《老虎的低音》 Intro 1 顶楼的女儿墙有点高度,阿虎先用双手扣住墙头试了试距离,脚尖蹬了下墙壁后往上跳。 双臂攀在墙头,她不在乎墙面佈满青苔土尘,而几个月前刚买的制服上衣还是稍微蹭到就会脏的白色。修长手指紧贴着砖红色的外墙,粗糙的水泥颗粒压在皮肤上,隐约有点疼。 夕阳还有些热,橘红馀辉打在阿虎脸上,将侧脸照得光艷明亮。她用力眨眨眼,阳光流入双眸,反射出琥珀般的明润。 探头向外看,教学楼一层层往下,景物也逐渐缩小。下课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在走廊间晃,鱼群般一致地往校门口移动。 「嘿呀!」一声,李子将半个身子也撑上墙头,他细长的手臂看起来不怎么牢靠,像两根牙籤勉强支撑身体不掉下去——阿虎这才意识到他们正处于危险的地方,只要稍有不稳就会摔个粉碎。 生活往往都是这样的,但很难察觉。人们会使尽全力抓着墙头,绝不松手。 「哇靠,好高。」李子往下一看,咧嘴笑了出来,「欸我知道了。」 他松手往回跳,在书包里翻出几张纸,三两下就折成笔直的飞机,而后爬回阿虎身边,将纸飞机递到她手里。 机翼上写着「仁平高中一年级国文科第一次段考」,至于题目上写的是什么?他们从来没细看过。 「北七。」阿虎笑出声,毫不犹豫丢出去。 纸飞机拋出无力的弧线,在空中飞得歪七扭八,毫无轨跡可言,不堪重任的飞机朝中庭水池坠落,即将英勇赴死。 突如其来的一阵风袭来,无形的手从后面推了阿虎一把。她心里一惊,下意识闭眼抓紧外墙,风声呼呼地从耳边叫嚣而过,翻乱制服和头发。 风很强,赶走了秋老虎的热意,让人有种正飞在空中错觉。 再睁眼时,中庭里一个女孩子正捡起纸飞机,她摊开纸张看了看,接着困惑地抬头。 远远的,其实看不清五官长什么样。阿虎只觉得她好小一隻,似乎两个指头一捏就能把人拎起来。 「哇勒。」李子说:「那是你的考卷。」 「干嘛用我的?」 「啊不然我的也给你。」 白痴,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阿虎瞇了瞇眼看中庭那女孩子——那张考卷,她考了几分?明明下午浩克才发下来时还唸了她半节课,她却已经想不起来了。 李子深吸了口气后放声大喊:「喂!同学,哩叫啥名?」 「北七喔。」阿虎一巴掌击中李子额头,害他往后摔回去。 阿虎没去看楼下的人是什么反应,跟着跳下来捡起地上的书包甩他。李子嘻皮笑脸地爬起身,制服已经沾上又湿又黑的泥。 她说不清那时为什么要缩回来,就像她一直搞不懂那天是出于怎样无聊的心态,才会起意要上什么都没有的顶楼。 熟悉的怒吼像道雷般劈过来,「是谁给我跑上去?」 「靠北!浩克来了。」李子捡起书包,啷啷噹噹大步跑走。 阿虎立刻跟上,她不停迈出双腿奔跑,热得汗湿后背,喘得喉咙发乾。老师在后头追赶喝斥,整排教室一晃而过。她和李子没来由地笑出来,肆意的笑在他们跑过的地方回盪,很快又飘散成空。 世上的一切都如此毫无道理,不需要道理。 捡了纸飞机的女孩子牵着脚踏车从车棚缓缓走出来,白色制服上衣乾净洁白,就连裙摆的皱褶都像全新的一样笔直,阿虎一眼就看到车篮里还放着她的纸飞机。 李子跑在前面,无视女孩直接衝出校门。班级导师仍在后头穷追不捨,要是被他抓到,肯定又是悔过书加警告套餐伺候。 但等她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放慢脚步停在女孩身边。 女孩个头只到阿虎胸口,回头时与阿虎的眼神撞个正着。她长得很……沉稳,又乾净,阿虎暂时想不出别的字眼,只觉得眼前的人好小一隻,个头像小学生,神情却像大学生。 她制服上绣线的顏色和阿虎一样是红色,代表两人都是这所高中里最底层的小高一,数字下方则是名字——柳咏诗,阿虎在心里默念了一次。 「欸。」阿虎握上一边空着的脚踏车扶手,边喘着气边咧嘴笑。「脚踏车借我,我载你回家。」 「嗯?」柳咏诗脚步一顿。 阿虎笑得更灿烂,「脚踏车借我,我载你回家!」 对方的茫然没有停留太久,几秒内就反应过来,弯起的嘴角克制地扭了一下。 「你就是国文考三十二分的同学?」 「靠北!」阿虎大笑一声直接跨过脚踏车,「快点上来。」 浩克人如其名的怒吼已经抵达最近的转角,阿虎感觉脚踏车一沉,心情却要飞起来,用力踩下踏板。 两个人的重量在她全力以赴下变得轻盈。微风吹起碎发,和顶楼压人的劲风不同,只有飞扬宜人的神采。 风没有规矩、声音没有规矩、十六岁的青少年也没有规矩——存在就是存在,活就是活,没有目的被称为空虚,更是一种纯粹。 十六岁那年秋天,燥热的秋老虎蠢蠢欲动。 热的时候总想着冬天赶紧来,她就可以穿着羽绒外套跟李子去买巷口的薑母鸭,一次买十人份,在被大人骂之前把里面一半的肉吃光。 等冬天真的到了,却又被寒流冻得连被窝都出不来。一踏出家门连皮肤都要被冻掉一大块,还买什么薑母鸭?本来就麻烦的学校更变成酷刑,高中时只要冬天一到,她溜出学校的次数便会增加。 如今不用上学了,阿虎却乖乖踏出家门扛着寒风骑车,三件衣服加羽绒外套都挡不住从缝隙灌进来的冷风。黑色机车停在仁平高中门口,熄火。她掀起桃粉色的安全帽面罩抬头,校门口「仁平高级中学」的金属字在阴云垄罩下显得灰暗。 当初骑着脚踏车飞奔而过的人行道有几块砖翘了起来,踩起来空窿空窿响。她提着一大袋食物走向警卫室,还没凑到门口,警卫就先衝出来。 「学校不能外送!」他扯开嗓子喊。 Intro 2 阿虎认得他。因为那颗皮带最后一个洞都系不住的圆肚子,和总是斜眼瞧人的眼睛,当时同学们都直接叫他胖子。 高中时阿虎被他追过好几次,她和李子会跑出一段距离后再回头,看他脸上两坨肉气成猪肝色,嘻嘻哈哈地嘲讽胖子追不上来……那时的行为,现在回想起来总是很夭寿。 看着那张又讨人厌又熟悉的脸,阿虎犹豫了几秒要不要打招呼。然而她马上就发觉对方只是急着把她赶走,像在对付恼人的不速之客,当初哪种生气中带着无奈的神情已经看不见了。 毕业了,总是会被忘记的。何况她这几年不曾回来过,经过高中附近时都绕着走。 「学校不能外送。」胖子说:「我们不搞这些有的没的,走开。」 阿虎停在原地,「总不能让小孩饿肚子吧?」 「不行就是不行,听不懂人话吗?他们饿死了也不关我的事。」胖子的回答还真没让她失望,无论她怎么劝都执拗地要将她赶走。 校门口的铁栅门开了条缝隙,有那么一瞬间阿虎想鑽进去让胖子追着跑。她有把握就算戴着笨重的安全帽,她也能跑赢胖子,就跟以前一样。 但阿虎只是连说几次抱歉后摸摸鼻子离开,苦恼着该怎么办时想起学校的「后门」。骑到那里一看,果真有几个学生蹲在墙边等。 后门其实只是一道比较矮的围墙,由于从这里翻墙翘课实在太方便,于是都被学生戏称是后门。没想到毕业这些年,那些老师都没有想把这里补起来。 「怎么这么慢。」其中一个学生接过餐点时抱怨,「今天只有八度欸,害我感冒怎么办?」 「歹势啦。」阿虎低头用冻僵的指尖按下萤幕上已送达按钮。才一个转身,她便发觉自己在平台上的评分下降了,肯定是刚才几个学生打了负评。 她对着跑远的背影大喊:「欸,明明是你们没写清楚位置。」 没有人要理她,学生们嘻笑打闹跑进教学楼里,留给她的只有冷风。平台在追赶她似的又分了一单过来,她戴上防风手套,再次啟动机车离去。 城市街景不断掠过,快得她没办法看清。风从安全帽面罩下灌入,割痛露出的皮肤。 稍晚一些突然开始下雨,就算全副武装了她仍被冻得直打哆嗦,奈何上个月刚买新设备,如今手头吃紧,不拚一点不行,只能咬牙继续。 收单时雨已经停了,民宅区小巷里街灯昏黄,马路两侧挤满轿车与机车,她将车子停在邻居的盆栽旁。老公寓的楼梯间油漆斑驳,一楼电灯泡从来没亮过。爬上四楼,转开铁门的锁,套房里头叠满纸箱,除了藏青的单人床以及一张书桌外,便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 阿虎脱下外套随手掛在椅背上,洗过澡后将泡麵冲入热水,直接放在纸箱上当餐桌。 通讯软体里讯息为零,短影音过于麻木而无味,邻居的电视声、大笑声及骂小孩的训斥在外头喧嚷,而这个小小的套房里始终沉默。 发尾还湿漉漉地在平坦背上纠结,长而缓的眉毛下,本该雋朗明亮的眼睛被蒸气拢雾。阿虎低下头,大口将麵条吸入嘴里,一个人的饭无论吃什么都不需要过于留恋。 桌机萤幕开啟,两侧各摆着喇叭,萤幕下方的录音介面,各种旋钮、开关令人望而生畏。混音软体的页面又更复杂,每种乐器的轨道自上而下排列,各有不同。 阿虎坐了下来,戴上监听耳机。按下拨放键,特意录进去当前奏的风声在耳机柔软的海绵包覆下显得十分逼近。 冷风呼呼作响,刮过行道树时声音放大,像某种怪兽在咆哮。 那年的秋老虎在转瞬间被寒流击退,落荒而逃。 阿虎从小生长的县市每到冬天就不停下雨,雨水加寒冬,根本是要命加三级。想到去学校还要见到浩克那个老顽固,阿虎在棉被里抱紧了身体,发出半梦半醒的哀号。闹鐘响起时她还是认命地爬起来,在舅舅拿麻将尺警告自己好好读书前跑出家门。 外头风雨夹杂,阿虎撑着一把大伞,抵着伞柄站在原地,等风停后才有馀裕打了个哆嗦,继续往学校前进。 她穿着略显单薄的外套,颈子和锁骨暴露在冷风之中。她跨开脚大步走,每个肢体动作都外放而直接,彷彿身边有一圈年轻专属的气场,让她连走个路都像猛虎出闸。 早餐店里挤满高中生,一些穿着他们仁平的白色制服,另一些则穿着隔壁武楠的土黄制服。高中生们三两成群,依照顏色分类。 她站到白衣比较多的那一侧,强忍着抱住双臂取暖的本能,扯开嗓子喊:「起司蛋饼,大冰奶。」 煎台阿姨重复了一次后补充:「妹妹哩稍等喔,很快就好。」 阿虎靠在柱子上看了眼电视新闻,发现今天低温下探五度,不由得庆幸自己在一番挣扎后还是决定穿外套出门。 谁也不知道这股风潮是从哪带起来的,阿虎只知道班上开始流行冬天穿短袖,穿愈单薄就愈勇,在学校外套下穿羽绒保暖的都会被笑弱鸡。 「北七。」第一次听说时阿虎轻蔑地说,然而从那天开始,她能不穿外套就不穿,整天将两条手臂露出来——毕竟她阿虎才不会弱。 阿虎长吁口气,要是不小心着凉感冒,全校都会发现她在逞强,那可比穿得厚被说体虚还丢脸,她仁高虎姐的脸还要往哪放? 就在阿虎万分庆幸时,染着粉色头发的女孩子背对着她走进店里,穿的也是白色校服。头发漂成带着点白的粉色,长度刚好到肩膀,发型切得整整齐齐。 粉毛从内到外裹得密不透风,便服外套袖口下露出一截铁灰的制服毛衣,连她的手掌都包住,只露出一截手指。粉毛站在柜台前看了一会,声音细得好像有点刻意。 「姐姐,我要巧克力厚片跟热可可。」 煎台阿姨立刻笑得瞇了眼,「好,马上来。」 阿虎上下打量,也没想起来这人是高几、几班的——照理来说,要是学校里有这种发色存在,她不应该没印象才对。 那一头粉毛吸引了眾多目光,可终究也没什么,时代不一样了,教官要是敢拿仪容大惊小怪可是要上新闻的。阿虎瞧了瞧那头有够潮的粉毛,眼珠子一转再看看那些土黄色的武高学生,嘴角得意地翘起来——果然是他们仁高人,不像武高那些书呆子,丑不啦嘰的连穿衣服都不懂。 阿虎自己没那么浮夸,只戴了简单的耳钉。毕竟打扮得太刻意又会被揶揄,这之中模糊的地带难以捉摸,又是一门高中生生存的学问。 「妹妹,哩欸起司蛋饼跟大冰奶。」 阿虎大步走过粉毛身边,在塑胶盘里放下零钱,抽起吸管后硬要在指尖转一圈,俐落地插进饮料封膜里。 她一手拎起奶茶,叼着吸管帅气转身,刚好跟粉毛对上眼——圆润的眼睛、矮小的身型,正是那个捡了纸飞机的柳咏诗。 想来嘴里的奶茶也极想见识染粉的柳咏诗,一下全从阿虎唇缝间逃出来。 Intro 3 不是,她没认错吧?阿虎赶紧抽好几张卫生纸压在嘴边。 那天最后她没送柳咏诗回家,因为对方说要去补习,她便骑到市区的补习班楼下。 「才一年级,补什么习啊。」 「你应该需要补习。」柳咏诗抬眼认真地看着她,柳咏诗静下来时可以很安分地完全不动,不像阿虎总是会有抓手臂、摸后颈之类的小动作,停都停不下来。 性格沉静,又长得讨喜,一看就是老师会喜欢的好学生。 书呆子,阿虎不屑地撇了撇嘴。随后还是咧嘴笑开来,「谢谢你的车啦,改天请你喝饮料。」 一改天便过了好几个月,阿虎没有再见过柳咏诗及她的淑女车。 偶尔阿虎会想起这个人,但从未在脑子里久留。每天该睡的睡、该吃的吃,生活毫无变化——缘分就是这样的,若是无缘,就算校园只有那么点大也碰不到。 但阿虎从没想过,过了一个寒假,那个书呆子会染这么叛逆的发色。 阿虎抽了好几张小纸巾,在奶茶逃窜的下巴和地板按了按,又跑去拿被随意放在骑楼的拖把将案发现场清理乾净,这才有馀力好好打量柳泳诗。 「你怎么染成粉红色了?」 柳咏诗没有因为她的狼狈而有所反应,只是将头微微地歪向一边。 「我们认识?」 阿虎傻在原地——不是吧,她就这么没有记忆点吗?仁高虎姐一百七的个子,手足无措地挡在早餐店中央,就像校门里的伟人铜像一样碍事。 这时煎台阿姨喊了声:「小美女,哩欸也好了。」 「谢谢姊姊。」 柳咏诗拎着塑胶袋,走到骑楼时回头看她。那样的眼神不只是在看,但也不是带着恶意的打量,更像是遇到某个新奇事物,想研究明白的兴味。 接着柳咏诗噗哧一笑,「要走了吗?国文三十二分的同学。」 阿虎缓过神后迈开腿,走到柳咏诗身边,脑筋一转故意反问。 「我们认识?」 柳咏诗噗哧一笑,「你好奇怪。」 她很奇怪吗?阿虎张了张口,不太好意思问。只好挠挠耳后,又故作不在乎似的把早餐和书包拎在肩头,和粉毛各撑一把伞走在红砖铺的人行道。 细雨打在伞面上,敲出闷闷的鼓声。 阿虎开始回想早餐店里短短五分鐘,自己到底干了哪些蠢事。 「穿这么少不冷吗?」最后还是柳咏诗先开了口,阿虎低头看看自己,外套下面穿的还是夏季短袖勒。 「不冷。现在天气正好,很凉。」 屁勒,其实冷死了。阿虎瞥了身边人一眼,雾粉色的发尾沾了雨水,在铁灰色的围巾上捲曲。 这种顏色很难驾驭,阿虎对此了解不多,却很清楚地意识到,这种少见的顏色在柳咏诗身上自然而然。她甚至已经不觉得突兀,好像柳咏诗天生就是这种发色。 明明是那么显眼,可柳咏诗人又没有半点攻击性,悠悠哉哉,不管阿虎说什么,都慢条斯理地回答。 很叛逆,同时又很乖。阿虎有点错乱,不知道该不该把对方分成同类。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口,聊天气、聊朝会、聊学校午休播的老歌,所有话题都在同校便知道的范围内。乍看之下还算热络,可偶尔突然的沉默又教阿虎如坐针毡。 她只能一直想、一直想,努力让谈话有来有回。 柳咏诗看起来倒是不怎么介意,安静下来时便走自己的路,偶尔看阿虎一眼。柳咏诗鼻樑高挺,有着一条骄傲的直线,轮廓分明,笑开来时会让人注意到整齐的牙齿,害阿虎的眼神忍不住多停留几秒。 漫长的路途终于在楼梯口结束,阿虎往楼上比了比,「我七班的。」 「我是三班。」 三班在一楼,七班在二楼。阿虎暗自松了口气,说掰掰后一步跨两阶,飞速跑走。 好尷尬。阿虎咬了口蛋饼压压惊,为什么那时她抢对方的脚踏车,骑了半个小时到市区,还完全不觉得有什么? 她开始真的觉得热了,耳根后头更是发烫,说不清到底是什么缘故。过没多久她想起什么。猛地站起身,拿着竹筷就往楼下衝。衝到三班门口直接走进去,坐到柳咏诗前面还没有人来的座位。 「忘了说。」阿虎认真地看着对方,「我叫阿虎,老虎的虎。你以后要找我就来我们班报这个名字,不然你找不到我。」 柳咏诗正捧着热可可,看着不请自来的阿虎,眼睛微微地瞪大了一点。不一会儿柳咏诗放下杯子,两边唇角微微地翘起来,看起来就像小兔子。 「嗯。」 柳咏诗肯定看过她胸口绣的学号下是什么名字,可不知是巧合,还是她真的能看出什么,她只叫她三十二分的同学,从来没有喊出名字。 「很高兴认识你,国文考三十二分的阿虎。」 这是赤裸裸的嘲笑,阿虎撇了撇嘴。 三班到七班的距离不远,阿虎还是很少见到柳咏诗。 有时她突然想起自己说过要请对方喝饮料,犹豫后跑下楼,却被告知柳咏诗去办公室帮老师拿东西。 两三次后她便不再去了,尤其是在发觉柳咏诗似乎完全没有来七班过,就连同个时段的同一家早餐店也不再相遇。 偶尔她会在很远很远的距离看见对方,在操场上、在中庭里,或牵着淑女车走出校门。那个发色实在很显眼,以至于阿虎每次都能迅速捕捉,然后瞇起眼睛想瞧仔细。 粉粉、小小的,穿制服时就像小白兔。穿深蓝色运动服时又完全不一样,那双纤细手腕打排球可以把球击得又高又远。偶尔背着几乎比她本人还要高的吉他袋,从后面看起来就像吉他长了脚自己在走。 神奇的傢伙。阿虎坐在最后一排,撑着下巴放肆地盯着看。 时间久了,阿虎想到柳咏诗的频率逐渐下降。 冬天过去,雨仍然下个不停。清明的梅雨连绵成一片灰雾,湿气浸透衣服,黏腻得让人烦躁。 仁高旁有个小小公园,在附近的幼稚园放学前总是乏人问津。繽纷的塑胶滑梯湿漉一片,一群高中生站在树下,任雨沫飘到身上也不撑伞。 阿虎被包围在他们和树干之间,手指不断挠着后颈。 Intro 4 其中一个人耳朵上戴着小小的黑色扩耳器,双手插在口袋里,上下打量阿虎。阿虎记得他叫石头,是同届五班的学生。 「敢动我的人,挺嚣张啊。」 谁啊?阿虎快速回想——是昨天买车轮饼插队被她踹屁股的小矮子?还是前天跟李子拿扫把当剑玩不小心敲到的瘦皮猴? 阿虎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石头又说:「哑巴喔?喂,我看你不顺眼很久了,你到底是公的还是母的?」 阿虎撇了撇嘴,「囉嗦什么,你怕打不过一个女的喔?」 「老子不欺负女人啦!」 「废话一堆,到底敢不敢打啦?」 两人你骂一句、我回一句,就像两隻吉娃娃互相吠叫,彷彿只要让了一个字,以后就永远抬不起头。 「我看你就是没种啦。」阿虎折了折手指,挑衅地扯着嘴角,「带三个人来对付我一个,很怕输是不是?」 天色阴暗,阿虎却闪耀异常。她折了折手指,朝着几人招招手,眼中闪烁着天不怕地不怕的自信神采。 「来,你们一起上。」 五分鐘后,阿虎沿着仁高围墙落荒而逃——她跑起来快得和李子不相上下,他俩上学期还一起拿了运动会一百公尺的奖牌呢。五班那些蠢蛋,一下子就被她甩掉了。 阿虎瘪了瘪嘴,打不过实在不能怪她弱,俗话说什么……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对面有四个人。要不是李子死活不出现,她早就把人打趴了。 阿虎一路跑到「后门」,一跳、一撑,身影只在墙头出现几秒,迅速又熟练地翻了进去。 雨幕中的学校死气沉沉,午休时间只有办公室的灯亮着,教学楼有如废墟似的,安静且黯淡。 阿虎双手插在口袋里,在不该出现的时间大摇大摆穿越操场。不知道是没人看见还是没人要管,她安全回到教学楼,第一件事便是鑽进厕所里。 镜中的她眼眶掛上一圈红肿,照以前经验来看,不出几日就会变得乌青,成为她败北的铁证。 讨厌死了。阿虎左右看了看,烦得连连嘖声。 舅舅那有李子能打掩护,还算好应付,但浩克发现的话一定会抓她去审问。她更不想面对的是同班同学,或着任何一个学校里除了李子以外的人。 她正开始想一百种藉口来解释伤口的由来,外头传来李子鬼鬼祟祟的声音。 「阿虎?虎姐在吗?」 阿虎立刻衝出去往李子头上一巴,「北七喔,叫你来你怎么不来?」 「手机被没收了啦!」李子抱头,「我听人家说你单刀赴约,可是从浩克手中溜走欸,人家这么担心你捏。」 「架都打完了是有屁用?」阿虎压低声音,连连推了李子好几下。 鐘声响起,细碎吵杂的活动声稀稀疏疏传进耳中,学校慢慢活了过来。 「别生气啦。走,我请你打撞球。」李子说着便往后门走。现在他们一个惹了浩克,一个脸上掛彩,待在学校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出去找点乐子。 「不去。」阿虎掉头就走,「下午要考试。」 「喂,衝啥。真的生气囉?」李子跟在后头,「考什么试,你又没读书,快走了啦。」 阿虎理都不理他,一个劲地走着,重重的步伐每踏出去一次,好像都在用肢体语言骂一句「北七」。 她在贩卖机前投了一罐麦香,按钮闪烁几下,却什么都没掉下来。累积的烦躁刺激临界点,她踢了贩卖机一脚,除了轰的巨响和痛炸的脚背外什么都没得到。 好烦。 脑子被这两个字佔满,装不下其他东西。她就像一匹还没长大的野马,若是迈不开腿便会发狂。一丝一毫的不顺都会成为高山峡谷,横亙在她成长的路上,无法翻越。 强忍着几乎要炸开的情绪,她将手指伸进后脑杓的发根抓着,扯得头皮紧紧地痛。 一转身,那抹显眼的粉色又落进眼底。 偏偏是在这种时候遇上,不巧得让人发笑。 午休后的下课时间走廊总是没什么人,两人隔着数十公尺准确对上眼。柳咏诗视线落在她脸上,好似刀般刮得眼眶刺痛难耐。一个眨眼后又往下细看,一点一点地,要将她任性妄为的虎皮给剥下来。 这种感觉阿虎太熟悉了。国中老师、高中老师、浩克和武楠那些顶尖的资优生,那些沾沾自喜,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傢伙都曾露出这样的眼神。 轻视的同时亦带着畏惧,将她敲打成刚直却易碎的模样。 几乎是下意识的,阿虎不管一旁教室里有多少人,疵着牙衝对方道:「看三小。」 柳咏诗似乎被吓着了,没有回应。 「我说你是在看三小啦?」阿虎暴躁地抓紧后颈、放开,向对方走去的同时胡乱捲起袖子。 李子迅速按住阿虎肩头,「欸,你干嘛啦。」 「滚开。」 「好啦不要闹了,你跟人家计较啥。」 阿虎反手推开李子,脚步也止住了,易爆的情绪往往在瞬间就会燃烧殆尽。阿虎睨了柳咏诗一眼,哼着气转身 她当然明白李子是对的,她不能这样随便找人撒气。甚至在这个瞬间她已经后悔了,感觉有点拍谢,却又拉不下脸道歉……反正她就是混,看来她们是当不成朋友了。 「阿虎。」正要往回走时,柳咏诗出声叫住她。 她的声音很稳,还带着一丝刚睡醒的嘶哑,像在抚摸棉质的衣料。柳咏诗染着走在时代尖端的发色,却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沉稳坦然。 柳咏诗走到她面前,瞥了眼李子,压低声音,「阿虎,那个……」 阿虎愣愣地看着她,这一刻甚至都忘了眼眶的疼痛。 「那个,不好意思,你衣服透了。」 慢了半拍阿虎才明白柳咏诗在讲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校服不知不觉间被微雨浸透了,稍微透明的面料下确实隐约可见胸口的黑色。 「我!」阿虎张了张嘴,「我、我穿的是运动型……」 「那就不怕透?」柳咏诗稍微歪头,「是这样吗?」 是吗?啊?阿虎被她问得头昏脑胀,一时也搞不清楚运动内衣和一般的内衣有什么区别。 「我……」阿虎感觉整个脖子都快烧起来了,「哎,你怎么管这么多?」 「提醒你一下。」柳咏诗脱下便服外套,朝她递来,「要吗?」 「不要!」 阿虎重新抓住后颈,不过是为了遏止尷尬继续蔓延。她会穿运动型内衣只是为了方便她跑来跑去,什么透不透的,她没有想过。 「那好吧。」柳咏诗又将外套穿回去,自顾自地点头,「其实我认为你是对的,男生可以打赤膊,既然现在社会追求性别平等,女生穿的内衣就不该是羞于见人的东西。」 柳咏诗就跟她的发色一样,自我色彩过浓。阿虎完全跟不上对方的思维。 阿虎一脸茫然,本来烦躁的情绪被这场对话抚顺,脱繮的小马重新安分下来。她又摸了摸脖子,手足无措。 上课鐘声响起,阿虎原地跳起来,逃跑似的转身跑回贩卖机前,将身上最后几枚零钱全投进去。按钮闪烁,铝箔包咚一声掉下来。 「给你。」阿虎伸直了手臂递过去。她发现柳咏诗感到困惑时会微微地将头偏到一边,发尾就会跟着晃。 「为什么?」 「上次说要请你喝饮料。」 距离所谓的上次也过了快半年。柳咏诗不知道有没有想起来,伸手来接时阿虎稍稍握紧了一点,铝箔包在两人手掌之间停滞。 Intro 5 「歹势。」 阿虎垂着头,声音也低了下去。 柳咏诗的手就停在那,「为什么要道歉?」 「这、这还用说吗?」阿虎将饮料塞进柳咏诗手中。「拿去啦。」 柳咏诗用双手捧着阿虎一隻手就能捏扁的铝箔包,看着她的眼神中说不出到底有什么情绪。 她到底在想什么?阿虎不禁后背发汗,她会不会反而生气了?会不会觉得自己很逊? 都没有,柳咏诗只是点了下头,很礼貌地说:「谢谢。」 那副乖巧的模样过于符合师长的期待,也过于疏远了。阿虎不知道自己还期待什么,就是很失望。 体力透支的小马四肢一软,在名为人生的荒野上躺平。 「已经上课了,你们几个在做什么?」 听到熟悉的怒吼声时已经来不及了,浩克踏着足以震动地板的步伐从走廊另一端接近。 有够衰。阿虎口中低骂,站直了身子抬头挺胸,盯着天花板不情不愿喊道:「老师好!」 浩克的银框眼镜镜片泛着旧黄,一隻手臂下夹着教科书,身穿白色polo衫,巨大的肩膀将肩线往两边撑,袖口被手臂上鼓胀的肌肉绷紧。要不是他是阿虎的班级导师,她死也猜不出来这个能直接去演英雄电影的男人是教国文的。 浩克一见到阿虎便紧蹙眉头,面相兇恶,额角甚至隐约能看见青筋纠结。然而他眼神一瞥看到柳咏诗时,立刻换成温和的脸。 「是咏诗啊,你没听到上课鐘响吗?」浩克轮流看了看他们两个,以怀疑的眼神对阿虎瞇起眼睛,「快回班上吧,下次在走廊上逗留我就要跟你们老师告状囉。」 阿虎也皱起眉头,一脸嫌恶——她当浩克学生也有大半年了,怎么从来没看过这傢伙这么和顏悦色? 柳咏诗温和地应了一声,随即往三班走去。阿虎这才发觉不对——浩克这什么意思?是觉得她在欺负人?靠北,她才不会欺负这种小冬瓜好不好! 「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这又是怎么回事?」浩克马上放大音量,指着她的脸,又在自己眼眶上比了一圈。 阿虎这才又感觉到脸上的痛,她瘪了瘪嘴,也大声回答:「报告,我跌倒了,要去保健室。」 「跌倒?真的假的。」浩克说:「你在一楼干嘛?到处乱跑,是不是又要给我添麻烦?」 「我说要去保健室。」 「是吗?」浩克仔细打量了她一眼,似乎没找出破绽,「快点去,下一节课我要看到你回班上。」 双标仔,阿虎气噗噗地踢着脚要离开,走到走廊末端时却迎面碰上刚交过手的石头等人。两边都愣了愣,石头瞪大眼睛指着她。 「在这里!」 「还敢跑啊臭娘们?」 竟敢骂她臭娘们?这些白痴不要命了。肾上腺素立刻飆起来,她回头想喊李子一起上,身后却早就不见人影。 难怪刚才浩克都没骂李子,这个俗仔! 阿虎心中脏话连连,拔腿往回跑,没逃出几公尺就被一股怪力揪住后领,怎么都挣扎不开。 浩克狰狞着脸,单手将170的阿虎像拎小猫似地提着。另隻手扣着石头后颈,吓得两人动也不敢动。 「你刚才是在骂我的学生?」浩克一声低吼,五班另外两个人甚至缩了缩脖子,「文化教材白上了是吧?那不用上课了,给我去学务处报到,都别想跑,我已经记住你们学号了。今天就来教教你们,什么叫君子之道。」 浩克吼完后一旁窗户玻璃甚至在微微震动,本来看好戏的学生默默缩回去,几乎整个学校都没人敢吭一声。 仁平高中里食物链的最顶层,可不是教官,也不是与黑道有染的小混混,而是一年七班教国文的班导师。 五班的人缩着头,悻悻然往学务处去。阿虎双手抓着领口,趁机对石头吐了吐舌头。 「林,彪。」浩克回过头,咬牙切齿地吐出阿虎本名。「跌倒是吧?真是跌了好大一跤。」 学务处前,阿虎背贴墙站得挺直,和石头等人隔着一条走廊无声互瞪。 放学时间的校园到处都是人,脚步匆忙赶着要回家。阿虎趁着人流空档偷偷朝对面比了个中指,气得石头的脸扭曲变形。 虽然已经冰敷过,阿虎的伤仍开始微微透出青色,落魄的脸上带着挑衅笑容。另一边石头开始用唇语对她骂脏话,正当她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反击时,一抹粉色走到她面前。 「怎么又是你?」阿虎左右看了看,确定走廊上没有老师。 柳咏诗看着她,带着一丝丝的笑意,说不清是嘲笑还是什么别的意味。 「你怎么又站在办公室门口,这里风景好吗?」 看来她以前被浩克扣留的画面都被看见了,阿虎顿了顿,「你真的很靠北……」 「怎么说?」 无言,阿虎决定中止这个话题,「你今天不用补习喔?」 柳咏诗摇摇头,莫名其妙地又对她浅浅勾了下嘴角,阿虎真的搞不懂这个人想干嘛。 沉默片刻后阿虎灵机一动,「欸,你国文也是浩克教的吧?他很喜欢你喔?」 「嗯,毕竟我有在听课。」 「那你去跟浩克讲。」阿虎咧嘴笑着,朝办公室摆头,「帮我说点好话,搞不好他会早点放我走欸。」 「为什么我要帮你?」 柳咏诗嘴角勾得更弯了,看得阿虎有点恼火——她又不是真的需要人家帮忙,只是问一下而已。 「随便讲讲,我看你还是快点回家啦。」 柳咏诗笑了出来,稍稍露出一点白牙,宽松的外套披在身上,让她像隻蓬松的小兔子。 「那你要好好在这里站着喔。」 蛤,这傢伙是叫她好好反省吗?她以为自己是谁啊?阿虎不可置信地张开嘴,然而都没来得及反应,柳咏诗便缓步离去。 对面几个男生还在试图发起空战,阿虎却完全没了反击的心思,脑子里满满想着那个小粉毛。 长得挺可爱,怎么能这么欠扁? 行政楼紧邻校门口往内的小广场,伟人铜像则佇立在靠近教学楼的地方。学务处的老师们只要透过窗户就能看见上下学的人潮,方便管理秩序。 就在阿虎陷入思绪中时,一群人正迅速地在铜像前拉延长线、架设器材。 Verse 1 巨大音响放出有点杂音的麦克风声,压过全校学生的熙熙攘攘。 「一二三、一二三……」一个男生拿着麦克风走到铜像前,「大家好,我们是仁平高中热音社!」 话一说完,立刻响起一连串爵士鼓声,四周学生尖叫着烘托气氛。 阿虎这才回神,探头去看。一共五个人站在那,除了讲话的男生外各自拿着不同的乐器,其中包括那个小粉毛。 柳咏诗将头发扎起来,原本的松散被束成俐落。她背着一把原木色吉他,手指从深蓝外套袖口中探出来,轻轻拨了两下琴弦,小弹几颗音。试完后抬起头远远地与阿虎对上眼,弯着眼角笑了笑。 她在看我?阿虎心跳怦怦响。 「各位同学要是没事的话,就留下来看看我们的表演吧。」拿麦克风的男生指节握得泛白,「这里是来自热音社一年级的小成发,让我们开始!」 清脆的鼓棒敲击四下,其馀乐器纷纷跟上,他们演奏的旋律阿虎听过,是长年在音乐软体上霸佔排行榜的流行歌。 阿虎第一次觉得这首歌不好听……主唱的声音在发抖,气势跟不上其他乐器。鼓的拍子有点奇怪,每个乐器都像单独的频道,自己玩自己的——连她这个门外汉都听得出来,这个乐团超烂。 柳咏诗维持着一如既往的从容,吉他在节拍中游走,指尖贴着鼓点一次次拨动琴弦,稳定又配合。她随着节奏轻轻摆头,肢体动作自在得像待在家里,而不是在全校面前表演。 舞台与周围目光对她来说不构成半点障碍,反而是陪衬,衬托出那种显而不张的悠然自得。 阿虎先是觉得好笑,然而却渐渐地移不开眼。七零八落的演奏成了柳咏诗的背景音乐,阿虎甚至有点想用帅气来形容这隻小兔子。 为什么?她是怎么做到的? 热音社一共演奏了四首歌,无一例外都不好听。当最后一首歌结束时,学校已经没剩多少人,驻足的都是来捧场的亲朋好友。 阿虎看着他们收拾残局,快半个小时后,背着吉他的柳咏诗再一次走到她面前。头发还扎着,一搓碎发垂在鬓角。 「你觉得怎样?」 「还行。」 阿虎觉得自己很客气了,没想到柳咏诗噗哧一笑。 「你想说的是烂透了才对吧。」 原来你也知道。阿虎无奈地看着柳咏诗,她笑得很自然,没有半点虚偽。 「但你弹得还行。」 「是吗?」 「旁边那个白色吉他就特别烂。」 「白色?那是贝斯。」柳咏诗说:「他弹得确实比较……没那么好。其实我偷偷把他的声音调小了,你怎么听得出来?」 「你真的很……」靠北,把团员的声音调小是哪招?阿虎没说出口,反问道:「你知道你们有多大声吗?」 「音量跟频率不一样,有些低频放大音量也很难察觉。」柳咏诗说:「你真的听得出来?」 「你就是不信。」阿虎瘪了瘪嘴,为了证明自己有听到而开始回想上一首歌那个贝斯是怎么弹的,并稍微哼了一段。 那是很低沉浑厚的声音,会让心脏跟着震动,她怎么可能错过? 「那我弹什么你有听清楚吗?」 阿虎想了想,换哼另一段旋律。明明是同一首歌,柳咏诗弹的就完全不一样,是踏在耳膜上快步的感觉。 「你真的听得出来。」柳咏诗浅笑,「音感也很好、很厉害。其实大部份人分不清乐器的声音,只是在听主唱唱歌而已。」 「这谁都听得到好不好。」阿虎抬高下巴,哼地笑了一声。 柳咏诗突然拉起她的手,将手掌摊开来,贴上她的。柳咏诗掌心很温暖,指尖长着厚茧而触感粗糙,手指白皙,比阿虎短了一个指节。 「你干嘛?」阿虎吓了一跳,甚至有点破音。 「我之前就注意到了,你的手很长。」 「所以勒?」 「手指长适合练琴。」柳咏诗抓起她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像在欣赏某件收藏品。 柳咏诗双手抓住她手掌,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她。这一刻,阿虎觉得她看着星空,眼神才会这样闪烁。 「阿虎,帮我摘星星吧。」 「蛤?」 「你长这么高,一定摘得到星星。」 阿虎无言以对,「神经病。」 柳咏诗笑了出来,星河在其中明灭,触手可及。 几天后,当这个神经病出现在七班窗外时,阿虎还是马上离开座位去迎接。 阿虎手肘压上铝製窗框,看着站在走廊的柳咏诗。柳咏诗双手背在身后,穿着运动服,深蓝色圆领衬托颈根,白得像一片雪,粉毛模糊两者的交界。 阿虎翘起唇角,一点点弧度,却笑得像要飞上了天。 「干嘛?」 柳咏诗本来要说些什么,却在听到阿虎的开场白后收了回去,「没干嘛不能来找你吗?」 「少来,别废话。」 「我说废话你就不听了吗?」 阿虎笑出声,「我听,快讲,不然等下浩克来把你赶回去。」 柳咏诗从背后拿出右手,将一叠纸递给她。 「那天说的星星,你看看。」 金星热音赏。 阿虎一眼就看到标题,边往下读边说:「什么啊?这是要干嘛?」 这是一份比赛简章,详细列出了校园组与社会组的赛程与规则。阿虎逐渐意识到这是一个比赛,乐团的比赛。 「这是我想要的那颗星星。」 柳咏诗指着奖励方式下方第一条——第一名,金星赏。 「你找我干嘛?我什么都不会。」 「你可以学。」 「我又没说过我要学!」 阿虎瞪大眼睛看着柳咏诗,不懂她到底想怎样。 想看她笑话吗?还是有别的阴谋?阿虎怎么样都猜不透柳咏诗那淡定的表情。 「我又不会逼你。」柳咏诗说:「你自己决定。」 缓了一会后阿虎还是有点不可置信,拿着那一叠纸欲言又止——她最有信心赢过别人的专长,大概只有逃跑跟翘课,绝不包括音乐。 眼看下课时间所剩不多,阿虎赶紧问:「为什么?」 「我跟热音社的人频率对不上。」柳咏诗乾脆地回答:「比赛对他们来说太麻烦,也没有人要帮我。说白了,我没有朋友。」 「那我们频率有对上?」 「如果你参加的话,我可以教你,乐器也给你用。」柳咏诗忽略了她的质疑,「而且你适合练琴,上台会很帅,不要浪费。」 Verse 2 阿虎抿了抿嘴唇,还是没压下嘴角小小的翘起。 「拍马屁也没用喔。」 「很难说我不是真心的喔。」柳咏诗微微一笑,「我想参加明年金星赏,还有一年多,你可以慢慢考虑。」 「考虑个头,你找狗去都比我强。」 阿虎想把比赛简章塞回柳咏诗手中,对方却从背后拿出左手,将一袋饼乾递到她面前。透明袋子里装着小小的切片饼乾,是家政课这礼拜的课程。 阿虎咧嘴一笑,柳咏诗却缩了缩手不让她拿到。 「你说过我弹吉他还行。」 还行,也能解读成差强人意,没想到她随口的一句话柳咏诗这么在乎,阿虎瞇起眼睛,「怎样?生气囉。」 「週六来听我弹琴。」柳咏诗将一张名片放进饼乾袋子里,「早上十点,我在门口等你。」 以为是爱心饼乾,结果是要买时间。阿虎接过饼乾一看,名片上写的是间乐器行,就在市区的小巷里,从她家搭公车过去也不远。 她没说好或不好,拿起一块饼乾放入口中,边咀嚼边说:「明天换我们班上家政,到时候还你饼乾。」 柳咏诗一笑,双眼如弹珠般晶莹透亮。 等柳咏诗一离开,李子便从后面一把夺走阿虎手中饼乾,一副恨不得想从她口中挖出八卦的脸。 「怎么会有女生送你饼乾?她是不是瞎?」他拿了一块饼乾放进嘴里,没几秒后便狰狞着脸吐出来。 「呕,这三小?」李子瞪着她,「比三色豆还噁,你怎么吃得下去?」 阿虎砸了砸嘴,饼乾要咸不咸、要甜不甜,难以言喻的怪味还留在嘴巴里,怪到阿虎想立刻把舌头拿去洗。 真的很难吃,可她嘴角却压不住地抬高。 「北七。」 阿虎提前十分鐘抵达时,柳咏诗已经在等了。 闹区的小巷里,机车紧密地停成一排,紧邻着水沟盖和鸡蛋花的盆栽,阿虎隐约能听见闷闷的鼓声。乐器行的入口明亮,但又窄又小,走进去便是阶梯一路延伸到二楼。 柳咏诗靠在门口等着,从身上宽大的米色帽t中伸出小手,拿着手机在看。 阿虎挤进骑楼下,还没想好开场白柳咏诗便发现她。 「来啦。」柳咏诗好像不知道什么叫生疏、什么叫尷尬,一见面便抓起她的手将她往楼上带。 二楼空间才是乐器行本体,明亮的轨道灯打在整排的吉他上,墙壁贴满黑色吸音海绵。狭长的室内人不少,一眼看去都是差不多年纪的高中生。有人躺在沙发上、有人聚在钢琴旁,三两成团,有时爆出一阵张狂的笑,伴随打闹的声音。几个人分神瞥了阿虎一眼,很快又失去兴趣。 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阿虎在瞬间意识到这件事,顿时背冒冷汗。 周围的人都好……自我,那不是彰显在外表或容貌上的,而是一种很清楚自己是谁、正在做什么的气场,膨胀彷彿巨大泡泡般,将她压得有点喘不过气。 柳咏诗却能在这自在走动,突破週围凝滞的空气,笑笑地跟几个人打招呼,将她领到角落的沙发坐下。 其实柳咏诗也是同样的人,对自我认知坚定得像块顽石,阿虎却不以为意,在她的泡泡附近张望,试图理解这个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 好像,有什么不太一样。 「只是国中社团的小聚会。」柳咏诗好像看出了她的紧迫,却没有过分安抚,开始慢慢解释,「我国中时参加吉他社,这里的老闆是社团指导老师。来的人都有带高中朋友,大家互相认识。」 儘管不太适应,但阿虎其实一点也没表现出来,很快地呈现放松姿态。 「你可以找他们去。」 去参加金星热音赏,站在钢琴旁的人随便弹了一段旋律,就连用看的阿虎也觉得他们很厉害,跟那天仁高热音表演的人不太一样。 柳咏诗笑了笑,没有回答。她们坐在帆布沙发上,中间隔着巴掌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学校的事。 约莫十点出头,一个仁中留着小鬚,戴黑框眼镜的年轻男人走出来,手里拿着三角铁,连续敲了好几下。 柳咏诗低声解释,「那就是大泽老师,这里的老闆。」 大泽穿着合身的黑色素t和牛仔裤,语调慢条斯理,「好了你们,谁要先来?」 「抽籤啦抽籤。」 「我早就做好籤了,大家自己来拿。」 大泽接过籤筒,一个一个拿到学生面前。所有人都拿完后,抽到顺位一的人站起身,肩上已经揹着电吉他,将导线插入音箱后拨几下调音量。 在他即将演奏的片刻空档,抬头对眾人痞笑,「我这次练的solo超强,你们都听好了。」 吉他弦发出嗡嗡的馀盪,这些人的嘻笑私语和集中的灯光,一切都混乱得教阿虎头晕。 然而在电吉他真正刷下去的那刻,阿虎像是找到了锚点,精神集中在旋律的抑扬中逐渐投入。 电吉他的声音很特殊,轻轻松松就能抓住注意力。彷彿夜晚的烟火,绚烂的火花在夜幕中画出平顺弧度,一个接一个源源不绝。 人与人之间的泡泡消失了,所有人都被一把吉他的声音包覆,成为被称为「听眾」的一体。 一号选手的solo结束后,阿虎正将手肘撑在膝盖上,上半身前倾。柳咏诗指尖戳戳她手臂,将人唤回了头。「你喜欢吗?」 「还行。」 「你该给你的还行分等级。」柳咏诗说:「电吉是很热门的位置。我也会,能教你。」 「我还没答应欸。」 柳咏诗笑了,「我又没有强迫你。」 演奏结束后,大泽老师点评了五分鐘左右,阿虎半个字都听不懂,也没什么兴趣去听。接下来眾人按顺序轮流演奏乐器,其中只有两个人玩的是贝斯——那天被她点出来的乐器,经过了那一遭稍微被她记在心里。 数不清是第几个人之后,终于轮到柳咏诗。对方轻拍了下她大腿,「你在这别乱跑。」 她是能跑去哪?阿虎扯了下嘴角。 还是那把原木色的吉他,柳咏诗背着它走到中间,踮脚坐上高脚椅,乔过姿势后轻刷琴弦。 没插电的吉他声音不一样,更纯粹、更温厚,阿虎目不转睛地看着柳咏诗,直到柳咏诗突然抬头看着她笑。 Verse 3 又来了,阿虎从表演的沉浸感中稍微脱离,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来囉。」 话语落下,第一个和弦随之刷出。轻柔像羽毛抚过,一颗音接一颗音,滑顺得没有半点接缝。 彷彿身处大海被潮汐冲刷,白沫在耳边漂浮、破裂,阳光穿入湛蓝海水中,清澈透亮。 在汪洋中漂浮的阿虎无法察觉时间流逝。倏然回神时,海浪变得翻涌不止,身体随着巨大的律动载浮载沉,拋上天后再被打入海中。 阿虎愣愣地抬头看着柳咏诗,那灵巧的指尖在弦上跳跃、舞动,轻松地领着她穿过时空,在浪尖上、在深海底。 柳咏诗垂眸专注弹奏,在旋律激昂处闭上眼感受,掌握现场氛围和所有注意力。跟与热音社表演时截然不同,阿虎听得出来她弹奏的实力上升了不只一个档次……所以那时柳咏诗是在配合其他人吗? 她是那么光彩动人,根本不需要摘什么星星,阿虎感到胸口发热,目光迷茫。她像是第一次抬头仰望的小马,有生以来初次查觉天空远比荒野广阔,无境的星海闪烁着光芒,等着她跃入其中。 高山、峡谷、急流,曾经的阻碍彷彿不再是阻碍,只不过是小小崎嶇。 心脏卯足全力,将滚烫血液送至全身,阿虎却搞不清楚,这是因为柳咏诗,还是因为幻想中的星星过于诱人。 海浪止息,阿虎被安全送上岸。柳咏诗用手掌压住琴弦,跳下高脚椅后对四周稍微鞠躬。 「咏诗水准一如既往的很高呢。」大泽老师的点评一直很精简,会直接针对缺点叙述,此时他却弯着嘴角,又称讚柳咏诗几句后才开始说不足之处。 柳咏诗抱着吉他坐回阿虎身边,靠着椅背发出放松的叹息。阿虎根本不敢看她,眼神定定地放在下一个表演的人身上,馀光却又不住地在意身边人。思绪飘散着,突破泡泡的封锁四处乱飞。 摘星星,她这种人有可能吗? 最后一个人演奏完时,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散场后有些人揪团离开,有些人留下来向大泽老师讨教,柳咏诗跟其他人稍微寒暄完后直接背起吉他。 「走吧。」 「要去哪?」 「怕我卖了你吗?」 阿虎无言以对,跟在柳咏诗身后下楼。柳咏诗带她到巷口的路边摊,点了两笼汤包,坐下来后才不疾不徐地开口。 「你觉得如何?」 「很好。」阿虎有点语塞,耳根子后在微微发烫,「好啦,你弹得很好听,可以了吧?」 「这种事情我知道。」柳咏诗托着下巴,双眼微瞇地看着她,「我想听你的回答。」 阿虎看着花皮的折叠桌面陷入沉默,是不是聪明的傢伙都喜欢这样绕着弯说话?真是麻烦死了…… 柳咏诗到底是打着什么算盘,才会来找她这种什么都不会的废物组乐团? 就算柳咏诗说她音感好、耳力好,那也不过是刚好而已,她可没有天真到以为有着好音感,就能成为刚才看到的那群人之一。阿虎听得出来那些繁复的指法、动人的音色,都是用热爱和时间去锻造的实力,不会被随便一个小混混取代。 汤包被装在套了塑胶袋的盘子中端上桌。阿虎拿起餐具,筷子戳破轻薄麵皮,揭开平滑表面,炽热柔软的内馅暴露在外,蒸气腾腾。 「你是不是觉得我一定会答应你?」 筷子悬在汤包上方,阿虎抬眸看着柳咏诗,试图从对方眼中找出一个解释。 只要柳咏诗再三提出要求,最后她一定会答应、一定会心软。经过刚才那场表演后,阿虎更确定这件事。 毕竟她好像……只是好像而已,有点心动了。 柳咏诗面前的汤包还没被动过,与阿虎对视的眼神里没有平常那种轻松自如,但是很认真——甚至专注得有点陌生。 「金星赏校园组的表演中必须包含一首原创曲,我已经在写了。」柳咏诗说:「我不会拿自己的歌来开玩笑,阿虎。」 「那为什么——」 「还有,我也觉得我们可以试试。」 阿虎手中竹筷猝然跳楼,她甚至没有去捡,就这么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柳咏诗噗哧一笑,将新的筷子塞给她,若无其事地也将自己的汤包顶端开了个口。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你弹得好不好?」柳咏诗说:「不是吗?」 是吗?不是吧!她指的到底是什么? 「喔。」故作镇定的平淡,阿虎低头将汤包一口塞,滚烫的汤汁害她眼眶泛泪。 好烫、好烫,舌头上、耳根后、心口下,欣喜与慌张灌进血管里,让她全身发热。 要命,她到底该怎么办? 阿虎低着头装作忙着吃汤包。柳咏诗勾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偶尔看看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自己的。阿虎几次想说话,又说不出口来,感觉这时说什么都不太对。 气氛变得很安静,只有老闆吆喝和车辆驶过的引擎声。但并不尷尬,阿虎已经习惯了和柳咏诗之间这种无言的流动。 吃完东西后,眼看就要各自散场,阿虎再也按耐不住。 「你该不会还要去补习吧?」 柳咏诗摇摇头,双手摆在桌上,等着她的下一句话。阿虎吞了下口水,紧张与迟疑都被限缩在这个小动作里,开口时依旧是老虎般自信的语调。 「跟我去玩怎样?」她说:「不会带你去卖的。」 「卖了也没关係,我有保保险。」 听到回答的阿虎笑出声来,一跃而起。她们骑上柳咏诗的淑女车,阿虎负责踩踏板,柳咏诗在她身后侧坐,双手抓紧她的衣服以免掉下去。 现在还不算夏天,正午阳光明亮温暖,晒久了会微微发烫。 阿虎骑得不快,努力在马路上找出最安全平稳的路线。骑行一段时间后,脚踏车停在高速公路高架桥下,大片阴影提供两人庇护。 柳咏诗跳下脚踏车,笑着挑眉,「这里吗?」 Verse 4 「太寒酸了是吧?歹势喔。」 阿虎牵着车,沿着高架桥往前走。这一段四周很多农田,没什么民居,高架桥下的空间也就间置下来。水泥地空旷平坦,正适合躁动的小马狂奔。 「你会带我来,代表它有它的价值。」柳咏诗跟在她身侧,稍微一顿后补充道:「是吧?」 「你猜啊。」 阿虎咧开嘴角,迎着风对柳咏诗笑,半长不短的黑发扎成小马尾,碎发乱舞。 巨大的桥柱下被喷上蓝色的陈旧涂鸦,菸蒂和酒瓶四散,显现了入夜后的混乱。而此时属于白天的平静被两个高中生佔据,格格不入地称王。 平时都是她和李子在这廝混,柳咏诗这张乖巧的脸出现在这便显得脱离现实。 四周是宽阔的田,偶尔几栋农舍竖立,城市的喧嚷难以听清,时间也跟着缓慢下来。 「欸,别吓到喔。」 阿虎捡起绿色玻璃瓶,远远往桥柱上丢,玻璃砸在墙上粉碎,清脆的巨响后碎片散落一地。 柳咏诗站在阿虎身后,不解地看着。 「要丢吗?我帮你找个乾净的。」 「为什么?」 阿虎耸耸肩,「给你看看我平常在干嘛,免得你有什么误会。」 高挑锐利的背弯下去,又捡起一个瓶子砸碎,玻璃炸成烟花四散。这个本该饱含怒气的发洩行为在阿虎身上显得平静,阿虎看着碎散一地的玻璃碎片,本来总是猖狂炙热的眼神逐渐沉下来,不含杂质,只是在做砸玻璃这件事而已。 莫名其妙。从阿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开始,柳咏诗便常常无法理解阿虎的举动,连带着有时连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这有什么意义?」 「意义?」阿虎说:「没有,没有意义。学校也没有意义,活着更没有意义。」 阿虎说这话时依旧笑着,散漫的态度像在开玩笑,更像是不经意流露的真心。 柳咏诗脱口而出,「你怎么会这么想?」 「很惊讶喔?」 阿虎走到她面前,身高差与略带攻击性的外表本该轻易带来压迫感,她却只在阿虎眼中看到闪烁的柔和。 「对。」柳咏诗看着阿虎,「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阿虎噗哧一笑,「骗你的啦,你是不是认真了,啊?」 真的是骗她的吗?柳咏诗心存疑惑,又被阿虎坦然无惧的模样吸引了目光,心绪愈飘愈远。 一点笑意在阿虎的眉毛与双唇之间,光彩流溢。阿虎彷彿是只活在当下的人,只有此时此刻确实存在在柳咏诗面前,下一刻、下个小时或明天,就会化作流星,飞向她无法前往的远方。 明知很可能抓不住,还是会忍不住向对方靠近——也许,灿烂的事物过于容易着迷,才让她忘却顾忌。 柳咏诗试图学阿虎砸玻璃,酒瓶碎裂时,自己似乎也產生了缝隙。 小小的,足以窥见外头。似乎有那么点明白了,但每当她回头看见阿虎,却又知道自己其实不明白。 「你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自我欸」不经意的话语稍微唤回了魂,阿虎掂量手中的酒瓶,没有再丢出去。 柳咏诗笑出声,在阿虎眼里她是很自我的人吗? 「你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帅喔。」 「啊?你损我。」 阿虎齜着牙摆出生气的脸,快步走着追赶跳上脚踏车的柳咏诗。 没有意义、没有目的,在宽裕的时光中蹉跎。荒野上的小马不必担心明天该怎么过,也不去烦恼未来——毕竟那些无趣的事,比没有意义本身更加空虚。 天色开始昏黄时,依旧是阿虎踩着踏板,脚踏车穿过陌生的街道,柳咏诗比向哪,阿虎便往哪去,用力蹬下踏板,龙头有点歪斜。 「这里就好。」柳咏诗拉了拉阿虎衣襬,从后座跳下来。从这里开始,阿虎家和柳咏诗家便是两个方向了。 「客气啥?我送你到家门口啦。」 「不用了。」柳咏诗想了想,「这样你回家太远。」 「又不麻烦。」 柳咏诗扶上车把,从阿虎手中接过脚踏车,小小手掌意外的有力。其实她家跟阿虎家不远,公车路线也能到。但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柳咏诗还不知道。 柳咏诗弯弯嘴角,「学校见吧。」 阿虎张了张嘴,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是咧嘴露出爽朗的笑容。阿虎举起手臂挥了挥,动作外放自如。 「后天见,去不去学校再说。」 不去学校对阿虎来说,除了会被舅舅骂以外,就真的没有什么其他困扰了。 读书她读不来,去学校又常常被浩克骂,在班上是有几个朋友,但李子跟他们比较相处得来,有时放学大家揪去玩,阿虎也觉得没什么乐趣。 她倒是乐于在下课的十分鐘里,偶尔急急地跑下楼,找柳咏诗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上课鐘响了再慢慢晃回去。 天气逐渐变得炎热,她断断续续见到的柳咏诗,也脱下了便服外套,换上校服短袖。 季节转换的忽冷忽热再也阻碍不了阿虎准时上学,出勤率达到了上高中以来的巔峰。 多去学校,就能多看到柳咏诗,但同时遇见仇家的机率也会变高。 阿虎大老远就看到那一团看起来就不怀好意的傢伙,有些背靠墙,有些蹲在地上,明明没有特别做什么,放学的仁高学生们却无不例外从马路对面绕过去。五班的石头站在他们中间,虽然其中有几个是五班的熟面孔,但也有一两个看起来就不像高中生。 「靠北。」阿虎反应极快,拉着李子躲到行道树后面。 李子探头一看,也骂了一句脏话,「不会是来找你的吧?」 阿虎不清楚他们是干什么的,只知道自己不想再被揍成猪头。她低下头,拉着李子往回走。没出几步却听见后头石头在叫嚷,「喂,给我站住!」 「跑!」她松开李子,两人一起往回狂奔。 他们才离开学校几个路口而已,只要进了仁高,有教官或浩克在,顶多再挨顿骂,反正不会受伤。她和李子都跑得飞快,要甩开这些人应该不是问题。 正当她稍微松了口气时,一台机车猛衝到他们面前,骑车的人没戴安全帽,侧柱一放,机车就挡在路中间。人看起来就不是好惹的,瞇着眼睛拦在他们前面。 这附近是民宅区,还在上班时间当然不会有什么人,只有仁高的学生会经过,阿虎可不奢望他们能帮上忙。 前有流氓,后有混混,阿虎不知所措时目光里落进身边的李子,李子还没开始拔高,比她矮个几公分,一副身版乾巴巴得跟番薯籤差不多。他来回看了好几次,眼神慌得都没了主。 「欸。」阿虎叫了一声把李子唤回来,李子看向她时马上说:「滚!」 说完阿虎突然暴衝上前,猛推了前头拦路的流氓一把,对方有点错愕,但也只是晃了晃身子。阿虎差点被他抓住手腕,全力一扭才勉强挣脱。 只是几秒的功夫,李子已经鑽空隙跑远了。 Verse 5 李子真的跑很快,一溜烟便窜过街角,面前的流氓回头看了一眼,骂了声脏话后便放弃追上去。 阿虎趁隙往一旁逃跑,可都还没过一个路口又重新被追上,大约五六个人围在四周,将她赶进巷弄里。 那流氓看了看阿虎,却往石头后脑巴了一掌。 「干你真的很废物,一个破麻而已,还好意思找老子?」 「刀哥,她有靠山的啦!」 石头身上穿着黑色便服,整个早上大概都在校外游荡——跟阿虎李子无聊的砸酒瓶不一样,石头应该都跟流氓混到了一起。 阿虎紧紧捏着书包背带喘气,硬着头皮摆出冷笑,「你还烙人来喔?笑死了,你们一群男的对付我一个女的,讲出去好意思?」 刀哥白眼一翻,对着石头脑袋又是一巴掌。 石头摸了摸脑袋,连忙道:「刀哥!仁平学生都听我的,就她难搞。今天让她知道怕,以后我们仁高就是刀哥的。」 「听你放屁,你当高二学长吃素的喔?」阿虎说:「来啊,你们都来揍我,往死里揍!以后所有人都知道你们只会欺负女的!」 刀哥往地上啐了口痰,「不用在那边乱叫,该扁的老子就扁。」 刀哥走到她面前,从头到尾慢慢地将阿虎打量。那跟老师或资优生鄙视的眼神不一样,但更让阿虎感到噁心。 她想叫、想奔跑,用拳头把眼前的这张脸变成柿饼,任性地撕裂现实。可她像是正悬在高楼的女儿墙上,连抓紧墙头都要费尽全力。 她喜欢顶楼,喜欢强风吹乱衣服头发,喜欢在危险的边缘散步——可她不想摔成碎片。 「不要看我长得兇,你给我们面子,老子也会让你好过。知不知道?」刀哥说得慢条斯理,试探着她的底线。「你看你这么年轻,干嘛装得跟个男人婆同款?穿个裙子、把头发放下来,漂漂亮亮的不是顺眼多了吗?」 一旁石头脸色变得古怪,几次想开口,又不敢打断。刀哥说完,伸手想来摸她马尾。 阿虎本能地偏头躲过,在那瞬间她知道自己今天必定得挨揍了,说不定比挨揍更糟。她心一横——不如拚拚看反击,能揍到一个是一个。 阿虎将书包往刀哥脸上甩,手肘同时往他胸口猛击。然而刀哥手臂一挥把挡视线的书包甩开,反手一巴掌呼在阿虎脸上。 强烈的头晕控制了感官,阿虎感觉像被砖头拍了一脸,整个头都跟着痛起来。她护着头好一会才缓过来,逐渐听到四周姍笑。 刀哥甚至没有追击,只是站在原地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看着她。 好讨厌,真的好讨厌。 阿虎摀着脸,抬头时跟石头对上视线,那个五班的小子打架起来也只是跟她一样的横衝直撞,完全没有这种戾气。 石头看了她一眼,接着视线转向刀哥,嘴唇用力抿了抿,没有行动。 跑也跑不掉,打也打不过。求饶会有用吗?搬舅舅的名字出来有用吗?阿虎脑袋里思考着上百种解套的方法,身体却在自作主张。 「喂。」她能感觉到嘴巴有点肿,痛得话语含糊不清,「你没爸教你用拳头是不是?」 「死破麻还在嘴硬——」 「这位先生,请注意你的用词。」 浩克出现在巷口,身穿一贯的polo衫,双臂抱胸肌肉鼓起,犹如一座小山似的,黑框眼镜下一对狭长的眼睛正凶狠地瞪着刀哥。 「你现在在对我的学生做什么?」 「你是老师喔?」刀哥挑了挑眉,脚却退了一步,「麦骗啦,长这样当什么老师?」 「这位先生,君子以德服人,但要是你讲不通,我也可以以力服人。」浩克捏起拳头,「从现在开始好好交代,我们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浩克语气冷静,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完,接着对阿虎招手。 「林彪,过来。」 阿虎赶紧跑过去,浩克看着她的脸皱眉,抬头大声问。「谁打的?」 「年轻人打打闹闹,你们当老师的管这么多干嘛?」 「你叫这打打闹闹?不然我也来跟你闹一闹?」浩克一拳捶在一旁铁皮上,硬生生砸出坑来,「到底是谁打的?」 「是我。」石头站了出来,眼神闪躲。 「石耀祖你在干什么啊?」浩克大骂,「你确定?是不是这个人要你打的?你老实说,我不会罚你。」 「不是,我——」 「唉,囉嗦死了。」刀哥挖了挖耳朵,「少年仔有点衝突很正常好不好,你住海边喔?别多管间事。要是这个肖查某正常一点,乖乖当个漂亮小姐,不要来惹我们石头,今天还会被打吗?不会嘛。你这个当老师的不好好管自己学生,来管我们干嘛?」 浩克头上青筋暴起,就在阿虎以为他真的要大打出手时,刀哥两手一摊。 「好啦,老子也懒得跟你废话。」刀哥从浩克身旁绕过去,还拍了拍他的肩膀,「把小姐带回去教一下,别出来丢人现眼。」 浩克猛然回身抓住刀哥胳膊,拉近距离,「先生,请你以后不要出现在仁高周围。」 「不然你能拿我怎样?」 浩克只是安静地瞪着他,抓住刀哥的手如同铁钳牢牢禁錮。刀哥奋力扭了好几下才挣脱。 刀哥自知不是对手,骂骂咧咧的,一群人就这么走了,只有石头在浩克的严正要求下被留下来。 「靠北,吓死我了。」原本躲远远的李子赶紧衝上来,「你有没有怎样?哎他们怎么可以打脸啊,夭寿。」 阿虎突然举起一隻手掌,李子立刻意会过来,伸手跟她击掌,两个人没心没肺地欢呼起来,庆祝阿虎死里逃生。 「你们两个给我安静!」 Pre-chorus 1 浩克领着三个人回到学校,他们一声也不敢吭,像小鸡似地乖乖跟在后面。 石头被交给教官,浩克看了看阿虎,平静地说:「林彪去保健室,李志豪去辅导室等。」 就算阿虎翘课打架样样都敢,此时此刻也不敢违逆刚把自己捞回来的老师,老老实实去了保健室,还没来得及下班的护理师看到熟面孔,拧着眉头把她拉进来,一边给她冰敷,一边嘮叨着要她别再闹事。 阿虎只是傻笑,像以往一样没有反驳辩解。她躺在病床上,盯着满是小洞的天花板发呆,冰袋贴在脸上舒缓了肿痛,可皮肤也冻得刺痛难耐。 大概半小时后浩克来了,他跟校护交谈几句了解情况,才拉张椅子坐到阿虎旁边。 「这次又是为什么?」 「是石头烙人来的。」 以浩克的性子,阿虎知道接下来等着她的是长达三个小时的说教。但毕竟他才刚救了自己一命,她就勉强听一听吧。 然而浩克却陷入沉默,阿虎偷偷瞥过去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们这些小屁孩,是不是觉得老师很没用?」 「啊?」 「你们就是觉得,一定要打趴不顺眼的人才爽,要把欺负过自己的人揍得更惨才能讨回面子,是不是?」浩克说:「老师不敢回手,不帮你报仇,就是个窝囊废。」 「我又没说。」 「不说我也知道。」 阿虎无言了,这个只会拿文言文唸她的傢伙简直跟个八十岁老人一样固执。 「我都还没谢谢你来救我欸。」 「只要你以后把自己顾好,不要再受伤我就谢天谢地了。」浩克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好啦我灾啦。」 「没大没小……我真的管不住你,唉。」 「那就不要管啊。」 「我是老师。」浩克捏着眉心,一副头很痛的样子,「我是你老师,小屁孩。」 因为是老师,所以一定得管她吗?阿虎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喜欢浩克每次骂她时连名带姓的口吻,也不喜欢他整天拿读书来教训自己。她看到浩克就烦,可她也不是真的讨厌这傢伙。 愿意管她的大人很少,尤其是没有血缘关係的大人。其实她从小学开始就明白了,学校的老师只会做做样子,想着等毕业了把人送走,麻烦就自己不见了。 老师不想管,她在学校就愈来愈为所欲为,只要不触碰底线,大人们都睁一隻眼闭一隻眼。离群小马在未知的荒野胡乱奔驰,放开了腿脚,以为这就是真正的自由。 浩克则是特例,时时刻刻盯着阿虎,随时要把她抓回这个大铁笼里。 很烦,真的很烦。 「谢谢啦。」阿虎盯着天花板,「你以后能不能叫我阿虎就好?林彪很难听欸。」 浩克狐疑地盯着她,她又补充道:「要是你叫我阿虎,我以后都不给你添麻烦。」 「你能言出必行?」 「做不到我去吃屎啦。」 浩克再次捏了捏眉心,好像头又痛了起来。显然浩克并不太相信她的话,嘮嘮叨叨又唸她一顿,阿虎感觉半边脸都被冰块冻麻了,浩克才稍微停下来。 「我已经通知派出所了,他们会增加巡查次数。」浩克说:「还有,等一下石耀祖阿嬤会来跟你妈妈谈,我知道不是他打的,可他也有错,这件事不会随便过去。」 阿虎马上坐起身,「我妈要来?」 「你都被打了,我当然要请家长。」 「我舅舅呢?」 「我知道你现在在舅舅家住,可妈妈还是你的监护人。」浩克说:「她已经在路上了,你给我乖乖等着。」 阿虎喔了一声倒回病床上,然而浩克一离开保健室,她立刻跳下床,冰袋一扔从后面窗户翻出去。护理师大声叫她,浩克的怒吼再次响起,阿虎通通当作没听到,不要命地狂奔。 她又不是傻了,还乖乖等着哩。 学校里已经没剩多少学生了,走廊和教室都空荡荡,只剩操场还有打球的学生。她远离容易被发现的教学楼和行政楼,跑进实作课程和社团才会用到的综合楼,这里总是学校里最安静的地方,墙角长出了青苔也没有人要管,她慢慢停下脚步,靠着楼梯下叠置的蓝色软垫大口喘气。 才刚说好不给浩克惹麻烦……这下她是不是真得去吃屎了?阿虎往后仰,头靠在软垫上。光从楼梯夹缝间一直线照下来,亮得刺眼。 「阿虎?」 在那样的逆光中,有半个头探出来。阿虎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感觉到她的视线,与光一同洒下来。 她在这里干嘛? 阿虎抬手遮住脸,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或着该怎么面对任何人,正想默默离开时柳咏诗叫住她。 「要不要来看看热音社办?」 柳咏诗在说什么?没看到她脸上的伤吗?阿虎脑袋打结,她只是站在原地,直到柳咏诗走下楼梯,牵起她手腕并往楼上走去。 柳咏诗轻柔地扣着她,那隻手又小又软,可阿虎没有办法挣脱。 热音社的社办在三楼,一扇阿虎以前从来没注意过的小小的旧木门,里头高度跟隔壁音乐教室一样是挑高的,但空间狭小细长,空气里有种潮湿灰尘味,音响道具及鼓板等东西沿着墙堆放,让这里寸步难行。 阿虎站在门口流连,不确定该不该进去,此时楼下隐约传来浩克的声音,柳咏诗立刻将她拉进来并把门带上。 柳咏诗松了口气,回头时正好跟愣愣的阿虎对上眼。 「你学坏了。」 柳咏诗一笑,放轻了声音,「你又知道我本来不坏?」 柳咏诗视线落到她脸上,柔软的眼神轻轻抚过,让阿虎感到一阵刺痒。幸好柳咏诗没有纠结在这,转身走进社办深处,拿了一张凳子和一个木箱鼓来坐,阿虎两个都没选,而是靠在墙边蹲坐下来。 柳咏诗都没问她发生了什么,像是自己猜透了,或着是觉得那不重要,只问她伤口有没有处理过,得到答覆后便不再多问。 阿虎用指尖轻点脸颊,刺刺麻麻。「我是不是真的很笨?」 「为什么?」 「要是能聪明一点,就不会被打了。」 阿虎曲起膝盖,脸埋在臂弯里,将自己抱成一颗球。如果她是个聪明的人,一定能想出更好的办法脱困,甚至从一开始就不会惹上麻烦——或着至少,现在就能在学务处,堂堂正正地面对家长。 Pre-chorus 2 可她只会跑,就算跑到精疲力竭,也比留下来轻松。 柳咏诗却说:「会想到这点的人,已经很聪明了。」 聪明,还没有人这么说过她呢。 一会儿后柳咏诗拍了拍阿虎肩膀,她动也不动,生怕一抬头湿漉漉的手臂就会暴露脆弱。 柳咏诗将一隻耳机塞进她耳朵,随后旋律传进阿虎耳中。 没有歌词,只有乐声。整体上是很强烈的曲风,吉他有时复杂华丽,鼓点激昂,给人的感觉像在飆车,轻易就能抓住注意力。 阿虎没听过这首歌,一曲播完后柳咏诗问:「如何?」 「这是你写的?」 「嗯,喜欢吗?」 「还行。」 阿虎默默将半个头探出来,柳咏诗凑近问,「还行是不好听?」 「是你很棒、很好听的意思。」阿虎无奈道。 「我知道。」 知道还问。阿虎将头撇到另一边。 「但还不够好。」柳咏诗问:「你觉得哪里要调整?」 这种事问她干嘛?半晌后阿虎依旧回答,「吉他,后半段太重了……还有中间有一段旋律,感觉很突兀……」 柳咏诗竟起身拿出笔记型电脑,在阿虎提到的地方就地修改。阿虎稍微凑近看,萤幕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和音轨看得她眼睛疼,柳咏诗一边问她的意见,一边熟练地操作电脑,将歌曲一点一点塑形。 阿虎看不懂柳咏诗在干嘛,可她听得出来,每当柳咏诗在电脑上一番操作后,播出来的歌曲就更往阿虎的理想靠近一点。直到最后一次,她们一起将整首歌听完。 「如何?」 阿虎回答:「很好。」 至少在阿虎耳里,是真的变得更好了。每个乐器各有自己的职责,互相扣在一起却毫不衝突,甚至相辅相成,比单独拉出来听更有意思。每个音之间滑顺平稳,无论过弯还是加速都气势十足。 柳咏诗又放了一次原档,相比之下本来的歌便有点落魄了。 听着彷彿在狂飆的旋律,阿虎心跳也跟着加速,跟随节拍强烈撞击。 是她让这首歌变好的,是吗? 柳咏诗将音档另存,档案后新增了「阿虎版」的註解。 「把社群帐号给我,回家后我再把档案分享给你。」柳咏诗打开手机,一番操作后成功加上好友。 太阳刚落入地平线下,再不走就要被锁在综合楼里了。两人沿着围墙溜到后门,翻墙逃出去。柳咏诗显然没有走过后门,卡在墙头快一分鐘才敢放手跳下来。 在路灯还没亮起前,是城市里最模糊的时刻,太阳光还残留着一点点,周围的一切却套上了灰暗的滤镜,所有事物都抹在一起,边界不明。 可惜今天阴云满天,连月亮都看不到,更别提星星。 公车站牌旁,两人并肩面对马路站着。机车穿梭在汽车之间,巨大的公车则卡在好几个路口之前。 「欸。」阿虎说:「你之前说的,是认真的吗?」 「你说呢?」 「一年的时间,我真的学得会?」 柳咏诗笑了,「这得问你啊。」 阿虎真的搞不懂,柳咏诗到底是哪来的勇气相信自己,又是哪根筋不对才会邀请她参加乐团。 不管怎么看,她都不会是最好的选择,甚至称不上是个好的选择。可柳咏诗却在满天群星中抓住一朵黑不溜丢的乌云,要她载着她去摘星星。 可能柳咏诗其实也很笨吧?可至少她相信自己,这个就算翘课也只会浪费时间的阿虎。 「所以,你考虑好了?」 柳咏诗抬起头来看她,黑色瞳孔里凝聚专注,那样分明的美好之中望着她的身影,令阿虎无法抑制地想追寻。 「嗯。」阿虎低声回答:「我们一起,去摘星星。」 回到家后阿虎打开手机,柳咏诗的聊天室里除了改过的音档外,还传了几个影片连结。 「新来的团员,请先看过以上教学影片,下礼拜团长我会亲自教你入门。」 点开连结,全部都是贝斯的入门教学。阿虎看了不禁失笑,回覆:「如果我想当主唱呢?」 「那你得先打赢我。」 阿虎笑着打开教学影片,贝斯的声音与吉他不太一样,更低沉而且扎实。独特的音色在激昂处足以震起共鸣,让人心弦彷彿跟着嗡嗡作响。 像大猫的低吼,巨大脚掌在茂密森林间踏过柔软泥土,隐身在树叶后若隐若现。 低频的声音不容易被听见,尤其是在现场表演时,当听眾的注意力放在歌词或鲜明的旋律上,更难发觉这份独特的声音。 融入在乐曲之中,填满乾涩的缝隙,做为一首歌坚强而有韧性的支撑,就是贝斯最大的职责。 「所以你不用难过,贝斯不亮眼,但对团的整体演出水准很重要。」 琴室墙壁上贴满吸音海绵,黄光聚焦在阿虎和学生身上。她说话的声音也稍微柔下来,耐心地开导眼前的高中生。 「听眾听不到是他们耳朵有病,不是你的问题。」阿虎拍了拍学生肩膀以示安慰,「那些嘲笑你的傢伙也是,自己程度不够好,还敢拿出来说嘴?真是不要脸。」 「但要是大家都听不到,那我弹得烂一点也没关係吧?」 「他们不是没听到,只是没意识到自己听到了。」阿虎说:「如果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但你来上我的课就是我的学生。以后在外面表演,不准丢我的脸。」 她敲了敲谱架,「来,bassline再一次。」 学生指法还略显生硬,生涩如同小猫,一次次地扑空,却又一次次卯足全力去做。 很笨拙,但也很好听。不知道当初柳咏诗在教她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想? 下课后阿虎将贝斯掛回琴架上,老闆坐在柜台里招呼她去领钱。 这间乐器行离闹区有一段距离,比大泽老师的那间宽敞许多,朋友介绍阿虎来这兼职教学。事实上阿虎回到这后再也没去过大泽的乐器行,生怕只要靠近了,就会迎面撞上熟悉的面孔。 阿虎甚至连想都不敢想那会有多痛。 「还有上次请你混音的案子,钱我也转给你了,看一下。」 阿虎打开手机稍微看了一眼,确认没问题后便想走。 「欸等一下,我记得你是读仁高的对吧?」 「怎么?」 「前几天有人来店里问贝斯教学。」老闆翘起腿,眼神充满好奇,「问我教贝斯的老师是不是仁高虎姐。」 Pre-chorus 3 阿虎一口气差点没换过来,「蛤?」 「欸,该不会就是你吧?」 阿虎一点也不想承认。高中时觉得被叫什么哥、什么姐简直帅翻了,现在猛然听到,只觉得尷尬得想死。 「我都毕业四年了。」阿虎回答:「什么虎姐,太中二了吧……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一个女孩子,小小隻的,大概是大学生。」老闆笑道:「怎样,想不想接?人家看起来满有兴趣的欸。」 「我又不是她要找的人,接什么接。」 阿虎表情冷淡,穿上外套,抓起安全帽。「先走了。」 「欸,多接一个多赚点钱啊,你确定不接?」 阿虎愈走愈快,最后几乎是衝出乐器行。 接三小?这个城市里会知道她是仁高虎姐的人有几个?在那之中会来找她,却又不会直接连络她的人又剩几个? 在那之中,无论是谁她都不想面对——尤其是柳咏诗。 毕业四年多,除了过年过节外她根本不回家。时间都耗在外面,认识新的朋友、新的乐团,打入他们的圈子里,几乎要在异乡落地生根。 但她最后还是回来了,无论是因为茫然、孤独,还是其实她心里还有一丁点期待……无论是哪种,都不重要。 她回来,在自己生长的家乡租房子,怀揣可笑的战战兢兢而活。 阿虎靠在骑楼柱子上,背贴着磁砖深呼吸试图冷静。手指顺了顺头发,感觉整个头都在发热,甚至有点晕眩。 佔据了高中大半时光的人影从回忆的角落中走出来,踏着从容稳重的步伐,走在星光灿烂的路上。 回忆的虚影对阿虎微笑,神秘得让人摸不着头绪。 「阿虎。」 曾经引人注目的粉色头发已全部换成棕色,在脑后扎成俐落的小球,几缕碎发在颈侧弯曲,颈子曲线往下没入浅棕色高领,宽松的格纹衬衫包覆在外,腰处被皮带束出身形。 她就像午后阳光,透过蒙灰的窗户照进黯淡之处。明亮的碎片成了一块温和透澈的琉璃,能捧在掌心,却无法锁进盒里。 柳咏诗双手背在身后,穿越年岁,再次站在身前仰头看着她。 「好久不见。」 好久,真的好久了。 阿虎眼睛倏然瞪大,马上将安全帽往头上一戴,拉下面罩,跟把头埋进土里的鸵鸟没两样。 「你在干嘛?」 阿虎压低声音,「你认错人了。」 阿虎感觉快喘不过气了,不等对方回应逕自往机车走去。 她怎么来了?她来干什么?阿虎慌慌张张跳上车,戳了两三下都没把钥匙插进锁孔里。 柳咏诗慢慢走到她车旁,无奈地看着她。 「你讨厌我喔?」 「不是——」 柳咏诗狡詰一笑,阿虎这才意识到自己上鉤了。几秒熬人的沉默后她发动车子,打算乾脆扬长而去。 「等一下。」柳咏诗伸手过来,像是想拉住煞车,阿虎又是一惊,乾脆放弃把手将手缩了回去,双臂交叉在胸前,安安分分地抱着自己。 五年过去了,柳咏诗依旧我行我素,她却一点长进也没有。 反观柳咏诗,个子是没什么长,看起来却长大了不只一点。褪去高中青涩,成熟的气质终于和外貌吻合,一双澄澈眼睛凝视阿虎,彷彿正望着灿烂阳光的碎片。 「这几年过得好吗?」 回答与否,将决定她和柳咏诗之间的缘分是否再牵起。这个瞬间阿虎思绪纠结,过去、现在与未来彷彿一团纠结的毛线,可能性与希望则一刀将它们斩断,让她不由自主地投降。 阿虎声音略低,「很好。」 「也对,听说你在外面混得不错。」 是听谁说?柳咏诗一直在关注她吗?阿虎同时感到了期待与荒谬。 「你、那你呢?」 「你猜?」 其实阿虎过得不怎么样,只是在维持吃饱穿暖的生活的同时,偶尔弹弹琴。至于柳咏诗——阿虎猜她大概真的过得不错。 毕业后她与柳咏诗分别去了不同的城市读书——那是不想与不知道如何面对对方,以及各种复杂情绪交错之下的结果。 她在社群平台上看到柳咏诗的动态,有时发demo、有时发表演片段。后来甚至有公开活动的帐号,粉丝数逐渐增加,即将突破四位数。 阿虎会重覆看柳咏诗的贴文,听她写的歌,点开间置数年的聊天室,讯息的最后停留在柳咏诗传来的问候,发呆许久最后什么都没做便关上萤幕。 反反覆覆的日子持续到几个月前,柳咏诗突然发了一张照片,那是仁高顶楼的风景,向下拍出中庭,夕阳将地板划开,几个学生走过去。 光是看到那张照片便让阿虎呼吸一滞,彷彿回到十六岁那年夏天,那毫无来由的起心动念,让她眼中第一次落入星光。 贴文没有任何文字,阿虎点开留言,看见以前的团员问。 「回来了?约起来。」而柳咏诗回了一个好。 她回去了,会留下来吗?留下来的话,还会再见到她吗? 怀揣着躁动与妄想,一个月后阿虎订下回家的车票,背着贝斯与音箱回来了。她甚至说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同时间又为什么害怕得连高中都不敢回去。 她只是一直想起柳咏诗,自我而灿烂的模样在她脑中念念不忘。 阿虎停顿片刻,缓缓吐了口气。 「我看你是吃饱太间。」 太间了才会来找罪受。阿虎会想见柳咏诗还有道理,反过来的话??除了讨债以外,阿虎想不到任何柳咏诗还想见自己的理由。 「无业游民,确实很间。」柳咏诗说:「阿虎老师,听说你一堂课要五百块?」 柳咏诗掏出两张蓝色钞票,用手指夹着举起来。「我出双倍,买你两个小时。」 「小姐,我教不了你欸!」阿虎抗议,「你以为我可以买吗?」 「不是买你,是买一个给你的台阶,下来吧。」柳咏诗将机车熄火,迅速将钞票塞进她外套口袋。「收钱办事喔。」 「喂!」 阿虎从没想过时隔四年再次见面会这么荒唐,可对方是柳咏诗,那个邀请她去摘星星的柳咏诗,这一切又变得合理起来。 柳咏诗往前走几步后回头看她,微微弯了下嘴角。 「快点。」 她的一言一行都是那么自然,让阿虎差点误以为这段日子的空白不过是一场梦。阿虎双腿不受控制地移动,跟在柳咏诗身后,直到对方停在白色的淑女车旁。 车还是高中时的车,跟阿虎第一次见到它时没什么两样。 「你怎么还在骑这台车?」 「因为我是念旧的人。」柳咏诗将脚踏车牵出来,跨上椅垫握紧龙头,「上来吧。」 「蛤?」 「我载你。」柳咏诗注视她,「别怀疑,付钱的人说了算。」 Pre-chorus 4 阿虎坐在脚踏车后,修长的双腿无处安放,只能委屈地弯曲,活像一对被凹折的筷子。她用手指勾着车架边缘,小心不让自己掉下去。 市区里马路比她记忆中还要颠簸,上上下下震得她屁股疼。更让人胆战心惊的是骑车的人,柳咏诗身子左右摇摆,彷彿使上了吃奶的劲才勉强让轮胎缓缓移动。 阿虎嚥了嚥口水,「我骑车载你啦。」 「我不搭机车。」柳咏诗回得飞快。 「哪有大学生不骑机车?」 「哪有大学生一年到头都不回家?」柳咏诗喘着气,吃力地说。 阿虎闭上嘴,脚踏车缓慢前行,从闹区到民宅,最后抵达高架桥下。柳咏诗沿着高架桥骑行,冬天的冷风迎面吹来,阿虎忍不住将手缩进袖口,柳咏诗额上却渗出一层薄汗。 桥柱上留着一样陈旧的蓝色涂鸦,如今就酒鬼跟流氓也不屑来这种荒凉的地方,满地碎玻璃渣和酒瓶早就清乾净,只留一点绿色粉末卡在缝隙里。柳咏诗终于停下来,趴在龙头上几乎要喘不过气。 这是在干嘛啊?阿虎跳下车,无奈问道:「然后呢?」 好一会后柳咏诗才能说出话,「你、我还是不懂,砸酒瓶,到底有什么好玩。」 「那本来就不好玩。」 两个游手好间的高中生逃避现实的方法,当然不会有什么好玩的——有些事至今阿虎回头时,已经能看明白了。 柳咏诗往桥柱方向走,而阿虎站在原地看着。 「但是,每次我想摔烂什么东西时我就会来这。以为总有一次能碰到你,但事实是一次都没有。」 「你找我?」 又来了,很久以前阿虎曾以为自己够了解柳咏诗,现在她却发现她还是不懂对方的意思。 困惑、欣喜又惊慌,阿虎整个脑袋乱糟糟的,直到柳咏诗从包包里拿出巴掌大的奖座,她的注意力才集中在那上面。 那是金星热音赏的第三名奖座,铜星赏。阿虎第一次亲眼看到它,透明的奖座像一块巨大水晶,里面封着一颗铜製的五角星,要是放在太阳下反射光芒,一定很好看。 柳咏诗将它举在手里,阿虎从那坚决的眼神中读出一点不妙的讯息,她又想做什么…… 柳咏诗一言不发,转过身时将奖座往墙柱上丢,彷彿那只是一个几十块钱就能买到的酒瓶。 阿虎下意识扑过去想救,然而距离过远,踉蹌也只是徒劳。奖座拋出沉重的弧线砸在水泥墙面上,巨响在桥下回盪,伴随着落地的叩囉声,敲得阿虎心底发凉。 她赶紧将奖座捡起来,原本光滑的表面被磨出许多粗糙刮痕。阿虎不可置信地张嘴,「你干嘛啊?这是肖狼的奖座欸!」 回头与柳咏诗对上眼,阿虎却发现她根本看都没看奖座,彷彿曾经的梦想与目标都已经不值一提。 柳咏诗看的是她。 「那不是奖座,阿虎,那是你欠肖狼的证据。」 「我……」阿虎将奖座抱进怀里,不安地抓着自己上臂。 「你说过我们要一起去摘星星。」柳咏诗语气平静,却让阿虎感到疼痛难耐,「但后来没有我们,也没有我想要的星星。」 「那……」阿虎咬了咬牙,「那不然呢?事情都过去了,你还想怎样?」 柳咏诗喉头细微滚动,彷彿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话说出口。 「你看,我把星星弄丢了。」 「不是你自己扔的吗?在这里啊,给我拿回去!」阿虎举起奖座,用力在空中晃了晃。 「对,是我弄丢的。所以你可以陪我再去摘一个新的吗?」柳咏诗轻轻握起拳头。 阿虎真的搞不懂她到底在指什么。 只会奔跑的马就该在荒野上闯,就算眼中盛满了浩瀚星河,也与马无关。 「柳咏诗,我已经不是小孩了。」阿虎将奖座递回去,「拿好。」 柳咏诗却后退一步,阿虎再跟进一步。一进一退,谁都执拗着不肯让。 「你说过要帮我,难道你真的要食言?」 「对,我就是说话不算话,连屎都吃。」 「你……」柳咏诗一时语塞,「你都不会不好意思?」 「要不好意思什么?肖狼没有我还不是拿了铜星赏,要是我有上台,最后连个屁都不剩。」 「要是你有上台的话,今天在这里的就会是金色奖座。」 「凭什么?」阿虎反问,「凭什么啊?凭当初那个只练一年的半调子吗?我没那么好唬。」 「也许以前是,但你现在已经不是半调子了。」 「所以呢?」阿虎用力咬唇,终于停下脚步,双手无力地垂下。 其实她明白柳咏诗想干嘛——重组乐团,再登上金星赏的舞台。 但她不是当初那个能没日没夜奔跑的阿虎,无论躁还是热,都留在十六岁的夏天,阿虎坠进时光的长河,浸了个透心凉。 她已经不敢了。 「所以现在你更应该跟我一起组团。」柳咏诗说:「换我把肖狼组回来了,我会做给你看。」 阿虎叹气,「没办法的。」 「有没有办法由我决定。」柳咏诗说:「我不会强迫你,但你会加入,就跟当初一样。」 阿虎狠狠嘖声,手指用力抓紧后脑的发根,将一头黑发弄得跟心情一样乱七八糟。她转过身背对柳咏诗,深呼吸了几口冰冷空气。 柳咏诗是对的,就算拿兇猛的野兽当绰号,那也改变不了阿虎的本性——柔软,甚至到了懦弱。她挨不住别人的一再请求。 阿虎深深叹息,「只有高中屁孩才玩乐团,我已经不青春了。」 「青春不是一段年龄,而是一种状态,所以除非你放弃了,否则青春是不会结束的。」柳咏诗声音近了点,似乎走到她身后,「这是你欠我的,所以别想跑,阿虎。」 听她这样说,好像把她当猎物一样……但哪有老虎被追猎的道理啊? 这世上的一切总是如此毫无道理可言,却顺理成章,循序渐进。 阿虎只能无奈回答:「你能把肖狼组回来再说吧。」 转过身,柳咏诗嘴角正勾起微笑,自信坚定,更像是松了口气。 当阿虎跑完外送回家时,手机刚好跳出通知,沉到底的聊天室被顶到第一行,柳咏诗传了一份音档来。 搁置许久后阿虎还是忍不住点开来看,档名非常眼熟,后面备註了阿虎版三字。她彷彿重回仁高热音的社办,那个狭小又充满霉味,却安全地保护着她的空间,以及和她并肩坐着的柳咏诗。 因为她是个念旧的人吗…… 阿虎难得没有一间下来便坐到电脑前,转而倚在窗边,晚风透过铁栅格抚上脸。手机中音档下载完成,强烈激昂的乐声响起——高中时浑然不觉,如今的她却能很轻易地辨认出旋律中的瑕疵。 撇除技术性的成长不谈,这首歌的速度感适合当初那个又笨又衝的高中生,至今却显得过于急躁了。 一曲播完,阿虎望着窗外许久,城市的夜晚吵杂喧嚷,灯火点点。 再次播放,似乎找回了那么点心急的感觉——急着向前衝,一边跑一边看尽世界。躁动与渴望被藏在旋律中,随着演奏释放。 鼓点如同球棒般用力砸在耳膜上,凌乱到疯疯癲癲的鈸声不断敲击,强而有力地将耳朵里震得嗡嗡响。 好不容易停下来,阿虎有点耳鸣。打鼓的女孩子透过门上玻璃看到站在外面的两人,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而后继续。 Pre-chorus 5 继上次受柳咏诗邀请来外,这是阿虎第一次踏进大泽乐器行。墙壁上贴着各种海报及贴纸,灯光明亮柔和,隐约能嗅到一点点菸味。狭小的空间往内延伸,有两个被隔音的房间,一大一小,用作练团室。 练团室里的女孩子年纪看起来和她们差不多,都是高中生。穿着黑色无袖背心与长裤,表情冷酷,专注地挥动鼓棒。 阿虎凑到柳咏诗耳边大喊:「欸,她是谁啊?」 「当然是你的团员。」柳咏诗大声喊回来,对她笑了笑。 练团室的租用时间以小时为单位计算,等到过整点时鼓手准时出来。她手上戴着三四个银戒指,将为了方便活动而盘起来的长发一口气放下,手指伸进发丝间拨散。 「兔仔,来啦。」她对柳咏诗打了声招呼,看都没看阿虎一眼,「要干嘛?」 柳咏诗简单将阿虎介绍了一下,转头再对阿虎说:「这位是我国中认识的好朋友,你可以叫她小奈,主要是鼓手,有时也当和声。主流的乐器她什么都会一点,以后有问题也能问她。」 阿虎点点头跟对方打招呼,小奈虽然也点了下头,却毫不掩饰地皱眉。 有时只需要见一个人一面,阿虎就会知道自己跟对方合不来——而阿虎意识到现在正是那种时候。小奈这个人远远看着还挺文静漂亮,张口闭口不带脏字,却让阿虎讨厌得要命。 柳咏诗换了口气才接着道:「然后,阿虎会是我们的贝斯手。」 到这小奈才正眼看了看阿虎,猫一般锐利的瞳孔缓缓将阿虎从下到上仔细审视,最后直直盯着她的双眼,彷彿要将她逼进老鼠洞中。 「你玩贝斯多久了?」 阿虎认真回想,「一个礼拜。」 「蛤?」小奈嘖了一声,「开什么玩笑,这种的你也找来?」 「你对我这种的有啥小意见?」阿虎清楚自己是菜鸟,可被看不起是另一回事。 「像你这种菜逼八,玩不了几天就腻了,你以为你——」 「等等。」柳咏诗打断小奈,「我们人都要凑不满了,你何必说这些呢?阿虎音感很好也学得很快,她会让你刮目相看的。」 「兔仔,你找这个我真的不行。」 阿虎不甘示弱,「你这态度我才不行哩。」 好不容易找来的团员刚认识便针锋相对,谁知柳咏诗一顿后竟然开始鼓掌,「好棒,你们已经有共同点了。」 两人各自被柳咏诗清奇的逻辑弄得无言以对,柳咏诗接着劝小奈。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愿意陪我们去打金星赏的人,就试试看嘛,我们练过团后说不定你会改变想法呢。」 「呦,就你胆子大,敢找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傢伙来,我可不敢呢。」 「接受事实吧。」柳咏诗说:「你找不到其他愿意来我们团的人了。」 小奈翻了翻白眼,没有再回击,阿虎虽然不爽,可看在柳咏诗的份上也没说什么。三人在大泽老师那敲定租用练团室的时间后,小奈便急着离开。 「原来你找我就是因为你找不到其他人喔!」阿虎大声抱怨。想起之前柳咏诗怎么哄自己答应便觉得羞耻难耐——她怎么会以为自己真的有音乐天分啊?人家只是抓她去凑人数而已。 「那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我说你音感好、学得快也是真的,上次的歌我有传给小奈听,她也说了你改的很好。小奈就是嘴巴说说而已,再给她一点时间,她就会变得比较……正常。」 「我看你们找不到人的原因就是她啦。」 「叮咚,答对囉!」柳咏诗笑道:「小奈实在是太机车了,没有人想跟她组团呢。所以如果你能待下来,我会很感谢你的。」 「啊你勒?」 「我不一样啊,我是她好朋友。而且小奈很有才华,如果因为个性被埋没的话,未免也太可惜了。」 柳咏诗笑起来很有气质,像大户人家的小姐,沉静温雅,不知道她以前是不是也被小奈气过,大概不会像她这样,脑子一热就直接回呛吧。 阿虎揉了揉脸,大声叹气——现在她都答应人家了,洗头没有洗一半的道理。 「所以就我们三个?这样搞得起来吗?」 「超过两个人就能成团了,但多几个乐器,可能性也会更多。我会兼任吉他,目前也找不到其他人,就先这样练吧。」 作为从零开始的门外汉,阿虎自己上网恶补过乐团知识,一般常见的乐团配置由主唱、吉他、贝斯及爵士鼓四个组成,增增减减也是可以的,就看乐团的曲风与调性。 「所以我们还差吉他手?」阿虎微微瞇眼,「如果是吉他的话,我能帮你抓到一个人……」 练团日当天,站在练团室里的李子仍处搞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直到肩膀被阿虎掛上木吉他的背带,柳咏诗贴心递来导线。 「什么啦!你叫我练吉他是要来玩团喔?」李子大声抗议,「都不先讲一下的欸。」 「我想说先跟你讲,你不一定会来啊。」阿虎笑咪咪地说:「啊你国中不是有练过吉他?」 「靠北啊,那都多久的事了。」 「好啦,反正你比我好。」阿虎背上跟柳咏诗借来的黑色贝斯,照着柳咏诗教的方法调音,「借问一下,你有别的重要的事要干吗?」 「都不知道尊重欸……」李子嘟嚷着,没过多久便乖乖跟着调音。从小到大无论阿虎要去哪,李子总是在旁边打转,当个贱兮兮的小跟班——看来,这次也不例外。 整点一到,小奈准时出现。臭着脸一言不发地往练团室里头走,直接在鼓架后落座。 阿虎已经替其他两人互相介绍了,李子也看过柳咏诗几次,至于小奈……老实说阿虎也不知道该把她放在哪个定位里。 李子看了看小奈,眼珠子转呀转,「哇,这位美女又是谁啊?」 「你别给人黑白乱叫。」 「我又没有,好看的人才能叫美女,难道你听我叫过你美女?」 「欠揍喔!」 小奈本来只顾着弄自己的节拍器,听到两人拌嘴才抬起头来,对柳咏诗冷笑一声,「我都不知道你现在还兼职做资源回收。」 过了好几秒阿虎才反应过来,怒骂回去,「喂,谁准你骂我们家李子?」 「生气了?我有指名道姓吗?」 两人开始互骂起来,柳咏诗见状只是默默将音箱声音调大,用力乱刷几下弦,将人声都盖过去。 「我看自我介绍也不用了,直接开始吧。」柳咏诗说:「大家放轻松一点,就当先试试看。」 阿虎哼了几声,乖乖配合指挥,在鼓棒敲击之后随着拍子落下音符。 几人约定好的曲目是首小有名气的摇滚英文歌,经过柳咏诗简化乐谱,以及快两个礼拜的训练后,阿虎已经能好好将这首歌完整地弹完——至少她在自己练习时是这样想的。 Inter 1 练团室里环境封闭,四周被黑色吸音海绵包围,轨道灯的光线聚集,虽然明亮,同时也带来具压迫感的阴影。巨大音箱放出声音的同时会震动周围的事物,以毫秒为单位将细节送进耳里。 无论是自己练习,还是跟柳咏诗在吉他社办学,单独演奏时阿虎能自己掌握步调,想停就停,偶尔弹错了也没关係,只要先忽视,下一次特别记得就好。 但在这里不一样,阿虎后背渗出一层薄汗。在练团室里一但开始,弹奏就不只是她一个人的事,她能清楚听见其他乐器的声音——李子略带着犹豫的刷弦、小奈暴躁的敲击,以及柳咏诗有点低落的演唱。 阿虎能清楚听见每个人的心情,包括自己。 她没办法喊停,只能被节拍推着前进,像在暴风雨里的一艘竹筏,不断划着桨以免沉没。 进副歌前有一截导歌特别难,她拼命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弹错、不能拖别人后腿,但演奏到了那部份时,冒汗的指尖仍不小心滑开,弹出粗糙的怪音,接连着让她进副歌时慢了半拍。 小奈投来责怪的眼神,但阿虎没空去管,慌张地回到鼓点的节拍中,没多久却察觉小奈的速度变了,偶尔会略快一丝,彷彿因心理在大肆责骂阿虎的失误,心态也变得更急躁。 虽然在节拍器的辅助下,小奈总是能及时回到正轨,可她的急躁也随着鼓声传递,李子的速度跟着加快,甚至脱离鼓声。阿虎撑在原本的节奏上,却发觉各个乐器之间割裂感逐渐变强,一点点的失误互相影响,最后让这首歌变得七零八落。 柳咏诗似乎也发觉了这点,眼神缓缓从每个人身上扫过,她对小奈比出下降的手势,试图将歌曲拉回来。但换李子时他一脸茫然,无法控制。没过多久阿虎发现柳咏诗的节奏也渐渐增快,跟着整体的演奏走。 阿虎想起来,第一次看柳咏诗表演时,她也是这样配合着其他人,默默将整体拉在一起。 当时阿虎只觉得柳咏诗有团队精神,而等她成为演奏中的一部分时,她才惊觉柳咏诗到底有多厉害。柳咏诗必须对所有乐器的演奏瞭若指掌,并在当下做出判断,才能将碎裂的乐声勉强缝合。 那需要的不只是实力,还有冷静的应对及无数练习与经验的累积——最重要的是,柳咏诗想的是乐团,而不是她自己。 星星单独存在的时候,很明亮、很吸睛,是夜幕中唯一的点。而当群星闪烁,明亮的、微弱的光点相互辉映,那样的光彷彿能照亮宇宙所有黑暗的角落。 复数个体将自己的光芒凑在一起,互相补足,那样的耀眼独一无二,无需与炽热阳光或柔亮月光比较。 群星是集合体,是不同于个人魅力的,「我们」。 原来如此……这就是乐团,就是柳咏诗所追求的东西。阿虎心脏怦怦跳,感受着瀰漫在练团室中的嚮往与憧憬。 歌曲的最后在一口气的强烈弹奏后戛然而止,阿虎按住琴弦,练团室瞬间陷入安静。 四分多鐘的歌,阿虎已经感到有点疲惫。她还没从第一次练团的体验中缓过来,小奈便冷冷开口。 「一个胆子大,一个脸皮厚,难怪兔仔敢带你来练团。」 「你想说什么啦。」 两人来不及吵起来,柳咏诗便打断她们。「时间宝贵,先继续练。阿虎,导歌的部分你自己再注意,先求有再求好。小奈,你要沉下气来……」 柳咏诗协调好所有乐器,不到五分鐘,几人又练了一次。这次阿虎导歌没弹错,主歌却因松懈而不小心错了,虽然整体依旧错误连连,但至少比第一次好。 柳咏诗不给她们任何机会再吵,尾音一停便紧接着探究谁哪里需要调整,谁哪边又错了。秉持着不浪费任何一块练团费的精神,再加上其中两人暗自较劲,这个刚凑成的乐团便硬生生连续练了一个小时,几乎没有停下。 最后一次,阿虎用力弹出最后一颗音,两隻手的指尖又烫又痛,像是被火烧过,小臂也因过度用力而隐约发酸。 她微微喘气,感觉比被浩克追着绕校园跑还累人。 下一组租用的乐团已经到了,大泽老师敲门来提醒。四人一声不吭,将各自的乐器收拾好,走出练团室后却自然而然地在乐器行里围成一圈。 柳咏诗清了清喉咙,过度使用的声带发出略微沙哑的声音,「所以,下次练团约什么时候呢?」 「你这么着急替我做决定,是知道我会不爽吗?」小奈说:「哇,你真的好懂我喔。」 「小奈——」 「够了吧,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就直接说,干嘛拿柳咏诗出气?」 「唉呦,好可靠的人喔,我都开始喜欢你了呢。要是我说了几句实话伤害某人幼小的心灵,有人不知道该多怪罪我?」 「你说,你就说。我脸皮厚,来。」 「好啊,你还真以为自己弹得有多好是不是?我告诉你,你的弹法比惰性气体还无聊,琴弦跟指板之间隔着一个马里亚纳海沟,漏出去的音可以填满大气层破洞,你还玩什么团?快去拯救地球啊。」 「你到底在工三小啦?」阿虎崩溃咆哮,「说人话!」 「人话就是,我的乐团可以没有贝斯,但不能有个烂贝斯。」 「噗——」柳咏诗竟笑出声来,惹得其他人一瞪,她看起来豪不在意,「谁刚开始的时候不是这样?小奈国一的时候也什么都不懂。对了,我这里还有那时候我们一起练的音档,大家一起听吧。」 「等、等一下。」眼见柳咏诗真的拿出手机翻找档案,小奈伸手阻止,「你干嘛?这也太卑鄙了吧。」 「怎么会呢?听完你的再听我的,既然身为团员,彼此瞭解增进感情才是对的吧?」 小奈瞪大眼睛,看着柳咏诗好几秒后发出懊恼的声音。「好,你就是要保她是不是?我们就来看她能坚持多久……档案给我删了!」 柳咏诗满口答应,几人才终于确定了下次练团时间。 「暑假快到了,到时候会有一些小场子可以去赚点零用钱,请大家再抓紧时间练习。」柳咏诗说,「今年的金星赏,虽然来不及参加,但可以试着报名校园组的热身表演。金星赏不单是一场比赛,也是个会持续几个月的一系列乐团演出,到时候就是我们第一次露脸的好时机。」 「是啊,到时候就能让所有人都知道一个乐器能烂到什么地步。」 阿虎懒得再回嘴,对小奈束了个中指反击。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柳咏诗说:「我们的团名还没决定。」 Inter 2 「团名?」李子立刻来了兴致,「你是说像oneokrock、5sos那种的?」 「你知道这两个团?」 小奈不屑道:「不对,应该是像闪灵那样。」 阿虎说:「蛤?难道不是要叫茄子蛋那种的吗?」 三人各说一句话,马上就暴露了不合的想法,几人大眼瞪小眼,等着名义上的团长发话。 「大家都很有想法呢。」柳咏诗微笑鼓掌,「我没有意见,你们决定就好。」 「我来决定。」小奈抢先道。 「凭什么,好歹要抽籤吧?」 「第一,我乐器玩得比你好;第二,我国文程度比你好;第三,我比你早入团;第四,我会在这个团待得比你久。」小奈看向李子,「你也是!」 「谁说的?」 才安静不了多久,几个人又吵了起来,甚至连李子也加入战局,嚷嚷着争夺取名大权。只有柳咏诗在战场外,悠哉地走到柜台去买新的弦。 大泽老师看着店里噪音来源摇头,「你确定要跟他们组团?」 「嗯。」柳咏诗根本没有犹豫,只是笑笑地回头去看他们。 团名的事迟迟吵不出胜负,之后的几次练团,四人都在这种互相抗衡,同时互相配合的状态下度过。 还没开始放假,天气已经转暑,室外柏油热气腾腾,蒸煮呼啸而过的轮胎。这种天气任谁都不愿意出门,周末阿虎通常待在冷气房里,懒洋洋地抱着贝斯,练琴练到累了就去隔壁抓李子一起打游戏。 「阿虎,下来。」 舅舅的菸嗓穿透两层楼间的地板,传进阿虎房间里。她马上大喊应声,叫李子替游戏角色打掩护,匆匆跑下去。 一楼的铁捲门开着,客厅里站满了人,却只有舅舅与一个男人在沙发上坐着。阿虎脚步一滞——通常家里有这么多客人的时候,舅舅会把楼梯间的门锁起来,防止她或李子参与到这些事里。 如今主动叫她来,又是怎么回事? 「阿虎,来这边。」谢生银穿着横条纹的polo衫,头戴附近宫庙发的红色鸭舌帽。她顺从地站到舅舅身旁,很快便在发现对面一群人里发现石头和刀哥。 石头低着头,只是仓促地瞥了她一眼。 「阿虎哇,都长这么大啦。」坐在沙发上的男人露出和蔼的笑容,「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小马叔叔啊,以前来找银哥乔事时还抱过你,是不是都忘啦?」 阿虎张了张嘴,最后识相地憨笑,「那么小的时候我早就不记得啦。」 「没礼貌,要叫马叔。」谢生银瞥了外甥女一眼。 「马叔好。」 「唉,跟因仔计较这些干嘛?」马叔端起茶杯抿了抿,「阿虎啊,前阵子的事我已经知晓,我下面两个弟弟不知轻重。今天带他们来,就是要跟你说声,失礼啦。」 马叔和和善善地说完,撇过头突然露出狰狞表情,用力猛拍桌子发出砰一声大吼道:「愣在那衝三小?要我替你们道歉是不是?」 刀哥往前站一步,将腰弯成九十度直角,大声用台语道歉,而后石头也跟上。 这是怎样啦?她该怎么办,要鞠躬吗?阿虎拼命想着这种情况该怎么应对。这时马叔向刀哥招手,然而刀哥一走到他面前,马叔一巴掌往刀哥脸上打,力气大得将刀哥甩到地上。 阿虎傻在原地,周围的人好像都习以为常,没什么反应。甚至连刀哥也只是发出几声呻吟,慢慢自己爬起来,只有石头缩了缩肩膀,浑身颤抖。 马叔转回来,对着阿虎微笑,「歹势啦,是马叔叔没有管教好,害你惊到。」 谢生银淡然倒茶,「因仔郎打打闹闹拢是正常,说起来我家这个嘛系真不肖,整天在外面鬼混,这次给她一点教训也好。」 「银哥,话不是这么讲。我这两个死狗仔子做人没分寸,连查某人都敢打,以后还有什么不敢?」马叔表情浮夸,滔滔不绝地开始数落刀哥和石头的不对。好不容易告一段落,谢生银趁机让阿虎回房去,她松了一口气,马上要溜之大吉前又听舅舅说。 「小马,你这个细汉欸嘛逗阵跟阿虎作伙。」谢生银用下巴比了比石头,「因仔郎别整天想七逃,好好读册才正经。」 马叔顿了顿,接着附和,「对啦,这少年欸有误会,好好讲开就好,以后大家还是好同学。」 让她跟仇家一起玩是什么意思啦?阿虎看向舅舅,却见他将石头招到面前。 「少年欸,你生肖属啥?」 「我、我属兔,年初的。」 「比我家阿虎细汉,我家这个系大猫仔。」谢生银说:「阿虎你较大,要给人带好。」 连说了两次,彷彿在暗示阿虎什么,说完谢生银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走,阿虎只能带着石头上楼。 李子见到石头出现,差点拿键盘砸过来。他跳到椅子上瞪大眼睛,「干,这虽小东西哪欸在这?」 阿虎只好把事情说给他听,石头靠在门上,一副心有馀悸的模样。 「你舅舅到底是谁?」石头问:「为啥大尾的都听他的话。」 「没啥,只是一个帮人乔事情的里长伯。」 「啊现在要怎么办?」李子从椅子上跳下来,「让他自己走啦,又不是小孩子。」 石头翻了翻白眼,「你以为我想留喔?」 阿虎叹了口气,整个人倒在墙上。「不行,舅舅特别说要我带他。」 舅舅不是随口说说,也不是一时兴起才把石头招过来。谢生银对外甥女的要求向来不严格,否则阿虎也不会变成如今的样子,但谢生银做事有原则,能帮的人就该帮一把,无论年纪、学歷或财力。 要是年轻的舅舅也碰到同样的事,肯定也会试着把石头捞起来吧?想到这里阿虎原本的不甘愿逐渐淡化,变成一种无可奈何的使命感,就算石头仍臭着一张脸,她也不觉得可恨。 「时间快到了。」阿虎把跟柳咏诗借的贝斯抱起来,装进乐器袋里,「我们带他去练团。」 当小奈看到练团室里又多了新面孔时,差点没把鼓棒塞进阿虎鼻孔里。 「我知道你很生气!」阿虎抓住那对危险的鼓棒,伸直了手臂尽可能离小奈愈远愈好,「但他只是来听的,我帮你找观眾来欸。」 阿虎费了一番功夫才说服小奈坐回鼓手的位置。其实她对石头也不抱什么期待,既然舅舅吩咐了要看好石头,带在身边一阵子就好。要是之后他自己跑走,那也是他的选择。 练团室里有个小帆布沙发,石头就坐在那上面,手肘撑着膝盖意外地听得挺认真。 一曲练完后阿虎忍不住问石头,「欸,你觉得怎样?」 「啥,干嘛问我?」石头原本专注的神情立刻换上一点刻意的不屑,先前与阿虎的矛盾被乐声冲散,他其实也不太记得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找阿虎麻烦。于是顿了顿后又补充,「不错啦。」 阿虎耸耸肩,石头继续道:「那个女生打鼓打得很厉害捏,咚咚鏘鏘。还有唱歌的这个跟姓李的,看不出来欸。」 「还有勒?」 「没了啊。」 小奈毫不留情大声耻笑,阿虎撇了撇嘴,「你什么都不懂啦!」 练团结束后天色已经晚了,她直接放石头回家。小奈一如既往急着闪人,李子去找同校的乾妹玩,不到十分鐘后又只剩阿虎和柳咏诗待在乐器行。 有些练完团的乐手喜欢待在乐器行里打发时间,有时整团人聚在沙发上,讨论改进的方向、歌曲的编排,或着翻阅乐器及器材的目录,烦恼该不该买更好的设备或耗材,也常常有人只是待着,跟大泽老师瞎聊。 不知不觉间她早已融入乐器行的氛围中,其他乐手的目光甚至是搭话,都能稀松平常的应对,认识了几个柳咏诗和小奈的国中同学,也有几个别的高中的乐手。 不过她更喜欢乐器行人少的时候,要是大泽刚好去教课就更好了,她们习惯佔据角落的小沙发,就是她第一次来时坐的那张。 阿虎抱着贝斯,重复练习容易错的片段,左侧坐着柳咏诗。乖乖牌团长也练琴,更多时候会与永远写不完的讲义战斗,纸笔摩擦的沙沙声在阿虎耳里变得悦耳。 「等一下,这里。」柳咏诗突然按住她按弦的手,「你这一段换和弦每次都换不好,如果想顺一点的话,可以先把拇指移到这。」 以往柳咏诗教她时都是用嘴巴说说,偶尔伸出手指点在要她按的地方。然而柳咏诗扳动阿虎手指,将它们一个一个放到正确的位置上,带着茧的指头握着阿虎的,轻轻的交错感觉却像纠缠。 「这样,换和弦时其他指顺势移过来,就会很顺。」 阿虎照着她教的方法又弹了一次,果然顺利很多。贝斯的弦比吉他粗,纹理像压缩的弹簧,指腹滑过时能感觉到凹凸不平,烦躁的火柴因摩擦而点燃热度。 「你常教人弹琴?」 Inter 3 「国中时比较常,高中……高中的同学,对乐器没什么兴趣。」柳咏诗说:「除了你。」 阿虎喔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弹奏。没过多久柳咏诗又伸手过来,似乎还想调整她的手势,却在按上阿虎手指前一刻,那隻修长、适合弹琴的手像条鱼般迅速地溜走了。 柳咏诗一顿,「怎么了?」 阿虎也不知道是怎样,脑袋卡了一下,几秒后才回过神。 不对,有问题的人是她才对吧?柳咏诗教就教,没事伸手干嘛?阿虎抿了抿嘴唇,故意用责备的口吻说:「你别吃我豆腐。」 「都是女生,碰一下有关係吗?」柳咏诗反应很快,笑着又伸手过来。 「欸,我劝你尊重一点。」 柳咏诗不依不饶,甚至坐近了点,几乎要贴在她身边,吓得阿虎整个人跳起来,抱着贝斯晃两圈,再默默绕到另一端去坐。 啥小,她跑什么跑?阿虎有点懊恼,重重拨了两下弦。 两个女生牵牵手,甚至抱一抱,应该都很正常吧?班上其他女生也会搂搂抱抱,可又没人来抱她,阿虎根本没有这种经验。 「我觉得不普通。」阿虎咕噥。 「你也是女孩子,有哪里不普通?」 明知故问。阿虎心中腹诽,往后靠上沙发,半躺着继续弹自己的琴。 柳咏诗不知道在想什么,安静了一会儿后才开口,「其实以你学习的时间来说,你已经弹得很好了。」 「是喔。」 又安静了一会,柳咏诗问:「那个石头,不是之前打你的人吗?」 「对啊。」阿虎懒懒地回答:「有什么办法,舅舅要我照顾他。」 「你被他打,还要照顾他?」 「我比较大,照顾人也应该。」阿虎停下动作,望着天花板,「虽然我们都很混,但我跟他不一样,他太偏向另一边。我就很安全,不会打人。」 「你不提,我本来还没想到要担心这个。」 「靠北——」阿虎笑着转向柳咏诗,却见对方突然凑过来,在极近距离下看着自己。 柳咏诗指腹轻轻按在阿虎脸颊上,仔细端详。眼神轻轻地在阿虎脸上反覆捻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练完琴的缘故,带着茧的手指有点烫,像火种般点燃了阿虎的脑袋。 「还痛吗?」柳咏诗轻声问。声音的力度如同鹅毛,扫过时挠得人心底痒。 阿虎当下根本答不出来,甚至没办法移动,只是瞪大眼睛回望着柳咏诗。 柳咏诗眼角弯弯,笑得温柔,「不要忘了你会痛。」 说她好了伤疤忘了疼吗?她才不会再被揍勒……阿虎稍微回过神,赶紧缩回脑袋,阻止火烧得更旺。 她应该要感觉到痛吗?为了什么?阿虎搜索着回忆,怎么也想不起来。 柳咏诗退回沙发另一端,手肘撑着下頷,「你真的很厉害,从各种角度来讲都是。」 「我听你黑白讲……」 阿虎低头用力弹了一段,没插导线的贝斯安静得靦腆,发出金属震动的声音。柳咏诗终于愿意放过她,转而去写自己的谱。 嗡嗡的低鸣繚绕于掌,随着弹奏与指尖翩翩起舞。 对阿虎来说,暑假和上学区别不大。尤其是开始练团后,她的生活有了重心,日復一日被音乐填满。 迫于谢生银的压力,石头真的乖乖地三不五时就来阿虎家报到。 「你现在不七逃囉?」阿虎问。 「不要囉嗦啦。」石头咕噥,「你舅舅找去我家,害我阿嬤以为我在混黑道,要不是看在我阿嬤都哭了的份上我才懒得理你。」 「你本来就是在混。」 「那叫兄弟!你不懂啦。」 「兄弟才不会把你丢给浩克就跑,我和李子这样才叫兄弟。」阿虎顿了顿,「不对,我们是姐弟。」 石头瘪着嘴,双手抱胸一副听不进去的样子。没了那伙「兄弟」的石头常常露出百无聊赖的样子,在谢生银的压力下不得不坐下来跟两人一起打游戏消磨时间。 失去装模作样的气焰后,石头看起来更像齜牙咧嘴的小狗,偶尔还会忘记自己应该要兇悍,傻呵呵地在游戏胜利时推李子肩膀欢呼。 无论暑假或着上学,时间对他们而言都过于松散而没有目的。一天接着一天,如同没有尽头的前奏,好像有什么要来了却迟迟不落,反覆徒劳。 七月的盛暑来临,就连弹琴时,琴颈与手掌之间都显得黏腻不堪。 小奈渐渐习惯了阿虎的存在,终于不再时刻针对她。四人的配合度逐渐提升,演奏开始有模有样。连石头都融入他们之间,会躺在沙发上听他们练团,对他们的演奏指指点点。 阿虎家和乐器行有一段距离,她会和李子一起,揹着乐器搭十分鐘的公车到市区。 公车司机的驾驶技术总是如鬼一般飘移粗暴,阿虎抱着七、八公斤重的贝斯,小心不让乐器撞到任何坚硬的东西。市区的热闹繁华从窗外一晃而过,上班时段的平日人还不算多,几个人聚在一起的团体便特别显眼。 离下车点还有两站,阿虎突然按了下车铃,李子还没搞清楚她在干什么,公车一个急剎停在站牌前,门一开阿虎便衝下去。 「欸,你去哪?」李子跟在后面下车。阿虎将贝斯甩上肩,一个劲往回走,直到上个路口,李子才看到一群人或蹲或站,聚在便利商店旁的骑楼下。 他一眼就看到那个打了阿虎的流氓,接着才看到石头也在。李子在心里骂了几句脏话并反手抱住吉他袋——要是真的不幸被揍,至少吉他不能坏。 阿虎停在一段距离外,大声喊:「石头!」 石头回过头来发现他们,露出这段时间来逐渐开朗的笑容,一边打招呼一边伸手想来击拳,见阿虎只是瞪他,没有要回应的意思,拳头卡在半空中,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太对。 他回头看了看刀哥和其他兄弟,又转回来露出有点憨厚的笑,「喔……我在路上碰到刀哥他们啊——」 「阿虎嘛,我记得。」刀哥咧开嘴角对他们笑,他看着阿虎的方式很紧迫逼人,但没有小巷子里的那种肆意妄为,而这一切都是谢生银的功劳。 「上次是我失礼啦,我不知你是银叔家欸因仔。」 阿虎不理他,只对石头说话:「你在那边干嘛?」 「我、我又没怎样……」 「免那么紧张啦,石头是我兄弟,我又不会害他。」刀哥搭上石头的肩,「对吼?」 石头什么也不说就只是笑,这笨蛋八成完全没想过谢生银为甚么单独把他扣下来。 阿虎盯着他半晌,缓缓道,「练团时间要到了你还在这边混,迟到钱算你头上喔?」 石头张了张嘴,还没回答前阿虎便抢话道:「石头现在是我的团员,我们要一起表演,没时间陪你们,真歹势啦。」 「你在玩乐团?我怎会都不知道你这么有才?」刀哥拍了拍石头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人身体晃了晃,「可惜啊可惜,你跟我这么久,这阵子都没看到你,我心里嘛是金母愿。」 石头笑道:「哥,我练完可以再找你们啊。」 「好啦,到时再说。」刀哥笑笑地咧嘴。等离开现场后阿虎忍不住往石头后脑巴下去。 「北七喔,还找什么找?」阿虎骂道:「你还想害你阿嬤哭是不是?」 「我又没怎样,只是遇到刀哥说几句话欸!」 「说说说,过没多久你就会跟他们七逃啦。」李子摇头。 两人轮流数落石头,一边往乐器行前进,终于在即将抵达乐器行前,石头受不了嘮叨而大喊,「好啦我知啦。」 「你知,你最好是。」 「真的啦。」石头几步走到他们前面,回头看着阿虎的眼神充满期待,「啊你说要让我玩团,那我要当什么乐器?」 Inter 4 蛤?阿虎顿了一下,她那样说只是为了有理由打发刀哥而已……话还没说出来,她看着石头闪亮的眼神,突然发不出声。 她能盯着石头到哪时?等开学后谢生银也没办法时常叫石头过来,到时候这小子间了下来,是不是又会回去找那群兄弟? 但如果石头有新的目标、新的朋友,像是他们的乐团?多了一个乐手柳咏诗能在编曲上做的花样也更多…… 不行,石头甚么都不会,怎么能带他去金星赏? 但几个月前她也甚么都不会。 「乐器……」阿虎吞了下口水,「等一下再问柳咏诗啦。」 石头高兴地衝上乐器行的楼梯,迫不及待。 李子在后头压低声音噗嗤一笑,「去了了。」 「惦惦啦,北七。」阿虎已经压力山大,眼看练团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楼。 当所有人到齐后,她鼓起勇气站到练团室中间,将石头要加入的消息告诉大家。 练团室陷入寂静,所有目光都落到鼓架后的人身上。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小奈说:「我真的是……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我们在干嘛?」 「我知道,我是想让大家给他一个机会——」 「要什么机会?当初让李子进来,是因为他有基础,乐团又缺人。你还以为自己是老闆,想招人就招人喔?有你拖乐团后腿就够麻烦了,你还想给我们增加负担?作梦!这个乐团是我们的,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欸。」 「我也不是那意思……就先让他试试看,我们可以加一把电吉他啊。」 「根本就不是这个问题,我告诉你,想让他进团,除非是代替你的位子,不然我不可能接受我的团里有两个妖魔鬼怪。」 阿虎努力压下窜出来的火气,「嘴巴给我放乾净,什么叫妖魔鬼怪?」 石头缩在墙边,弱弱地举起手,「其实我也会弹琴——」 小奈猛敲了一下锣打断石头,金属声回响在练团室内。她持续瞪着阿虎,「哇,你没照过镜子是不是?我真的不懂兔仔干嘛一直保你,程度不好,态度也烂得跟屎一样。现在还有脸提出这种要求,你说话前动脑子想一下好不好?」 「我拆散乐团?拆散乐团的明明就是你。」阿虎紧紧握着琴颈,「就算我很烂,你还不是只能跟我一起?你看你国中那些社员有谁要理你?像你这种没朋友的人,要不是有柳咏诗在谁要跟你组团啦!」 柳咏诗拉住阿虎手腕,「等一下——」 鼓棒像要敲破鼓面似的,重重摔在小鼓上。小奈跟着站起来,直直回瞪阿虎。 「我不需要你这种垃圾,自己也能玩得很好。」小奈一字一句说完,直接离开练团室。 「小奈!」柳咏诗追上去,剩下三个人在练团室里面面相覷。 「这下真的挫屎囉。」李子随手刷了几下和弦。 「闭嘴……」 「其实我会乐器啊。」石头终于从墙边走出来,「我小时候弹钢琴,学到国中欸。」 阿虎蹲在地上,「你干嘛不早讲。」 「因为电吉他很帅。」石头抓了抓脸颊,「还是我去学打鼓?」 「北七,你也闭嘴。」 完蛋了。阿虎坐在练团室的绒毛地板上,抱着贝斯和自己的膝盖,变成一颗颓废的球。 这下乐团真的要散了,怎么办? 阿虎抓着后颈,想将烦躁从脑袋里抓出来,可除了皮肤灼痛外什么也没得到。 散了会怎样?不比金星赏,不练团了吗?阿虎突然发现自己想不起来,在学乐器前她每天都在干什么。明明没去学校、没有别的兴趣,大片大片的时间全是空白,彷彿根本没存在过。 柳咏诗一个人回到练团室,和阿虎不一样,柳咏诗的情绪总是保持在稳定线以上,无论喜怒哀乐都不太影响别人,只是一个劲往肚子里窝着。 因此柳咏诗看起来依旧冷静,稍微解释了自己劝不回小奈的事实后,便宣布今天暂停练团,让他们先回家,以后再想办法。 阿虎几次想说话,眼睁睁看着柳咏诗开始收拾吉他,背上乐器袋。 「柳咏诗。」她终于喊出声来,对方回过头,从眼神和表情中,阿虎真的看不出任何一点线索来猜测柳咏诗此时对自己的想法。 她应该要帮柳咏诗的,此时却变成了通往金星赏的路上最大的阻碍。 真是北七,没事提这种要求干嘛? 「我只是……想让石头试试看。你懂吗?」 「嗯。」柳咏诗认真地看着她,唯独缺了以往的一点笑意。 阿虎发现她还是不懂柳咏诗,可能她以为自己了解过,可那只是她自顾自的以为。 摸不透、抓不着,感觉好像随时会消失。阿虎忽然心慌得难受,彷彿被困在下坠的梦中,无法惊醒。 她起身追上柳咏诗,跟着对方走下楼梯。「欸,你也觉得是我不对?」 柳咏诗站在骑楼里,仰头看着她。 「我、我又不知道,我……」 「我明白你为什么想让石头进团。」柳咏诗冷静道:「但我也明白小奈的愤怒。以我的角度而言,我会体谅你并让石头试试看,但……」 但小奈不会。 柳咏诗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我从一开始就想得太天真了,以为你们迟早能相处得很好。小奈其实不是会无理取闹的人,但她对你比较有敌意也是真的。」 是真的,小奈无论对石头还是李子,都不至于那么刻薄。只有对阿虎,是每次练团都得挑衅几句。 阿虎握着后颈,挣扎良久,「其实我也可以退出乐团,只要大家能重新聚在一起的话——」 「你真的觉得自己退出,是个好办法吗?」柳咏诗说:「如果没有你,李子跟石头会去哪?只剩我跟小奈的话,跟一开始有什么区别?。」 「但我不能放弃石头,也没办法说服小奈。我还能怎么办?」 「我不知道。」柳咏诗只是说得急了一点,听起来便是压不住的急躁。她顺了顺气,恢復冷静,「阿虎……我会再想办法,如果真的不行,就这样吧。当初决定跟小奈组团时,我就想过以后乐团的路不会好走,所以没关係的。」 才不会没关係。柳咏诗说要摘星星时,眼神比一切都闪亮得让人无法直视——明明这么渴望、目标这么明确,只要一路衝下去就对了,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 阿虎没有反驳柳咏诗,她是吵架的罪魁祸首,她说不出来。阿虎靠在骑楼的柱子下抱着胸,直到柳咏诗走了也没有移动。 该怎么办啊?该怎么办…… 阿虎拿出手机,在讯息栏里输入一连串文字,反覆思考、修修改改,考试作文从没这么认真写过。写好后手指悬在萤幕上迟迟不落,最后一咬牙按下发送键—— 「您的双层豪华牛五花来囉。」服务生将餐盘放上桌面,然而同桌的两位客人都臭着脸,感觉下一刻会把滚烫的烤网往对方脸上压。服务生将原本想说的其他介绍默默吞回肚子里,赶紧溜了。 烤网上肥肉滋滋作响,油烟挡在阿虎和小奈之间,却挡不住瀰漫的尷尬。 小奈拿起夹子,下了一盘又一盘肉,并全夹到自己碗里,就连阿虎默默放上去的一小块香菇都被她扫过去,半点屑屑都不给她留。 Inter 5 小奈喜欢吃烤肉。这是某次小奈和柳咏诗聊天时,阿虎在旁边听到的资讯。 阿虎看小奈吃得痛快,忍不住疑惑,「我们不是在吵架吗?」 「所以勒?」 「你怎么吃得下我请的饭?」 小奈白了她一眼,「能佔你便宜我会不开心吗?脑子是个好东西,希望你能多用。」 阿虎摇摇头,要是状况反过来,她才懒得理小奈呢。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想得美!我今天不想骂人,所以才特别来骂你。」 「你听我说完。」阿虎抄起夹子,一口气把肉塞到小奈碗里,「我知道你不爽我,那天说要让石头进团也是我不对,是我太突然了,对不起。」 小奈停下筷子,没两秒后又低头扒肉。她吃相优雅,肉片总会先捲成一口的大小,再俐落地送入口中,嘴角不沾肉汁,连咀嚼的动作都很好看。 阿虎接着道:「但我是真的想玩乐团,也想帮柳咏诗。她打定主意要跟你组团,我不可能有想把你赶走的想法,没有理由,也没有需要。不管你怎么觉得,我都不是故意的。」 「石头以前跟人七逃,和几个黑道不清不楚,这阵子是因为有大人盯着,他才乖乖地来听我们练团。可是大人不能盯一辈子,他人不坏,我不想看他走回头路。」 小奈抬眼,冷冷看着她,「你当自己是他老妈?」 「我只是想帮他一把。」阿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互相搓揉,把练琴练出的茧弄得又红又热。「他不是真的喜欢七逃,人也挺笨的。我年纪比他大,这样做也应当。」 「你知道吗?有能力的人善良,那叫做伟大,至于没能力的人就只是圣母白莲花而已。」小奈用纸巾按了按嘴角,「我们没有义务冒险成全你。」 「所以我拜託你,就让他试试看。」阿虎抬头与小奈对上视线,「至少到金星赏的校园组演出前,我们一起试试看。我问过了,他学过钢琴,乐理还比我好,我觉得他能当键盘手。柳咏诗写的原创之前不是有想过要加弦乐吗——」 「蛤?那个人会弹钢琴?」小奈眉头紧皱,没办法将弹钢琴这件事和那个小八加九结合在一起。 阿虎顿了几秒,「很奇怪对不对?听说他学到国中毕业,还参加过比赛,结果他哥拿了第一名,之后他就不练了。」 「骗肖欸。」小奈露出笑容,马上又意识到时机不对而板起脸,「你为了让我答应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有没有学过你听不出来?」阿虎说:「给我们机会一起练团。到时候你真的没办法接受,我们就散。离明年的金星赏还有一整年,你跟柳咏诗要找新乐手也还来得及。」 「找新乐手?我才不想再给自己找麻烦。到时候我要和兔仔组双人团,对付三分鐘热度的人已经很够了。」 「好。」阿虎回答:「其实我根本不懂柳咏诗为什么要找我,我也不想害你们不和,要是到时候还是没办法,我、李子跟石头,就一起退团。」 小奈盯着炭火看,烤网上肉已经开始烧焦了,她却没有动。 「兔仔是我的朋友。」小奈开始将烤过头的肉夹到阿虎碗中,「是最好的那种。」 阿虎愣愣地看着焦肉,半会儿后一筷子将肉全部夹起来,在酱料碟里泡过,一口气吞下去。又焦又咸,有够难吃。 「我知道。」阿虎明白,如果哪天李子不来练团、不再陪她间晃、打发时间,她也会感到很孤单的。 柳咏诗坚持要跟小奈组团的想法,跟她想带石头的心情,或李子跟着她的动机,是一样的吗?现在的阿虎,感觉自己离那个古怪的小兔子又更近了一点。 小奈撇了撇嘴角,将新的生肉一片一片放上烤网。「一顿饭就想打发我,狗眼看人低了吧?」 「还有乐团的名字——」 「我决定。」小奈接话,「成交,但只到校园演出前。」 答应得这么爽快,该不会早就想好要用这件事让她让步了吧?阿虎无奈道:「你打算叫什么?」 「哈,我早就想好了,叫肖狼。不肖的肖,野狼的狼。」 「为啥?」趁着小奈在发表她想出来的团名,阿虎迅速夹走烤网上的肉。 「因为我是疯子,所有玩乐团的人都是疯子。」小奈勾起嘴角的方法带着邪恶的戏謔,还不如她臭着脸和善,「你们不当疯子我就拆伙,不客气。」 结果阿虎肉没吃上几口,倒是沾了满身油烟味。钱包空荡荡的一张钞票都没有了,为了省钱,她开始往回家的方向走。 已经入夜,招牌的灯光照亮了街道,指尖在手机上连点,拨出电话。 柳咏诗正在书桌前,一旁手机显示来电,手中原子笔停下摇摆,滞了滞后才接起。 「喂?」红灯了,阿虎停在路口,忍不住在原地蹦了一下,「我摆平了。」 「什么?」 「小奈,她会继续来,下次练团不用取消了。」 「真的?你没退团吧?」 「怎么可能。」阿虎噗哧一笑。 听到阿虎的笑声,柳咏诗也跟着笑了——她都还没想到该怎么让小奈松口,阿虎竟然已经解决了这个麻烦。 从她决定跟小奈组团开始,她就有觉悟团内人际关係会不好处理,她一直在观察身边的人,试图从中找出能跟他们一起去金星赏的对象。而招募阿虎除了有她的私心,也是因为她相信阿虎跟小奈能好好相处。 她本来是这么以为的,但事实跟她想的不太一样……但现在,好像也没那么不一样。 阿虎能解决她做不到的事, 「你怎么做到的?」 绿灯了,阿虎迈开腿大步向前走,风吹在脸上,将发丝向后捞,有种踏浪的畅快。 「这个……是秘密。」 柳咏诗站起身,走到房间的阳台上靠着栏杆,阿虎声音贴在耳际,轻轻震动。柳咏诗张了张嘴,咧嘴笑得灿烂,又将脸埋进臂弯间,闷闷的声音盖不住愉悦。 「你真了不起。」 「啊?」阿虎搔搔脸颊,「什么意思,你不会学小奈一样拐弯骂我吧?」 柳咏诗深深吸了口气才将头抬起来,慢慢地说,「意思是,我很幸运能遇到你。」 阿虎一个急煞,这是哪种意思?事情有点不对劲了起来。她站在骑楼中央,踱着脚步转圈。 「当初找你果然没错。」柳咏诗说,「谢谢。」 阿虎停下焦虑的小动作,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个意思。 「你问我要不要摘星星。」阿虎抬头看着街灯,嘴角咧开笑,「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柳咏诗忍不住又将脸埋回臂弯,简直像隻鸵鸟,露出的下半脸上嘴角压都压不下来。 「我真的很喜欢你。」 什么……喔她知道了,是那种女生朋友间很普通的喜欢,对吧?还是其实是别的意思?阿虎乱成一团,指尖疯狂挠着后颈,不知所措。 柳咏诗的声音依旧稀松平常,「明天没事的话,要来去练琴吗?」 「啊?好、好啊。」 「那就一样的时间,明天再跟我说你是怎么说服小奈的。」 「啊喔,掰、掰掰。」阿虎结结巴巴掛了电话,当下在原地跳了两步,像个兴奋得不知该怎么表达的小孩子。 暗下去的手机陷入沉默,镜子般的黑色萤幕总是能反射出持有者的脸庞,让人不得不面对自己。 阿虎看着那样的自己,她记得当时的心情——雀跃、充满活力,所有心内话都表现在外,跟这个世界一起跳舞。 但她记不起当时自己是什么样子、什么表情。她把手机放在窗台上,连接监听耳机,试图用更清晰的声音唤醒过往。 对不起,结果她没做到。 想起石头和小奈,阿虎忍不住长叹口气。石头还好说,小奈那种人,柳咏诗怎么可能说服她原谅自己? 重组肖狼?作梦。 Bridge 1 毕业后小奈就把阿虎封锁了,本来她们该从彼此的世界里消失,再也没有交集,直到阿虎某天在石头的贴文里看见小奈的照片。 她忍不住点进去看,肖狼解散后柳咏诗走单人路线,李子没什么活动,而其馀两人一起去了新的乐团。 石头常常发表演的照片,一开始拿手机自己拍,到后来照片愈来愈专业,显然有摄影师拿相机抓拍。两个人的舞台逐渐变大,和阿虎不认识的人一起,站在聚光灯下发散自己的光。 阿虎去看过他们的现场,抓着票根缩在最后面的角落。 小奈风格依旧强烈,但鼓点很稳定。石头的键盘架在舞台最前面,弹琴的同时摇摆身体、带动气氛,演出比其他人都来得浮夸疯狂。 他们现在待的团很好,其他乐手也都很有水准,观眾还不算少,至少气氛都带得起来。 原来这才是小奈想待的团。 阿虎没有再去看他们的任何一场表演,就连暴露在他们的舞台灯光下,都让她感到刺痛不堪。 柳咏诗打算怎么做?阿虎想着这个问题,整晚辗转难眠。 她不是想把肖郎组回来,只是……有点放心不下。 石头穿着黑色围裙,倚在防火巷的转角抽菸。他将头发留长了,齐肩的黑发搭上一顶毛帽,下巴有一点鬍渣,耳骨上多了几个环,还是和高中时一样痞里痞气,只不过竟多添了一丝帅气。高二时石头便开始抽高,这几年似乎又长了一点,比阿虎还多半个头。 石头抬眼看见她,马上咧嘴笑开,露出好几颗白牙,张开双臂作势要抱她。 「虎姐!」 就连称谓也没变,阿虎抿了抿嘴唇,伸手捶石头肩膀,「闭嘴吧,叫阿虎。」 「拜託勒,怎么可以对虎姐不敬?我不想被赏巴掌捏。」石头笑得灿烂,拍了拍她肩膀,「虎姐在外面发达了,不爱回家吼?每次去找银伯都没看到你。」 阿虎有点尷尬——就是不想见到肖狼的人,她才那么少回来。结果现在她还是主动联络了石头。 一旁便是石头的小吃店,石头招呼她进店里坐。现在还不到晚餐时间,小吃店里没有人,灯也只开了一半,铁製的桌面跟塑胶椅子排列整齐,所有东西都擦得乾乾净净,阿虎有点拘谨地坐在板凳上。 「这我家的店面啦,都是我爸妈留下来的。」石头走来走去,叩叩叩地在砧板上切东西,「我哥高材生做不来这个,就便宜我了。欸,你不知道,我哥现在读册读到博士,学费还是我出的捏。」 其实阿虎知道他家生意好,她跑外送时偶尔会接到这家店的单,只不过巔峰时段她忙、石头也忙,接头的都是工读生,餐点拿了就跑,一来二去竟然都没察觉对方的身分。 石头端上一盘滷味,两双竹筷甩上桌,坐到阿虎对面。 「啊你勒?最近过得怎样。」 「还行。」 石头不肯放过她,继续追问,阿虎只好大致交代一下自己的状况。 「你真的夭寿,不跟老朋友联络联络感情,那你好歹发个文啊什么的,安静得跟鬼一样,要不是有去问银伯跟李子,我都以为你死了。」 「没什么特别的。」 「说这什么话,我找你你也都不出来。真的是没在尊重欸。」石头虽然是在开玩笑,却教阿虎不知不觉间低下头。 「我有在看你演出的动态,很好。」 「真的喔?」石头神情亮了起来,「我以为你现在对这些没兴趣了欸,啊你还有没有在玩贝斯?」 「算是有吧?」 「水啦,有机会一起玩啊,我带你认识我们团的人。」石头愈说愈高兴,「我们一起录一段,一定很讚。我还学了电吉他——」 「你都不生气吗?」阿虎忍不住问。 石头张着嘴,几秒后才困惑地问,「啊?生什么气?」 「当初……肖狼的事。」 石头收敛表情,慢慢地沉下眼神,不再有那种神采飞扬的感觉。阿虎这才察觉,和高中时相比,石头其实也是变了的——变得更稳重,看得更清楚。 「生什么气啊?」石头很快便给了答復,「我把你当阿姐,怎么可能生气?」 「但确实是我错了。」 「对啊,我还带人揍过你欸。」石头笑了出来,「你都没跟我计较,我跟你计较啥?我又不是贪心的人,就算连名次都没拿,我也不在乎啊。」 「少来。」 「真的啦。」石头说:「要不是你,我当初进不了肖狼。要是不玩乐团,我就会回去七逃。当初认识的那些朋友,有好多都去蹲过了。我哥忙着读册,要是我也进去了,谁来陪我阿嬤?」 阿虎摇摇头,「你本来就不是那种小孩。」 「不好说,我那时候能带人揍你,过几年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浪子回头金不换,都要多亏你跟银伯。」 「好在……」阿虎叹了口气。 「好在什么?」 「好在当初挨小奈这么多骂,都没白费。」阿虎微微笑了出来。 虽然说石头个性比较开朗,为人也憨憨的,不太会去计较,但阿虎还是会担心,在她离开肖狼之后,石头会不会转而怨恨自己。好在石头虽然长高了、变稳重了,心里还是一片赤诚。 阿虎稍微放松下来,跟石头间聊几句,一会儿后才切回她今天真正想说的事上。 「柳咏诗来找我。」 石头喔了一声,见阿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才问道:「你跟她也没联络?」 阿虎没有回答,就当默认了。 「她说,说想——」 「重组肖狼?」 「你知道?」 「她跟我说了。」 「你支持?」 「不然勒,你难得来找我不是要讲这个?」 阿虎抓了抓后脑勺,「可你现在不是有团了吗?」 「又没人规定只能待一个。」石头笑出来,「很多人都同时待两个团,有什么大不了?你们是我兄弟,一定要挺的啊。」 阿虎张开嘴,一会而后才说出话来,「你真的很憨。」 「你才憨好不好。」石头说:「说要重组的人又不是我,你有意见等下自己跟兔仔说。」 阿虎捕捉到关键字,眼睛瞪大了一圈,「等下是什么意思?」 石头看向墙上时鐘,「她应该要到了啦,你先稍微吃点啊,等下我们一起聊。」 Bridge 2 「她要来?」阿虎手里竹筷还夹着豆干,直接站起来。两秒后她将背包甩上身,顾不得石头错愕的眼神,「我上课要来不及了,你们聊就好。」 然而她一转身,就见到背着吉他的柳咏诗大步衝进来。 柳咏诗气势汹汹地张开双手拦住她去路,阿虎往左走,柳咏诗就往左挡,阿虎往右跳,柳咏诗更直接抓住她手臂。 「阿虎老师,你今天要请假了。」 柳咏诗用坚决的眼神看她,阿虎愣了几秒才回过神,转开视线自顾自说,「不行啦,我得去上课。」 「我出双倍,两千块。」 「就说了我不能这样买!」 柳咏诗嘖了声,「石头,关门。」 「蛤?喔、喔好。」石头一头雾水,仍乖乖地跑过去一把拉下铁捲门。 柳咏诗真的跟高中时不一样了,高中的她就算目标明确,也不会用这么强硬的方法达成目标。阿虎没办法与柳咏诗对上视线,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撇头。 「坐下吧阿虎。」柳咏诗说:「五分鐘给你请假,别想跑了。」 倔强地站着对峙了半分鐘后,阿虎还是乖乖坐下。其实她根本没有什么课要上,只好拿手机打字装装样子。 柳咏诗跟石头也一段时间没见了,无视阿虎的尷尬聊得热络,提到重组肖狼时石头立刻表示赞成。 「但是吼,你们也知道啦,这件事我说不准」石头说:「兔子问过那个肖婆了没?」 柳咏诗抿唇露出勉强的微笑,一看就知道小奈肯定还没答应。 最大的难关还没解决,她怎么有胆说得这么有把握?阿虎脑子一抽,不小心笑了一声。 「我会解决她,不用担心。」柳咏诗立刻表示。 「好啦,那我就等你消息。我们喔,愈快聚在一起愈好,五百年没跟你们练团了,都不知道你们有没有长进。」 石头兴致勃勃地聊,还掀开衣服给她们看胸口的狼头刺青,说是为了纪念肖狼刺的,要是真的重登金星赏,他就要在舞台上脱衣服秀狼头。 随着晚餐时间愈来愈接近,工读生都来上班了,石头只好打住。柳咏诗婉拒他的晚餐邀请,和阿虎一前一后离开。 终于能走了,阿虎松了口气,下一刻就被柳咏诗叫住。 「跟我去吃饭好吗?」 「我——」 「刚才说好了两个小时,现在只过了一小时喔。」 阿虎一时语塞,很快反应过来,「啊你也没给钱……」 眼看柳咏诗真的将手伸进包包里翻找,阿虎急着出声制止:「好啦我去!就吃个饭嘛,有什么大不了的,真的是……」 她这时候就该察觉不对劲的,等柳咏诗带她走进一间烧肉店后,想逃都来不及。 「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柳咏诗没回答她,对店员说,「不好意思,我们需要多加一个人。」 店家分给她们一张四人桌,两人在对面坐下,柳咏诗都还没点完菜,一个女人拉开柳咏诗身边椅子,翘着腿坐下。 黑长发披在身后,齐刘海下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阿虎,小奈全身穿着黑色,只有银首饰低调地闪亮。小奈外貌上没怎么变,充满敌意,坚硬的气场也始终如一。她翘起腿背往后靠,没有急着骂人,而是从上到下用不屑的眼神仔细打量阿虎。 「原来这家店是宠物友善餐厅,店家没写我都不知道呢。」小奈挑起眉头,转而面对柳咏诗,「你搞什么,不是说好叙旧吗?」 都几年没见了,有必要一见面就骂她吗?阿虎皮笑肉不笑地翘了下嘴角,低头喝水——要是高中时被这么骂,她可能会气得跳起来。 「你们也可以叙旧啊。」 「我跟她有什么好说的?」小奈撇了撇嘴。 等柳咏诗将重组肖狼的念头缓缓道来,小奈果然一口反对。柳咏诗也不气馁,耐心地想说服对方。 小奈终于不耐烦,稍微严肃道,「够了,你再继续,这顿饭我吃不下去。」 柳咏诗顿了顿,手覆上小奈手背,安抚地拍了拍,「好,我不说了,但我也希望你再考虑,别留下遗憾。」 阿虎拿着夹子烤肉,安静地听她们聊天。小奈是药学生,目前仍然在读,而柳咏诗在大泽的乐器行打工教学,偶尔会接到商单演出。柳咏诗的生活跟阿虎意外相似,玩音乐养不活自己,而她们都选择了不符社会期待的,不稳定的路线,往热爱的方向偏过去。 阿虎不说话,小奈便显得没那么刻薄,气氛还算活络,直到柳咏诗中途离席去厕所。 完蛋,阿虎和小奈大眼瞪小眼,餐桌顿时陷入沉默,小奈连肉也不吃了,放下筷子抱着胸口。 其实,她确实也有话想跟小奈说。 阿虎放下夹子,将手肘靠在桌缘,手掌固定在颈后。 「那个……」 「有屁快放。」 阿虎抿了抿嘴唇,用力吸气,「我很抱歉,那时候没有跟你们一起上台,对不起。」 这是小奈应得的,高中时的阿虎没能好好说的道歉。阿虎还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从何开始,最后又说了一次,「抱歉。」 她以为小奈会用厌恶的口吻,说现在连狗都这么有礼貌之类的话。 「你真的很浑蛋。」然而小奈表情冷淡,双手抱胸,「我们花了这么多时间排练磨合,你却让肖狼用残缺的样子去金星赏。」 「我……知道,对不起。」阿虎说:「我没能负起责任,害肖狼输给那些烂人,我有亏欠。」 「有再多亏欠,现在都来不及了。」 小奈一边说,一边从烤网上夹一块肉,放到阿虎盘子里。 阿虎看着滋滋冒油的肉片,嘴唇动了动,「真的来不及了吗?」 「都好几年了,你还想怎样?」小奈冷哼一声,「你说这句话,是为了兔仔还是自己?」 有差吗?阿虎不怎么明白。 「真的,对不起。」阿虎用筷子拨弄烤肉,却迟迟没有吃下它,「柳咏诗想替我补救,我很感动。但我……其实也不觉得肖狼该重组,肖狼不用再输第二次。」 小奈摇摇头,表情嫌弃,「你什么都不懂。不是因为你退出害肖狼输,是肖狼里少了任何一个人都没办法赢。你根本就不懂我们在努力什么,肖狼是玩团的疯子,不是歌手,更不是明星。」 「你在安慰我?」 「呵,自作多情。」 就算她能上台和肖狼一起表演,他们也不一定能拿到金星赏,那时的肖狼实力比人差了一截,事实摆在那里,他们都清楚的。 问题是,残缺的肖狼赢不了,无论拿了什么奖项都一样。并不是阿虎有多重要,而是这五个人分别将自己的一部分拿出来,才能凑成「肖狼」。 个人成就乐团,乐团也成就个人。像拼图里的每一片碎块、像星座中每一颗星点——群星以复杂连结纯粹,才能组合出令人沉迷的光。 原来是这样,原来她一直不敢面对的事,比她以为的还要深奥。而如今她们都长大了,才终于能看清楚过去的面目。 阿虎长吐了口气,将烤肉一口塞进嘴里,肉质甜嫩,不愧是柳咏诗选的高级餐厅。 柳咏诗回来了,「你们刚才在聊什么呀?」 Bridge 3 「还能有什么?」小奈说,「我的时间精力有限,还有团和学业要顾,没空。」 「不是说好不聊这个吗?」柳咏诗笑笑的,不再深究。 气氛缓和许多,阿虎也说了些自己的近况,小奈也不再咬着她不放,一切就像高中时一样。三人待到用餐时间结束才离开,站在店门口时她问小奈,「能不能把我解封锁?」 小奈撇了撇嘴角,「早就解了,自己没发现还怪我。」 阿虎打开手机稍微看一下,发现还真的已经能看到小奈的帐号了。她咧嘴笑了笑,在室外的空气中呼出一点白雾。 「这给你。」阿虎从皮夹里翻出一张票卡递过去,那是一张乐团live门票,时间就在周末。 「干嘛?你喜欢这团喔。」 「他们鼓手和主唱都是我朋友。难得有机会,一起去听吧。」 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看,去听别的乐团live对小奈而言都有益无害,何况还是免费的票,她和阿虎也算和解了,没有什么拒绝的道理。 「不去白不去。」小奈将门票收进包里,转而对柳咏诗道:「我真的得走了,明天早八。」 小奈道别后,阿虎立刻又感到浑身不自在。 一回头,柳咏诗正盯着她看,脸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静静地站着,好像在等什么似的。 阿虎只对上一眼,便赶紧撇开视线,低头盯着自己脚尖,双腿轮流在原地晃来晃去,装得很忙的样子。 「干嘛?他们只给我一张公关票,我也没办法……」 柳咏诗没有太大的反应,看得阿虎心里发慌。 「别生气,你直接来,我带你进去。」阿虎摸摸耳朵,「说好了,你要来喔。」 柳咏诗依旧安静得像块石头,这下阿虎真的急了。 「不是,我也是想帮上忙才邀她去看表演,你、你就来看看——」 柳咏诗忽然弯起唇角,眼里都是笑,「我没有生气。」 「没生气还不说话……」 「你很可爱。」 「你、你放屁!」阿虎别过头,咕噥着抱怨的话,慢慢往停车处走。 柳咏诗笑咪咪地跟在阿虎身后——什么阿虎啊?这个人明明就该叫做小猫才对。她知道了,阿虎的虎不是老虎的虎,而是虎斑猫的虎。 除了外表的锐利感,阿虎没有一丁点像老虎,跟她的本名更扯不上半点关係。阿虎是那么柔软,就算牺牲或失去自己的一部分,成为如今的样子,也从未怪罪过别人。 太柔软了,柳咏诗常常想,要是高中时能意识到这点就好了。 要是,那时能知道的话…… 演出那天柳咏诗提早半个小时到场。阿虎穿着黑色羽绒大衣倚在出入口旁,后脑靠着墙看天空,懒洋洋地听着耳机里的音乐。她手指放在腿上,凭空练习指法,心思似乎不在现实,而是游盪在虚无的夜色中。 柳咏诗站了一会阿虎才发现她,阿虎微微扬起唇角摘下耳机,张了张嘴才说:「你来了。」 简单打招呼后阿虎带她进场,这个音乐展演场地小有名气,柳咏诗虽还没有机会在这里演出,但也算常常光顾。一路上阿虎不停跟工作人员打招呼,又塞一张票根到她手里,这个可以换一杯饮料。 「小奈应该快到了,你再跟她联络。」阿虎说:「我去跟朋友打招呼,不用等我。」 柳咏诗拎着塑胶杯装的沙瓦,在场馆内晃来晃去。 阿虎变了,没那么纯粹、没那么开朗,不会蹦蹦跳跳把想的话全说出口。但更稳重、沉着,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确实在走。 阿虎到底是长大,还是蒙上了一层阴影?成长的一体两面无法避免,柳咏诗反覆咀嚼。 挑高的空间两侧墙面凹凸不平,轨道灯的光线投射在上面,拉出无数阴影。今天的表演并非专场,而是几个乐团的联合演出。彼此的听眾聚在一起,虽然不至于挤满场地,但人数也不少。场馆内听眾开始聚集,间聊或哄笑声随着人潮愈来愈大。 快开演时小奈来了,没等一会就开始挖苦阿虎邀请她们,自己却跑不见有多么无礼。 场内灯光暗下来,昏暗的环境下隐隐约约能看见台上有一些身影走动,不明所以的黑暗孕育着期待,周围的人开始躁动起来,往台前聚集。她们则站在中后段的位置靠着墙站,这里已经没什么人。 在电吉他刷下去的瞬间,舞台灯光亮起,明亮炽热的光线照亮台上四人。鼓声落下,热烈的音乐不需要语言,前奏就是他们的开场白。 这一团乐风在地,无论歌曲还是表演风格,都充满了浓厚的台味,乐手们的服装自然也不在话下。 阿虎穿着復古味浓厚的正红色花衬衫,衬衫上布满小小的印花图案,从台下看不清楚。黑发随兴地扎成一束,鬓角碎发勾至耳后,露出闪亮的银色耳钉,修长手指在琴弦上跳舞,流畅舞步踩出悦耳的低音。 她背的贝斯却是嫩嫩的粉红色,随着她的弹奏与跃动摇晃,旋律却依旧稳定滑顺。台下观眾有大半跟还很冷静,但也有几个粉丝举起手,跟着音乐吶喊。 「我就知道。」小奈在柳咏诗耳旁低声吐槽。 柳咏诗忍不住笑出来,这几年阿虎很低调,几乎没有更新社群,她唯一能打听到阿虎近况的管道只剩李子。而有多久没见,她就有多久没听过阿虎演奏。 贝斯低沉稳健,伴随着鼓的节奏踏实地前进,她的低音并不突出,但填满了所有缝隙,稳稳托住吉他和主唱。 阿虎神情自在,发丝有些凌乱地随着肢体动作舞动。阿虎的演出动作不会特别大,但非常认真投入,偶尔在空隙处抬头对台下笑,举起手带动作,多数时候专注在弹奏上,默默隐身在舞台中,完全配合乐曲的涨落。 她不是群星中最耀眼的那颗,甚至是作为衬托的一种存在。要柳咏诗说,阿虎更像夜幕——至少,对肖狼来说是。当初肖狼是因为阿虎才聚在一起,没有夜空的星星没办法闪亮,这就是属于阿虎的,特别之处。 柳咏诗注视阿虎,此时的阿虎却是整个舞台上唯一吸引她视线的点。她逐渐陷入填满场地的音乐中,随着他们的演出摇晃。 连续三首歌后音乐终于暂歇,只剩吉他刷出轻柔的背景音乐。阿虎喘气喝水,额头上掛着晶莹汗珠。 主唱这时和观眾打招呼,稍微聊几句后提起阿虎。「大家应该都有注意到,今天我们的贝斯,变成漂亮的女孩子了吧?啊?欢迎我们今天的客座乐手,阿虎!」 阿虎适时挥手,凑到麦克风前自我介绍,解释原本的贝斯手因故没办法出演。 主唱接着开玩笑:「其实她在唬烂你们啦,因为跟本没人要看一群臭男生在这边乱叫,我才找人家来救场的啊。今天买票的傢伙,你们赚到啦!」 场内响起零落的笑声,阿虎也笑着摇摇头。随着气氛变换,鼓手敲下前导,柳咏诗知道下一段演出马上就要开始。 此时阿虎往前站,踩到高出一截的木栈台上,一直低着的头倏然抬起,双眼在舞台灯光下显得清澈而闪亮。 贝斯的声音脱颖而出,像大猫从树林中猛然窜出来,自胸膛里发出强力的低鸣。 这隻大猫在林中奔跑,巨大的脚掌每次拍下都在致命的边缘,彷彿再多一点,就会超出听眾的承受范围。 音响将这种力量感放大数倍传出来,让柳咏诗的心跳跟着震动。 咚咚、咚咚……柳咏诗被丢进丛林里,陷在低音的频率中,全部感受都被阿虎的低音带着走。 Bridge 4 她感觉快要窒息了,庞大的震撼几乎要碾碎一切。 阿虎看向她,轻轻点头,就像她以前对阿虎做的那样,只是阿虎的眼神很真挚,没什么笑容,却专注得教人屏息。 贝斯solo结束的同时阿虎俐落转身跳下栈台,大猫安分地回到林间藏匿,可总让人隐隐约约地察觉危险,这首歌听起来再也不一样了。 柳咏诗慢慢平復情绪,试图重新掌握呼吸与心跳。 好厉害,柳咏诗转头时发现小奈也瞪大眼睛看着自己。 阿虎变了,她成长了很多,非常多,超出合格的范围,已经开始步入优秀的领域,足以证明当初的柳咏诗眼光精准。 演出过了半小时多,这团的表演时间结束,舞台灯光再次暗下来,好让联合演出的下一团准备。直到全部演出结束后阿虎才回来找她们,因为表演期间没办法穿越舞台而连连道歉。 「所以,你们觉得怎样?」 「我喜欢最后一个团。」小奈回答。 阿虎无奈地看向柳咏诗,她对阿虎微笑,「还行。」 阿虎表情瞬间垮了下来,柳咏诗这才笑出声,「你很厉害,进步好多。难怪现在是阿虎老师了。」 「你这样夸她会得意忘形。」 「才不会。」阿虎说:「我看你还怎么嫌弃我的水准。」 「你记性很好欸,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金星赏的事喔。」 「我……我没有忘过。那时是我太胆小、太不负责。但我也长大了……」阿虎长吁一口气,吞了下口水。「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我们一直没机会教训看不起肖狼的傢伙,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肖狼的表演完成,就算接下来会解散也好。」 「因为肖狼才学会的贝斯,我很珍惜。我进步了,不会再拖肖狼后腿。而且我保证,这次一定会上台,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跟你们一起走到最后。」 过了这么多年,柳咏诗总算明白阿虎是怎么说服喜怒无常的小奈——她把所有的真诚拿出来,根本不怕受伤,而小奈这个人,一向拿笨蛋没輒。 柳咏诗也是,无法拋弃这样的一片真心不管。 小奈看着阿虎思考好一会,皱着眉问:「你怎么保证?」 「用我的琴抵押。」阿虎说:「还不够的话,我就去吃屎。」 「噁心死了。」小奈嫌弃,眼神转向一旁,看着已经没有表演,明亮又空旷的舞台。 她才不屑一把琴,更没兴趣看阿虎吃屎。 但这傢伙……真的进步很多,她已经没办法再拿弹奏技术来骂阿虎了。说起来,当初她真的以为阿虎不出三个月就会放弃,结果在肖狼解散的这段时间里、在发生这么多事之后,这些年来他们每个人都还在这条路上走——真正渴望的东西没有办法放弃,而阿虎也用时间来证明了决心。 小奈忍不住扭了下嘴角,露出的笑感觉有点邪恶。 「从现在开始到金星赏还有十个月,我只给你这些时间。」 阿虎紧绷的表情慢慢放松,她下意识转头来看柳咏诗,对上眼时只松懈一瞬间,露出以前那样开朗的笑,接着又摸了摸脸颊别过头。 离开场地前往石头的小吃店前,小奈跑去找认识的乐手打招呼,留下两人等待。 阿虎背着乐器袋在原地打转,偶尔低头看地板,偶尔抬头研究音响,怎样就是不肯看柳咏诗。 结果又是阿虎自己把最难的部份搞定了,柳咏诗有点无奈,明明这次是她下定决心要把肖狼组回来,让阿虎没有后顾之忧,这么下来又显得她跟以前一样没用。 「阿虎。」柳咏诗轻声唤道。 阿虎这才停下来看她,眼神闪闪躲躲的,教人觉得可惜,又有点可爱。 「谢谢。」 「谢啥?」 「你又帮我把肖狼组回来。」 阿虎稍稍别过头,侧脸严肃深刻,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吐出话来,最后无声地叹气。她看向柳咏诗,眼中含着淡淡的释然,「我欠你们,所以也不用谢。」 柳咏诗微笑着摇摇头,「其实我也欠你一个道歉。」 「你在说什么?」 「对不起,阿虎。」她说:「是我要你陪我去摘星星,却没有好好带上你。」 「你又没有逼我不准上台。」 「没有把你绑上台,就是我的错。」 阿虎听了忍不住笑,尚未熄灭的舞台灯光照亮她部分脸庞,白光在眼角挑出一抹温徐的明亮,随着眼神落进柳咏诗眼底。 「所以你这次打算绑架我?」 「我会的。」柳咏诗将头微微偏到一边,微笑道:「说到做到。」 阿虎摇摇头,看着舞台方向,慢慢有点出神。柳咏诗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工作人员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台上只留下零落的支架,随着他们的忙碌逐渐减少。 阿虎刚才站在右边,那么她会站中间,李子站另一侧,石头跟他一起,小奈的鼓架可以往右调一点。 肖狼会一起站在舞台上,让金星赏的观眾感到喘不过气。 「关于这个,我会想办法。」柳咏诗往阿虎那进了一步,「就算金星赏还是办在同一天,我也会想出方法,这次你一定会跟我们一起。」 阿虎掉头,比起试探或犹豫,此时的眼神更像只是单纯地注视她。 柳咏诗伸手以指尖的一点点勾住阿虎手臂,轻轻地搭着。 「别怕。」 阿虎进步了,她也是,她不会再让阿虎落单。他们都在向前进,努力生活、努力学习。曾经让他们困扰的、痛苦的,甚至天崩地裂的事,总有一天回头看,会发现只是一道小小的裂缝而已。 当她们抵达石头的小吃店时,晚餐时段已经过了,几人一起吃石头煮的麵和小菜,吃完后小吃店也收拾完毕,石头将铁捲门拉下来,拎着几罐绿瓶子上桌。 「庆祝肖狼回来啦!」石头拿着瓶子往桌边砸,瓶盖应声弹开。 「脏死了!」 石头根本不理小奈抱怨,把桌上的玻璃杯全部倒满,对阿虎举起瓶子。「还是虎姐有本事,几天就驯服了这个母妖怪。来,我敬你一杯。」 「我是妖怪?那她就是猴子,你是二师兄。」小奈和石头是真的熟了,你来我往的,竟一点都没有动气。 「难得我们凑到四个人,要把李子也叫来吧?」石头说:「虎姐快叫他出来,今天不把他喝倒,你们都不准回家!」 「对了,他还欠我五百三十一块酒钱,跟他说加利息一千。」 几人起鬨要阿虎找人,阿虎拿出手机放在桌上,却迟迟没打开,勉强笑了笑。 柳咏诗察觉不对劲,「怎么了?」 「啊,那个,就是……」 阿虎抓了抓后脑勺,「其实李子现在,在日本当交换生。」 Chorus 1 「蛤?他要去多久?」 「到二月、三月?可能更久。」 「那你在那边信誓旦旦地说要重组肖狼是什么意思?」小奈拍桌,「他不在是要怎么练?练你个爷爷奶奶舅舅阿姨姑姑大伯——」 「我没想到你们真的会答应啊!」 毕竟李子跟她最亲近,要重组肖狼,他一定会答应。所以她也没想那么多,反正先试试看,其他人没办法的话就当没这回事。 谁知道不只石头,肖狼现在连小奈都收服了。 小奈快气死了,转而问柳咏诗,「你知不知道?」 柳咏诗摇头,阿虎的行踪她确实问过李子,但当时李子也没主动提这件事。 「如果李子二月回来,还来得及。」柳咏诗道:「金星赏在九月,这段时间我们还得录原创,吉他的部份让李子录完寄音档来也可以。」 「我真的受不了你们这些没脑筋。」小奈坐回去,仰头乾了酒杯。 柳咏诗无奈地笑了笑,「还是先打给李子问清楚吧。」 阿虎拨通电话,按下扩音,四个人盯着手机萤幕看,各怀心思。 等待的嘟嘟声不断重复,一次又一次。 嘟—— 阿虎站在社区的土地公庙前,听着手机里的嘟嘟声,手插着腰来回走动。 「喂——」 「开学第一天你是去哪了蛤?你家都没有人。」阿虎喊:「不去学校都不说一声的喔?你真的很没意思欸。」 电话另一端李子顿了一下,「你不能自己上学喔?」 「什么意思。」 「反正我才不管你哩。」李子说:「我们又不同班。」 「北七,你到底要不要去学校?」 李子模糊地说了几句话,不等阿虎问清楚便掛断。 吃错药喔?阿虎对手机又骂了几句北七。从幼稚园开始,她和李子一直都上同一间学校,不管同不同班总是会一起上学,再一起回家——当然吵架时除外,可她最近又没做什么惹李子生气的事。 应该没有吧?阿虎挠了挠后颈。 升上高二后重新分班,她和李子被拆到不同的班级里,另外还造成一个好消息,与一个坏消息——坏消息是,李子逃出了浩克的魔掌,而阿虎没有。当她看到分班名单里自己的导师又是浩克时,直接倒在练团室里哀号,而李子和石头还幸灾乐祸地跳来跳去。 不过她往下一滑,在萤幕上看到柳咏诗三个字,马上就将浩克的事忘得一乾二净,爬起身将名单凑到柳咏诗面前。 「你看你看,我们同班!」 柳咏诗仔细看了看,情绪没有多大波折,只是微笑。 阿虎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么期待去学校,她高高兴兴地到达新班级,直奔柳咏诗旁边的座位。等早自习浩克进班时,第一时间看到坐在第一排的阿虎,眉头立刻皱成一团。 「阿虎,你坐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浩克现在已经不叫她名字了。但明明她这半年来忙着练团、学琴,根本没时间惹事生非,浩克还总是紧紧盯着她,生怕她又去惹麻烦。 阿虎莫名其妙,「我不能坐第一个喔?」 浩克用怀疑的眼神上下看她,走上讲台开始自我介绍,话说到一半突然看着柳咏诗说,「各位同学记好了,如果在学校受了委屈,一定要跟师长报告,不用害怕,老师会帮你们。」 「你什么意思啦?」 「上课不许讲话,阿虎你坐到后面去。」 什么不能讲话,浩克根本就只是在找碴吧?阿虎虽然生气,还是拎着书包乖乖走到最后一排的空位上,小声的咕噥被浩克无视。 柳咏诗什么也没说,只是转头对阿虎笑了笑。 第一节下课浩克便把柳咏诗叫去,二年级办公室门口的走廊上,老师和学生来来往往,吵杂中有谈笑也有训话。浩克宽大的身材占了半个走廊,经过的人纷纷绕道。 「咏诗啊,开学第一天还习惯吧?」 柳咏诗双手交叠,乖巧地点点头。浩克接着道,「上了高二,也该开始想想大学的规划,我们学校没有武楠那么顶尖。但这对你来说是优势,你要加油保持在校排名,到时候用繁星推荐就可以上不错的学校。所以不要觉得大学离你还很远,要从现在开始保持成绩。」 「老师我知道,我会加油的。」柳咏诗的微笑开朗又正向——她一直清楚师长们要的是怎样的孩子,也能完全符合标准。 浩克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试探性问:「之前我只教你国文,所以问太多也不好,你跟阿虎是在同一个社团吗?」 柳咏诗摇头,稍微犹豫后开口,「是我去认识她的,她真的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 「喔……我不是要怀疑阿虎,知道吧?只是我们学校读书风气不好,你们又是我的学生,我有责任。」浩克抱着双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觉其臭。我没有想要管你,但是阿虎她确实比较顽皮,你懂我意思吧?」 柳咏诗全程安静地听着,穿插点头以示聆听,浩克念了一整节下课,直到打鐘才让她离开,正当她要挪动脚步时又听见浩克在碎念阿虎的事。 「老师。」柳咏诗叫住浩克,「其实阿虎她人很好,不用担心。」 「我知道,老师只是想提醒你。」浩克紧接着又是一顿输出。 柳咏诗一直保持微笑,等浩克说完才点点头,「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我想老师以后会愈来愈少担心阿虎。」 话说成这样,浩克也听出来他这一番苦口婆心完全没有效果,不过上课鐘响已经一段时间了,浩克只能摆摆手要她赶紧回教室。 柳咏诗快步往回走,手掌下意识放到胸口,掩不住急促的心跳声。 她无声叹气——只不过是稍微帮阿虎说一点好话,有必要紧张成这样吗?幸好浩克只有外表可怕,实际上人还是不错的,换成更偏颇的老师,她也许就出不了声了。 柳咏诗陷入思绪里,经过转角时差点撞上站在墙边的人,阿虎背贴着墙壁,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她听到了吗?浩克刚才说的话多少有点贬低的意思,她听到的话一定很难过吧。 「阿虎?」柳咏诗笑道:「你又翘课。」 「还在学校里,不算翘课。」阿虎报以笑容,两人开始往教室前进,「你刚才在帮我讲话?」 阿虎当然听到了,包括浩克冗长的嘮叨,全部一字不落。被视为累赘,就算是对她这种废物来说,也是有点难以承受的,可柳咏诗一句话,她又觉得什么都好了。 「你偷听。」 阿虎噗哧一笑,跑到她面前,双手背在身后倒着走。「干嘛对我这么好?」 「你说呢?」 「要不是我们都是女生,我都要怀疑你暗恋我欸。」 「我以为这不算暗恋。」 一句暴击让阿虎说不出话,她张着嘴支支吾吾。「那不然算什么嘛。」 柳咏诗耸了下肩,笑眼里光芒闪烁,曖昧不清。 靠北……这又是什么意思?阿虎整个人被弄得心神不寧,一整天时不时看向前排柳咏诗的背影,看那头粉粉的头发随着柳咏诗抬头、低头之间晃来晃去,乐呵呵地傻笑。 她完全忘记去新班级确认李子到底有没有来上课,直到放学时经过行政楼,看到李子站在办公室外,才猛然想起自己有这么一个朋友。 Chorus 2 阿虎伸掌拍拍李子的背,笑容灿烂。「欸,你跑去哪?」 「干你屁事。」李子瞥了她一眼,撇着嘴声音低沉。 「北七喔,你干嘛。」阿虎收起笑容,仔细打量李子,「被甩了?」 「你又不在乎。」李子看着手里的纸张,说话愈来愈用力,「我跟上一个女生上礼拜就断了好不好?你都不知道。」 「什么啦——」 「你去找兔仔啦,不要烦我。」 阿虎瞇起眼睛,「你在吃醋喔,真的?」 「放屁,查某人麦乱。」 「你工三小。」阿虎伸手推了李子肩膀,害他踉蹌了一下。李子不甘示弱也推回来,两人你一下我一下,直到经过的教官将他们都骂了一顿。 两人背贴着墙壁罚站,一时没有人要说话。阿虎瞥了眼李子手上的纸张,原来是假单,还有李子妈妈的签名,这么正规地请假,一点也不像李子的风格。 吃什么醋,李子去找乾妹玩的时候,她也没说什么啊。她随即又想到这几个月来,她专注在练琴和柳咏诗身上,好几次李子找她去玩都没答应。肖狼也是她拉着李子参加,李子不排斥,可练团不轻松,他会留到现在大概也是看她的面子。 稍微冷静下来阿虎才问:「你请假去哪?」 李子低着头,半晌才回,「海港。」 「李叔要回来囉?」 「本来说好今天回来,我们去了才听公司说,他的船要晚几天。」 「哪有这样做事的?」 「嘛好啦,他不在我才轻松勒。」李子耸耸肩,「最好一辈子都在外面跑,不要回来。」 「我要跟你爸讲。」 「欸!你真的很没意思。」李子捶了她一拳,随即被办公室里的老师骂了一句。 阿虎向李子伸手,等他把假单递过来时一把抢过来,随便揉成团塞进口袋里,「请什么假,三八。」 阿虎咧着嘴笑,朝校门口点点头,「敢不敢?」 李子哼了一声,原本没说什么,几秒后突然开始朝校门狂奔。阿虎笑着跟上去,两人穿越人潮的空隙,跑起来跟一阵风似的。 教官大声嚷嚷要校门口的警卫胖子拦住他们,两人一左一右,默契又灵活地穿过去,还不忘回头看看教官生气的表情。 放肆的笑从校园内到校外,也许未来会传遍整个世界,毫无畏惧。 而在那之前,他们的琴声会在舞台上响起。 金星赏活动涵盖两个部分——一是乐团比赛,二是如同音乐祭的大型现场演出。各个舞台的大团商演之间,会穿插刚起步的学生乐团。 虽然肖狼没参加今年的金星赏比赛,但在柳咏诗的建议下报名了热身演出,帮他们累积现场演出的经验。 表演场地位于郊区的室外剧场,一眼看过去全是空旷的荒地与马路。场内架起数个舞台,工作人员围在附近,忙着架器材。除了指挥的吆喝,试音的音响声更是直接灌进耳朵里。 肖狼的五个人抱团待在一旁的空地等待彩排,阿虎蹲下抱着膝盖,睁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人来来去去。在此之前,他们只在百货公司前面的空地演出过一次,那还是跟热音社蹭到的活动,小小的舞台怎么能跟这种场面比? 阿虎开始感觉肚子隐隐作痛,忍着满头大汗待在原地。身旁小奈臭脸戴着大框墨镜,打起巨大的黑色阳伞,将柳咏诗也垄罩在阴影下。而另外两个人还有心情在那边玩手机,阿虎摇摇头,转回来专心背谱。 小奈这阵子虽然如约乖乖地出席练团,但要是今天的表演搞砸了,肯定又是一阵鸡飞狗跳。阿虎想到那画面,肚子都不疼了,改成脑袋隐隐作痛。 「嗨,好巧喔。」 听到陌生的声音阿虎抬头,搭话的男生看着小奈挥手,额上缠着黑色发带,戴着黑色细框眼镜,看起来斯文和譪。他走到肖狼一群人面前,身后数公尺外也是一团揹着乐器的人。 小奈一言不发,没被墨镜遮住的嘴角不屑地撇了撇。 「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欸。」发带男见小奈没有反应,开朗的笑容僵在脸上,「居然有人愿意跟你组团,你们人真好。」 阿虎皱起眉头,肖狼里三个不良安静地瞪着发带男。小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胸口保持沉默,反常的样子让阿虎困惑得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柳咏诗清了清喉咙,「你就是滷蛋吗?我听过你。」 发带男终于被正视,咧嘴一笑道:「对对对,我跟心语都是武楠的,你们是吗?好像没在学校看过你们欸。」 心语是小奈?这傢伙的名字也太温柔了吧。阿虎忍不住想笑,转头看见小奈脸色苍白,又笑不出来了。 李子悠悠道:「歹势啦,小少爷,我们是你脑袋空空的邻居。」 「喔,原来是仁平的同学,我跟你们热音社长很熟。」 石头茫然道:「你是说高三那个每次都走音的,还是现在这个连团都不练的?」 滷蛋脸色僵了一下,强行转移话题,「你们跟心语是怎么认识的啊?在我们学校大家都被她排挤欸,好好奇到底是什么人才有资格跟她玩?」 小奈脸色愈来愈差,黑色唇彩被反覆紧抿,嘴唇稍稍掀动,却被阿虎抢先一步。 「喂,你说话太小声了。」 「啊?」 阿虎深吸一口气大吼,「我说你说话太小声了,我三小都听不到!」 滷蛋困惑地想说些什么,然而他一张嘴阿虎就开始大叫「蛤?」,声音大到不远处的工作人员纷纷侧目。 没几个回合滷蛋便放弃了,悻悻然回到自己团员身边。李子和石头猖狂大笑起来,简直像阿虎在欺负人家似的。 隔了一会小奈才开口,「不愧是你,叫得真好。」 阿虎有点哑了,「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又骂我是狗……」 「这次算称讚。」 「所以那傢伙是谁?有够嚣张。」 阿虎扶着脖子,看向不远处滷蛋的乐团,清一色都是男生。 小奈推了下墨镜,「我前男友,那团是我以前待的团。」 此话一出,肖狼眾人都沉默了。就在这片刻的安静中,滷蛋那边聊天的声音也大声得有点刻意。 「那时候要不是看在滷蛋的份上,谁受得了她啊。」 「她现在标准拉这么低喔,还去找仁平的……」 武楠那几人逐渐走远,刺耳的声音终于停止了。 Chorus 3 一阵沉默后石头道,「你眼光真差。」 「你以为我怎么会跟你们一起组团?」 柳咏诗挽上小奈手臂,似乎在用肢体语言安慰她。阿虎想了想,露出过于开朗的笑,「那些书呆子懂个屁?」 阿虎给李子使了几个眼色,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数落起滷蛋和他的乐团,明明根本不认识却把人家说得一无是处,连柳咏诗也在点头。 小奈一张脸本来臭得跟讨债集团没什么两样,在肖狼浮夸的安慰法中逐渐放松,最终噗哧一笑,「你们这些白痴。」 几人默默松了口气,虽然刚才滷蛋瞧不起的是他们这群读倒数排名高中的吊车尾,可没有人提起这事,被冷嘲热讽、被看不起本来就是他们的日常,根本没什么好在意。 等待许久后终于轮到肖狼上去彩排,他们都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大舞台,被一群因忙碌而急躁的工作人员和巨大的音响包围。阿虎晕头转向,只能照着柳咏诗的指挥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甚至到排练完下了台,都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还好吗?」柳咏诗看着还在手足无措的三人,微微笑道:「刚才表现不错,演出时继续保持就好。」 看到柳咏诗态度从容,阿虎也没那么紧绷,稍微缓过神来。滷蛋那一群人贴着肖狼身边走过,嘻嘻哈哈。 「欸,你刚才有听到他们弹的东西吗?」 「哈哈,根音大师。」 「她跑到那种团很可怜欸。」 几人的嘲讽惹来肖狼的狠瞪,石头站起身拳头捏得死紧,好像马上就要扑上去咬人,而武楠的几个学生全僵在原地。 阿虎欸了一声,拽着石头肩膀把人跩回来。 「虎姐,他们骂你!」 「知道。」阿虎耸耸肩,所谓的「根音大师」,就是在骂她只会弹贝斯最基本的,和弦的主音。 谁叫她就是菜呢?确实没什么好反驳的。何况柳咏诗说过,能抓稳根音已经很不错了。 「什么啊?」滷蛋咕噥,一群人移动脚步远离肖狼,压低声音的鄙视终于消失。 肖狼里没有一个人说话,阿虎蹲在移动帐篷的柱子旁,瞇着眼看舞台上乐团一个接着一个上去,又下来。 乐手们往往有自己的个人风格,从穿着就能看出一二。阿虎好像能看见他们的气泡,逐渐膨胀佔满这个空旷的场地,压得人呼吸不过来。 窒息。阿虎低下头,像隻蜷缩的鸵鸟将脸埋进膝盖中间。 柳咏诗在她身边蹲下,肩膀碰到她的。阿虎稍微侧过头,对上那平静而专注的眼神。 「我好紧张。」柳咏诗说。 「你确定?」阿虎挑眉,毕竟柳咏诗看起来可没有半点紧张的样子。 「嗯。」柳咏诗往她身上靠,力道很轻,却难以忽视。在这盛暑未退的九月初,阿虎感觉整个身体里都在滚着热气。「谢谢你。」 「客气啥。」 「你在这里,我就该谢谢你。」 但她在这里,难道不算是一种阻碍吗。阿虎垂下眼眸,将脸埋进臂弯间,能呼吸的空隙不多,她的声音也闷闷的。 「你真的想拿那个奖?」 「当然想。」柳咏诗说:「阿虎,玩乐团不是只看技巧就好的,技术可以练,我也是从小练才能比你们厉害一点。好的贝斯手有很多,但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你了。」 「你先是你,然后才成为肖狼的贝斯手,这才是为什么我会找你。」 「完全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是最好的,就跟我一样。」 阿虎换不过气,终于忍不住抬头,她脸颊憋得涨红,眼神闪躲看着地板。两人站着时有巨大的身高差,而如今的阿虎看起来小小一隻,教她忍不住觉得可爱。 「黑白讲……」阿虎将头撇到另一边,盯着铁製的杆子看。 新的气泡產生了,柳咏诗用她的气泡将阿虎裹进去。看不到的,却又如此紧密,人与人之间没有言语的无形。 阿虎呼吸开始顺畅,好像这才真正地存在在这里。 随着人潮逐渐聚集,演出活动正式开始。肖狼本来守在他们需要登场的舞台附近,看一个个乐团上台,小奈偶尔会丢下他们,衝向台前跟其他观眾一起衝撞。其他两人待不住,各个到处乱跑,于是柳咏诗也领着阿虎,去听几个喜欢的乐团表演。 狂热的乐迷热衷于挤到台前当沙丁鱼罐头,两人被推挤着往前。突然一隻脚从阿虎耳边擦过,她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一群人扛着某个乐团的主唱,兴奋地往舞台那跑。阿虎努力往旁边挤,试图闪过去,兵荒马乱间柳咏诗不高的个头完全被人潮吞没。 阿虎朝四周望一圈,只看到一张张陌生的脸。她张开嘴还没喊出声,手心便被牵了起来。 柳咏诗挤出人群,贴到阿虎身边,紧紧地牵着她的手。柳咏诗笑得灿烂,将另隻手朝向天空举高高,跟着节奏晃啊晃。 此时歌曲正好进入副歌的高昂,柳咏诗跟周遭的听眾一起跳起来。柳咏诗用肩膀撞了下阿虎,看她一眼后接着抬头看向舞台,聚光灯的光线在她眼中闪烁,彷彿星辰的残影。 巨大的音乐震动发丝,那抹灿烂的笑传递到阿虎脸上,她也跟着跳起来,彷彿身处于浪潮中,一波一波地被推上天空。 她跟柳咏诗一起笑、一起唱,被音乐聚合,透过紧握的手连成一体。 明明说好了要一起去摘星星,但她大概已经将星星握在手中了吧。 现场表演一点现实感也没有,阿虎感觉自己处于一首歌所创造的时空中,她是其中的一个和弦、一个震动,与柳咏诗的频率完全重叠。 随着大团表演结束,人潮跟着散去,狂热消散只剩冷清。肖狼成员准时回到后台,握着各自的乐器。 「要上囉。」柳咏诗回头对他们笑了一下,「需要集气吗?」 「那就算了。」小奈逕自走向前,另外两人紧张得没有反应。 于是柳咏诗看向阿虎,再次拉起她的手。 Chorus 4 「加油!」柳咏诗用巨大的音量喊,阿虎被吓了一跳,半晌后也喊回去。 「加油!」 石头和李子终于有了反应,大吼着同样的话,舞台周围的工作人员纷纷侧目。 「丢脸死了。」小奈低声骂道,握着鼓棒第一个衝上舞台。 肖狼纷纷跟上,舞台地面铺着一层薄薄的红色软毯,阿虎站在舞台右侧,低着头调整设备、导线等器材,照着彩排时做。 等她抬起头时一阵晕眩,表演场地在眼前突然变得无限广阔,她完全不知道该往哪看才好。眼神四处飘移,慌乱间只看到台下零零星星几个人,其中一半低着头滑手机,另外一半在跟朋友聊天,没有人在看他们,却让她感到巨大的压力。 阿虎回头,跟身旁的肖狼们对上视线。 冷静,现在她要做的,只是好好把歌弹完而已。阿虎吞了下口水,强迫自己用僵硬的脸压下紧张。 她点点头,前导的鼓棒敲击四下,牵引出前奏的第一颗音。 乐声响起,一切都回到正轨上,排练过无数次的弹奏几乎成了她的本能反应,每个小节、每个和弦,都像烙进脑袋里一样清楚。就算他们之中偶尔有人弹错、落拍,也能很快回来。 阿虎终于沉下气,专心弹奏。 肖狼成团也才几个月时间,其中超过一半还是新手,他们的表情和肢体动作都僵硬过了头,让人一看就提不起劲。 但在柳咏诗眼里已经够好了。见身旁的伙伴都稳定下来,柳咏诗收回目光,全心全意看向台下——就算其实没有几个人在看她。 表演带动气氛,气氛带动观眾——「表演」也是乐团演奏的一个部份。观眾不一定听得出来失误,可一定能看出乐手脸上的犹豫。他们必须完全投入,才能把观眾包裹进肖狼的气泡里。 柳咏诗深知这点,她在肖狼之中个头是最小的,拎着麦克风蹦蹦跳跳,挥舞手臂在台前走来走去,用全身演出,跟活泼的小兔子没什么两样。 柳咏诗的表演很好,声音稳定而有力,表情和肢体动作都是那么到位。 然而乐团之所以称作团,正如群星之所以为群,光只有柳咏诗一个人是不够的。歌曲结束的那刻,阿虎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台下传来的零落掌声是来自路人的怜悯。 阿虎不用看观眾反应就知道他们搞砸了,她低着头快速收拾东西赶紧下台,其馀人也没讲话,一副做错了事的心虚模样。 完了,小奈又会开始吵着要拆伙。她当初还自信满满答应会带李子跟石头退团,那他们这几个月花的时间和精力不都白费了吗?阿虎这时候才开始感到头痛,这次她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说服小奈留下来…… 「喂。」一到休息帐篷,小奈果然开始发作,「你刚才在弹什么东西啊?还有你也是。」 她转向石头,「你的音效也太大声了吧?要不要把麦克风也给你算了。吉他又在干嘛?你不刷下去是不会有声音的喔,知道吗?」 石头马上呛回去,「三小啦?你抢拍抢成这样有资格说我?」 「我怎么可能抢拍?」 「你就是抢了!」石头转向李子,放轻了语气委婉道,「李哥,但她说得对,吉他刷得有点弱。」 「你跟她一起骂我?」李子张大嘴,「我金价是……明明就是你们太用力!seting时都好好的。」 他回头用手肘顶了下阿虎,「你说对不对?」 「她知道什么?贝斯忽大忽小你听不出来?」 阿虎本来就头疼,一听小奈嫌弃地指责,立刻牙起来。「没吃过猪也见过猪跑。李子说得对,你就是抢拍啦!」 阿虎一加入战局,情势立刻变得不可开交。几个人你一言我一句,根本没管对方有没有在听,只顾着自己输出。一名工作人员出声请他们安静,肖狼便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小声责备彼此。 柳咏诗满头大汗,遮着脸坐到一旁的凳子上,虽然她名义上是团长,但这些傢伙吵起来她根本没辙。不久后滷蛋的团也将在同个舞台演出。一群人在不远处准备,嘴上不忘奚落他们几句,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也大声得够让他们听见。 肖狼停下指责纷纷瞪过去。肖狼内部骂得多激烈是一回事,可被外人骂又是另一回事,再怎么说都轮不到滷蛋一群人指指点点。 石头愤恨道:「不说话没人会当他们是哑巴。」 阿虎顿了顿,朝那边使了几个眼神,李子挑了挑眉,小奈会心露出邪恶的笑——肖狼成立至今,还是第一次这么有默契。 「怎么了?」柳咏诗心中警铃大响。 阿虎弯下腰来问:「你跑得快吗?」 亲眼看见小奈落魄到跟一群门外汉组团,滷蛋只有一个字感想——爽! 当初小奈把他们的乐团弄得乌烟瘴气,身为男朋友的他里外不是人,同时面对小奈的酸言酸语和同儕的责怪,好几次被社团学长姐骂了个臭头。学校的匿名论坛上还叫他「那个疯狗鼓手的男朋友」,交往那几个月他差点没被搞疯,还死撑着不想分手,简直跟鬼遮眼一样。 幸好那些都过去了,如今小奈已经没办法再对他造成伤害。滷蛋和团员们走上台,握着麦克风时只觉得神清气爽,做完简单的开场白后嚥了嚥口水,等待前奏开始。 鼓声如期敲下,过了几秒却迟迟没听见其他乐器。滷蛋回头一看,其他人也都露出困惑的表情,后头传来工作人员窸窸窣窣的声音。 「pa大哥,怎么没声音?」 「谁踢到导线啊!」 舞台后方密集复杂的导线中被零零落落地拔掉好几个,工作人员衝过去,拿着插头试图找到对应的接口。 而在不远处,肖狼一群人正往场地外跑,阿虎怀里抱着贝斯还是跑得飞快。他们为讨厌的人出糗而窃喜,一边跑一边笑。 柳咏诗跟在阿虎后头,周围的人在看他们,带着探究与责备。 她下意识地慢了脚步——不对啊,这不是她会做的事。如果被人知道她搞破坏怎么办?想到人们怪罪的眼光,柳咏诗已经感到害怕。 落后两步,阿虎马上转头一把抓起她的手。 「快。」阿虎朝她笑,「不快点会被丢下喔!」 他们好像註定要奔跑,在城市里,在人生的荒野上,不让任何沉重的规矩套住。 Chorus 5 柳咏诗想起跟阿虎第一次见面时,糊里糊涂地就将脚踏车借给阿虎,变成共犯。 脚踏车后座的风很畅快,将头发梳开,城市从两侧倏忽而过,快得看不清这世界真实的样貌。 「真实」又是什么呢? 是听爸妈的话,为了美好人生努力读书?还是为了别人的感受,而当个温和乖巧的小白兔? 那天柳咏诗回家后,以维持成绩排名为筹码,向爸妈争取到继续弹吉他、参加社团的允许。又在几个月后的期末考拿了班级第一,顺势让爸妈松口答应她尝试染头发。 叛逆的顏色大概是粉红,既抢眼,又温和。或着说,其实什么顏色都不重要,柳咏诗需要染这个头发,无害地突出、沉默地喧哗。否则她就会沉回去,淹没在黑色的夜海。 若换做阿虎,是不需要的吧。 她看着阿虎高挑的背、凌乱的黑发,脚步不知不觉便追了上去。 肖狼跑到表演场地外,安全后便开始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一群人辗转回到市区,在阿虎家巷口的冰店点了巨大刨冰当庆功宴。 「弹成那副德性还庆什么功?」 「北七,是庆祝滷蛋的表演搞砸了。」 一行人哄笑起来,只有柳咏诗从头到尾在一旁微笑而已。 「他们明年也会参加金星赏吧?」 「真的假的?」 「要是输他们也太丢脸了。」 「输个屁,还有一年,我们才不会输。」阿虎说。 「对,电爆他们。」 「电爆他们!」 没有人提起解散的事,好像从头到尾根本没有这个选项。 刨冰又甜又脆,在舌尖化开的冰凉半点也没压下少年们的张狂。一大碗刨冰被吃得只剩糖水。李子抬起头突然变了脸色,阿虎察觉到后顺着他的视线朝门外看去。 黝黑的中年男子站在冰店门口,「猴死因仔,你老爸回来都不知道要去接。」 李子吞了吞口水,阿虎替他开口,「李叔,你回来囉。」 「欸,这是你爸喔?」石头用手肘顶了下李子,却没得到回答。 李爸换上笑脸,「这么久没看到阿虎,好像又长高了。」 「哪有啊?李子才长高了——你说你上次高了几公分?」 「四点五……」 「讲话咖大声啦,你这样是要讲给鬼听喔。」李爸嘖声,「回家。」 李子默默起身跟上,眼看气氛不对,阿虎赶紧让肖狼其他人都散了,自己匆忙跑回去。李叔跟她舅舅是过命的兄弟,连房子都买在隔壁,她从小天天往李家跑,随便出入当自己家。 李子正杵在客厅里,而李爸四处翻找称手的工具。 「听说你趁我不在,整天在外面乱乱跑,大汉啊要跟人去七逃系不系?」 「我只是跟阿虎——」 「你在共三小?叫你大声啦。」李爸吼道:「没有一点气魄,跟个女人同款,我真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我的种?」 李子咬着下唇,低头看地板,平常跟老师顶嘴一点也没在客气的傢伙,此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爸看儿子这副鸟样就来气,平平别人的儿子都又高又壮,怎么他生的就乾巴巴,跟个小女生没什么两样。这也就算了,连个性都像娘娘腔,一句话都说不好的废物,怎么会是他儿子? 李爸心里愈气,手上便打得愈狠。他出门跑船一年,藤条上都结了蜘蛛网,一下一下狠狠抽在李子腿上,痛得他身体一抽。 「不准动!」 「叔啊!」阿虎衝上去,挡在李子身前,藤条扫到她手臂,马上停下。 「叔,他都是跟我一起玩,没去七逃啦。」 「闪开!这不肖子都上高中了还没有半点男人样,都是我这个做老北的没给他好好教。」 「李叔,你回家我们就欢喜,这么好的日子,你别跟李子生气。」阿虎伸手去挡藤条,「我舅舅说等你回来要给你接风,这样打他,菜还怎么吃得下去?」 搬出银伯胜过千言万语,李爸果然缓了下来,藤条在空中一甩,「你看,人家阿虎一个查某人都比你有气魄。生你这款的喔,没用啦。」 阿虎乾笑想打圆场,李子一声不吭,大步走出家门。 走过一个路口,迎面又遇到还没走远的肖狼其他成员。两边面面相覷,李子低下头二话不说鑽进小巷里。 「欸,李子!」阿虎叫了好几次,李子都没有回应,在巷弄尖乱鑽,直到阿虎把人扯住。 「我要退团!」李子回头时大喊。 「你发什么神经?」 李子甩开她的手,「他们都看到了。」 「又怎样?」阿虎说:「他们能说啥毁?你是我们的吉他,就算被老爸揍了也一样。」 「你根本不懂,从小就这样,谁都比较喜欢你。」李子喘了口气,「我爸恨不得你才是他生的小孩,啊我就是没有气魄、不像个男人。」 「你别听你爸讲的——」 「他说得对啊,你胆子大、敢担事,要是没有你,肖狼根本组不起来。我就什么都做不好,上次你被流氓揍我也只会跑。」 「你本来就该跑,要不是后来有浩克,我还能好好站在这吗?」阿虎说:「别那么北七好不好?我敢衝是因为我别的什么都不会,不然我还能干嘛?当谱架吗?」 李子顿了顿,「你当谱架也太碍眼……」 阿虎骂了句北七,随着气氛缓和,她将背靠在防火巷的水泥墙上,长长地吐了口气。 「你爸就是那副样子,能怎么办?」阿虎说:「他好歹会找你。」 「别回来不就好了。」李子用力踢开地上的铝罐。 「那你搬出去,我陪你看房。」 「不要开玩笑好不好。」 李子跟她靠在同一面墙上,仰着头呆呆地看着巷弄里狭窄的天空。阿虎蹲下来,将两条手臂放在膝盖上。 天空是明亮的晴蓝,一小片狭长的条状,看不见建筑之后的广阔。 从小都是阿虎带他玩、帮他把玩具抢回来,只要跟阿虎玩在一起,他爸就比较满意,也不那么常打骂他。 他爸是那么强悍、无法抗衡,只要站在老爸面前,他就害怕得说不出话,任何话语卡在喉咙里,再怎么努力都衝不破隐形的限制。 他明白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变成阿虎,也当不成他老爸的好儿子。 「我还没问过,你到底想不想玩乐团。」阿虎抬起头。 其实,观眾也是很可怕的。当李子站在台上,面对零落的观眾时,他的手指忍不住发抖,害他弹错了好几个地方。但比起害怕,那更是紧张,而他站在肖狼之间,身边有阿虎、有石头……就算是他老爸站在台下,他可能也敢继续弹。 「哪有什么想不想啊。」李子抓了抓头发——阿虎去哪,他就去哪,一直都是这样。 「柳咏诗来找我的时候,我也觉得莫名其妙。」阿虎说:「后来我发现,其实我很喜欢弹琴…..你勒?」 李子国中时学吉他,只是因为这样很帅。他练了快半年,感觉自己像电视剧里浪漫的男主角,每次弹给女孩子听都会收获满满崇拜的目光。 直到他爸又回来了,听说这件事后便让他弹来听听。他当然是百般不愿,最后也敌不过命令,弹了最擅长的一首情歌。 老爸没有骂他,但不屑地撇了撇嘴角,「拢是没路用欸东西。」 李子喔了一声,把吉他收起来,再也没拿出来过。 直到阿虎叫他练琴、直到他加入肖狼。 「不差啦。」李子低声回答。 「那金星赏呢?」阿虎紧紧盯着李子,「你想去吗?」 「我不去,谁来帮你们弹吉他?」 「柳咏诗会弹吉他。」 「北七喔,干嘛一直帮我找藉口。」李子嘖了一声,「我想弹才会站在这,不然谁要理你啊?」 「那就不准退。」阿虎说:「我们去赢那个奖杯回来,谁管你爸怎么想,反正他没几个月就要再出海了。要是有人敢笑你,就算是肖狼的人我也会一拳把他揍趴。」 「你被揍趴还差不多……」 恐慌渐渐止息,他确实喜欢弹吉他,喜欢柔和温婉的乐声,更喜欢能弹出那种旋律的自己。最重要的是,他其实明白,其他人也许会骂他弹得不好,但肖狼里没有人会因为今天的事而嘲笑他。 界线分明的阴影在地上画出地盘,两人靠墙躲在影子里,避免被毒辣的太阳灼伤。李子瞥了瞥阿虎,她蜷缩身体蹲着,将自己缩小。 从小到大一直陪在他附近的阿虎——又一次地帮了他,又一次。 李子长长地吐了口气,慢慢感觉自己脚踏实地地站着。其实不只是他,肖狼里其他人也都曾被阿虎拉过一把,好像只要有阿虎在,任何事总会迎刃而解。 但是,又有谁能帮阿虎呢? bass solo 1 盛暑已过,经过一段忽冷忽热的短秋后天气逐渐转凉。阿虎放弃高一时对不穿外套无谓的坚持,自己在外套里加了厚帽t,果然也没有人笑她身体差。 金星赏的热身演出结束后,肖狼练团的状况逐渐稳定下来——没有冷嘲热讽,直来直往的指责倒是多了,有时还是会吵着要解散,吵完架一群人再去乐器行巷口的路边摊吃汤包,各自回家时还是能约下次练团。 冬天的雨又开始下,连绵不绝。阿虎撑着伞,把外套披在乐器袋上,生怕贝斯受潮。 要上公车前她才想起来自己的交通卡借给柳咏诗,身上没有零钱,只好走回乐器行,看看能不能跟大泽老师换一点。 阿虎爬上楼梯,还没进门便看到柳咏诗的吉他躺在沙发上,正暗喜柳咏诗还没走时,大泽的声音拖住脚步。 「这个贝斯也是我的学生,教他很多年了,实力摆在那。」大泽说:「还有快一年,还来得及。」 一年,阿虎马上明白大泽在说什么,僵在门口动弹不得。 柳咏诗嗯了几声,没有答应,也没有否认。 「金星赏确实养出很多音乐人,但至少要进决赛你们才会有曝光、有能见度。时代已经变了,不是有热情就能被看到,这也是你的目标,不是吗?」大泽缓慢地说:「你的团员确实不错,进步也很快,但我想应该会有更适合他们的主唱。如果你真的想抓住明年的机会,也有更好的选择。」 阿虎屏住呼吸,想仔细听柳咏诗的回答,脑子里却充满乱糟糟的嗡嗡声。稍早练团时小奈的嫌弃清晰地冒出来,她已经很习惯了——她应该很习惯的,毕竟小奈也是为了督促她进步。 是她投入的时间还不够多,还是天分不够?为什么这么努力地向前跑,还是跟不上柳咏诗的脚步。 摘星星,她真的做得到吗? 柳咏诗在乐器行里留不到十五分鐘,便找藉口溜走了。大泽一直劝她换乐团,也是因为另个团的乐手大多都是他的学生。大泽虽然是她的老师,但他还是不懂她在追求的是什么。 柳咏诗走下楼梯,呼吸一口寒冷的空气,走出巷口时馀光瞄见高挑的身影。 阿虎背着贝斯,在夹娃娃机店里认真地盯着机台看。 「你怎么还没走?」 阿虎这才发现她,转过来露齿而笑,说话时吐出一丝雾气。 「你有没有零钱?」 讨到一个十块,阿虎玩一次没夹中,便放弃了。 这种天气实在没办法在街上间晃打发时间,多呆一会都会增加感冒的风险。阿虎只好提出要陪柳咏诗回家,趁着雨势暂停,骑上淑女车在寒风里缓缓前进。 这次柳咏诗给她指了路,季风很强,吹得阿虎摇摇晃晃,吵杂风声覆盖沉默,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当她努力在踩踏板时,一条围巾从后面围上脖颈,留有体温的毛线包覆脖子。阿虎不敢动,围巾上有种太阳的味道,让她整个脑袋都温暖起来。 骑到公寓大楼门口,柳咏诗拍拍阿虎肩膀,跳下车。 「这就是你家喔。」阿虎抬头看了看大气又新颖的磁砖,觉得这好像是另一个世界。两人杵在门口还没聊几句,一辆黑色轿车在路边停下。一个男人摇下车窗喊柳咏诗的名字。 「是我爸。」柳咏诗脸上没了自然的笑意,仍然扬着嘴角对阿虎说:「我得回家了。」 柳咏诗接过脚踏车握把,匆匆走过去。阿虎想了想,露出笑容挥手,大声打招呼,「叔叔好。」 男人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柳咏诗回头对她笑了下,却更像是在道歉。 阿虎隐约听到柳咏诗的爸爸在低声训斥她,什么「你都跟什么人混」、「那女孩一看就不正经」之类的。汽车跟在脚踏车旁,缓缓开向地下停车场。 阿虎低头看了看自己,帽t和校服长裤,哪里不正经了? 走到公车站她才想起自己又忘了把交通卡要回来,雨开始滴滴答答,她赶紧撑起伞,冻僵的手指勉强握住伞柄,在雨中走了半个小时才到家。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楼的,连舅舅、舅妈有没有在家都没发现,回过神时她已经洗完澡,房里开了除溼,抱着贝斯坐在床边。 琴身上沾到雨滴,阿虎用袖口抹乾净,没多久后又有新的雨落下,溅到琴弦上。阿虎一边弹琴、一边擦,反反覆覆,却总是擦不乾净。 摆脱不掉的雨水随着琴弦弹起,没插音响的贝斯发出嗡嗡声,连续不断,寂静中只有啜泣与震动。 柳咏诗到底是在想什么,才会想找她去摘星星呢? 她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努力过也会被视为累赘——她也不想被笑是根音大师、不想拖累肖狼的脚步啊! 长茧的指尖在发烫、灼痛,可阿虎完全没有察觉,一次又一次地练习。 无论高山或着峡谷,只要不间断地衝击、挑战,总有一天那些不可企及,也能变成抬脚就能跨过的坎吗?或着小马会摔到谷底折断腿,一生跛瘸? 阿虎感觉自己大概在那个晚上就已经跌倒了,只是不肯承认,挣扎着还想跑而已。 时隔多年,她真的长大了吗?真的能帮上肖狼的忙? 明明才刚信誓旦旦地向他们保证,怀疑的念头却又再一次兴起,与电话待接的嘟嘟声一起,拉长了尾音佔据脑袋。 远在日本的李子没接电话,通讯软体自动切回聊天室画面。 几秒沉默后小奈摇头,大声叹气,「我要回家了。」 「回什么?明天星期天,你们不醉不准走。」 「喝喝喝,你怎么不多喝点长脑的补品?还可以保护我的肝。」 小奈和石头斗起嘴来,阿虎有点不知该怎么反应,跟肖狼吵完架再一起开开心心去吃汤包的日子太远了,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不可思议。 柳咏诗依旧没有加入吵吵闹闹的行列,她拿出手机,专心地看着什么。阿虎撇过去几眼,手掌一下放在腿上、一下双手交握,放哪里都不安适。 重组肖狼,说的好听,但又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做到呢? 柳咏诗忽然站起身,三人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我们去日本找李子吧。」 石头一愣,「啊?找他干嘛?」 「练团。还有肖狼之后的安排,直接问他比较快。」 「不是,你——」 柳咏诗亮出手机萤幕,只见上头一个大大的绿色勾勾,底下四个字——付款成功。 「明天凌晨的机票,刚好还有位子,真幸运。」 三人错愕得说不出话——明天凌晨,不就是几个小时之后吗? bass solo 2 连小奈都张着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疯了,你疯了啊。」 柳咏诗瞇起眼睛笑,她看向阿虎,稍微收敛了笑意,露出底下的真挚。 「走吧。」 去日本、去舞台、去那个曾经错过的未来。 阿虎的手机铃声响了,是李子回拨过来。 「喂?阿虎啊,干嘛?」 柳咏诗接过手机,「李子,我们明天会去找你喔。」 「是兔仔?」李子停顿了一下,「蛤?明天是什么意思?」 李子来到机场时依旧是半信半疑的状态,直到那四个人从海关走出来,他忍不住在大庭广眾下大喊。 「干!你们这群肖欸。」同时见到四个人聚在一起,而且还出现在异国,实在是有点不可思议。阿虎一隻手摸着后颈,柳咏诗则笑咪咪地对他招手——想起前阵子兔仔突然来找他打听阿虎近况,李子心里也有了底。 「李哥!」石头衝上来抱住他。 他勾着石头肩膀问:「你们很间喔?说来就来。」 「拜託,我那个小店哪有你重要?」 小奈双手抱胸,抿唇摇头——小奈还是学生,只要课业跟上就行。阿虎跟兔仔的工作自由,说衝就衝也没什么问题。 「真的系肖狼。」李子说:「你们来干嘛?」 「肖狼重组后第一件事,当然是练团。」柳咏诗举起双手,「出发!」 日本的练团室跟台湾没有什么差别,一样的吸音海绵、一样的灯光,他们各自调整完设备后将乐器背上身,看了看彼此。 跟高中时一样,也不一样。人全都长大了,没有当初那种青涩的共同点,尷尬得阿虎浑身不对劲。 柳咏诗站在中央,用麦克风轻声道:「来囉。」 小奈敲下前导——第一下,敲碎了彼此的气泡。 第二下,彷彿敲在她指间,琴弦在共鸣。 第三下,与数年前的团练重叠,柳咏诗写的旋律清晰无比。 第四下,低沉的声音自阿虎指尖诞生,与肖狼重合。 当初日復一日的练习似乎已经把弹法融进她的身体记忆里,每个音节互相衔接,自然而然。 柳咏诗说话的声线很柔和,唱腔却不太一样——更有厚度、更加强烈。而分别的这几年,像是从浮沫匯聚成海浪,她的歌声更有力量,能震入人心,也依旧能温柔。 改变的不只有她,五人在这几年里都有持续磨练技艺,弹奏的水准提高不少,甚至发展出自己的特色,然而解散的这段时间早就把肖狼的默契冲散,各弹各的,毫不相干。 一曲结束,练团室内一片沉默。阿虎吞了吞口水,小奈只忍了几秒便压抑不住地开始发作。 「李子你在干嘛?」小奈咬着牙,「你弹得也太柔和了吧?这首歌是摇滚欸,还有你是不是偷改指法。」 「改了又怎样?我改的比较好听啊。」李子不甘示弱,「你怎么不怪石头堆了那么多奇怪的音色。」 「什么奇怪?那是华丽!这样才够有看头好吗。」 果然又开始吵起来了,看他们你一言我一句的,熟悉的感觉让阿虎忍不住扬起嘴角。 柳咏诗看向阿虎——她终于又笑了,长大后重逢,阿虎变得没那么爱笑,就算笑起来也不真实,更多时候都只是看着。 「兔仔你笑什么?」柳咏诗回过神来,小奈正看着自己,「还笑,你刚才音准跑了了。」 「我?」柳咏诗愣住,以往练团她从来都是在旁边等他们吵完而已,根本没有被战火波及过。 「而且嗓子也没开好。算了,我就不怪你了。」 「你……」柳咏诗张了张嘴,「你bridge的鈸也没敲出来喔。」 柳咏诗一反击,几人吵得更不可开交,战火熊熊燃烧,直到口乾舌燥才慢慢缓下来。 「好了!」柳咏诗实在挨不住其他人的炮火,挥着手叫停,「剩下的时间来试试我写的新歌,上飞机前我已经把谱传给大家了。没问题的话,我们会用这首来报名金星赏。」 新歌的名字,是《群星》。柳咏诗只写了最简单的谱、词与吉他和弦音档,剩下大片的空白交由几人自己去填。阿虎在飞机上听完音档,早就把bassline的雏型想好了。 贝斯的稳重有力、吉他的温柔清爽、键盘的华丽、爵士鼓的激昂,以及乾净而有力度的歌声。随着弹奏一边揭开这首歌的面貌,有些地方显得破碎、搭不上,可又独特得让人沉醉。 他们的演奏正如同歌名,以各自的纯粹拚凑成独一无二的乐声。 把肖狼组回来,实在是太好了——此时阿虎心中满满的,只有这个念头。 五人收敛了吵架的态度,接下来的团练偶尔有争执,多数时候则在反覆尝试弹法与各自的乐谱组合。 阿虎感觉只过了十分鐘,乐器行老闆便说着日文,提醒他们时间到了。 来都来了,当然要玩个尽兴再走。几人没有特地去跑景点,而是在东京的街头间晃,李子表示前几天下过雪,路边还留着点结冰。五个人聊起这几年发生的事,不停地迈开脚步,彷彿前路没有尽头。 柳咏诗带了一台相机,时不时拿起来,录肖狼、录路边的花、录走过去的三花猫。当镜头对准阿虎时,她忍不住别过头,却不知道这样刚好让相机录进泛红的耳根。 晚餐时喝了点酒,小奈醉起来更疯,嚷嚷着教授的不是,一手搭石头的肩、一手撑在李子背上,指挥他们前往续摊。 阿虎和柳咏诗走在他们后头,阿虎的笑不明显,却真心实意,眼中闪烁着霓虹灯的光。 柳咏诗伸手勾住阿虎臂膀,只以手掌轻轻地搭着,将自己拉过去一点,阿虎身子僵硬了一下。 「地板滑。」 阿虎没说什么,放慢了脚步,彼此的手隔着厚重衣服松散地接触。外套下身躯热得像要烧起来,袖口外露出的手掌受风一吹,冰得阿虎握起拳头,将手藏进口袋里。 这个场景很熟悉,阿虎想着——以前,肖狼集体行动时,柳咏诗也会这样勾她的手。 仅限于肖狼解散前的那个冬天。 bass solo 3 练完团的肖狼走在市区街头,阿虎背着乐器袋,跟柳咏诗一起走在其他三人后头。几人进了小火锅店,坐下来没几分鐘,阿虎臂膀上搭着的手捏了捏她。 「金星赏的赛程出来囉。」 柳咏诗将赛程表传到群组里,阿虎慢慢点完菜后才拿起手机来看。 跟去年柳咏诗拿给她看的差不多,金星赏的奖金是二十万,石头兴奋得哇哇大叫,嚷着要拿去买车。阿虎大略看了一眼后想放下手机,却见李子对自己使了个眼色。 「你看决赛。」 决赛怎么了吗?阿虎又仔细看了一次——校园组决赛日期,九月二十六号。 阿虎盯着手机久久没有说话。柳咏诗嗅到一丝不对劲,「怎么了?」 阿虎回过神,咧嘴笑开来,「没什么啊。」 金星赏第一阶段需要录一首原创进行遴选,这对肖狼来说相对简单,柳咏诗早就准备好原创曲。而且这阶段选入的乐团数量庞大,只要认真准备,要通过不是问题。 正好进入寒假,五人没事就聚在一起,磨合彼此的默契。 随着对彼此愈来愈了解,连石头都看出来阿虎不太对劲。阿虎愈来愈少笑,被小奈骂也毫不还嘴,练习完后直接跑回家,不再找藉口留下来廝混。 肖狼在大泽的乐器行录完音,只等柳咏诗寄出音档报名。好不容易完成了第一阶段,几人收拾时便开始讨论要一起去吃饭庆祝。 「我跳过。」阿虎将贝斯背上肩,「我有别的事,先回家。」 「卖骗,你是有什么事?」石头说:「反正你回家也是练琴,一起去啦。」 阿虎像没听到似的,石头伸手碰她肩膀,她嘖声一把甩开,「我说我不去。」 「阿虎。」柳咏诗出声呼唤,「怎么了?」 练团室内陷入沉默,没有人动弹。 「我走了。」阿虎拉紧乐器背带,低着头快步离开。 「她在干嘛?」小奈皱眉。 「阿灾?」 经过这一遭,其馀人也没了吃庆功宴的心情,纷纷各自回家。李子留到最后,在柳咏诗附近晃来晃去,欲言又止。 「兔仔。」许久后李子终于吞吞吐吐道:「阿虎有跟你说过她的生日吗?」 生日?柳咏诗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肖狼组团已经超过半年了,她居然还不知道阿虎生日是几号。 她以摇头回答,李子又沉默了一阵子。 「她的生日撞到金星赏决赛了。」李子转过身,「你们这么要好,剩的你自己去问她。」 李子说完直接离开,留下柳咏诗一脸茫然。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古怪而复杂的感情逐渐填满胸膛,像水位慢慢涨起,巨大的压力迫使她难以呼吸。 是她太自私了吗?怎么会连阿虎的生日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为什么李子和阿虎都对这个该被庆祝的日子露出难色。 阿虎跟她想的不一样,或者说,她没有真正地看清过阿虎。 阿虎不回讯息、不接电话,甚至也不去练团。 「那傢伙到底在耍什么任性啊?」小奈猛地敲了下鈸,金属声强烈而不满,鼓棒指向李子,「她不是住你隔壁?把她拖出来啊。」 李子面无表情撇过头,罕见地没有还嘴。 「好了,我们先练。」柳咏诗死死握紧麦克风,「bassline先麻烦石头用音效代替,好吗?」 柳咏诗努力把情绪压下去,却在回头听录音时清楚查觉到自己声音中的浮躁不安——粗劣的歌声跟人工製造的虚假低音,柳咏诗一秒也听不下去。 一个月后,金星赏遴选结果出炉,寒假也跟着结束,肖狼的名字在一长串名单中显得有点不起眼。 柳咏诗满怀忐忑回到学校。阿虎直到上课鐘响后才出现,无视浩克碎念逕自走到位子上,一眼也没分给柳咏诗。 此时的阿虎彷彿回到那个被细雨垄罩的午休后——凶狠、锐利,看起来一碰就会爆炸。 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 下课鐘响,柳咏诗刚站起身,阿虎就已经从后门出去。 「阿虎!」柳咏诗顾不上周围同学的目光,急得喊她名字,也没换得对方回头。 无论驱动她的是什么,阿虎总是在跑——追逐或逃离,儘管表面上如此相似,却是迈向不同的结局。 而柳咏诗被远远地甩在后面,连前路都看不清楚。 她到底在跑什么?柳咏诗甚至感受到了一丝愤怒,对自己的愤怒。 阿虎的座位空下来了,升上高二之后,这是阿虎第一次翘课。 「后门」对阿虎或李子这种翘课惯犯来说,根本就是抬抬腿就能跨过去的小坎。但对柳咏诗而言,墙就是墙,不会因为矮了一点就能轻松跨过去。 她在后门旁徘徊,躲在树后四处张望,墙外一有脚步声,都会踩扁她刚萌生的一丁点勇气。 阿虎是怎么做到的? 阿虎会说什么? 柳咏诗伸长手臂,手掌扣住以小小的圆石砌成的墙头。上次翻这面墙时阿虎在旁边帮她,那时完全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像座山般挡在面前。 别怕,跳上去。 柳咏诗在原地蹦了好几下,好不容易才将半个身子撑上墙头,已经气喘吁吁。她一点一点挪动身子,用一条腿巴住墙,此时又听见有人在大喊她的名字,她吓得瞬间爆发力气,糊里糊涂就翻了过去。 她跳到外面的人行道,晃了晃身子差点摔倒。 明明是一样的街景,上学时间的校外看起来却陌生又危险。柳咏诗总觉得听到了浩克在大吼,脚步匆匆,与心跳一般紧密而快速。 柳咏诗骑上共享单车来到高架桥下。堆积的玻璃瓶被清除了,只剩地板的缝隙中卡着绿色粉末。阿虎戴着耳机,背靠桥柱坐在国文课本上。 柳咏诗牵着车,慢慢走到阿虎面前。 其实阿虎远远就看到柳咏诗来了,双腿动了动,最终没有跑,而是闭上眼睛面无表情地等。 若是柳咏诗为她跨过围墙,她怎么能跑? 阿虎心中可耻地浮现了一丝欣喜,她拿出数学课本往身边的地上一放,柳咏诗便默默坐下来,抱着膝盖。 一会儿后柳咏诗比了比耳朵,阿虎将一边耳机摘下来递上。耳机里传来的是柳咏诗曾经分享过的歌单,一首歌结束,柳咏诗侧过头,注视她许久后才说。 「我们通过初选了。」 其实阿虎知道,就算李子没有跟她说,她也相信柳咏诗的编曲。 阿虎低头拨弄鞋带,「恭喜。」 「阿虎,你通过初选了。」 「我不是阿虎。」她将脸埋进膝盖中间,「我是林彪。」 bass solo 4 那又怎样?柳咏诗有些迟疑,不管阿虎还是林彪,她就是她,不会因为名字不一样而改变什么。 阿虎将另一耳的耳机也递给她,此时歌单早已结束,耳机里没有半点音讯。戴上后,阿虎的声音被削弱了一点,两人之间彷彿隔着巨大厚重,难以击碎的玻璃。 「我叫林彪。」阿虎说:「我舅舅在户政事务所时还在劝我妈,不要给女孩取这种名字,可是她很坚持。她说她要让我一辈子记得,我剋死了我爸。我出生的那天,我爸开车载我妈去医院。半路上被卡车撞,我们一起进了医院。」 「然后我出生,他死了。」 「以前有算命的说过,属虎的人剋我爸……其实我妈不是迷信的人,她只相信这句话,不然她也不知道该怪谁。我爸忌日的那天我妈都会带我去扫墓,除此以外我都住在舅舅家,对她来说,跟剋死老公的人同住在一个屋簷下,应该很难受吧。」 沉默压抑得难以忍受,柳咏诗几次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就只有一天而已,就只要过了那天,一切都会变回正常。」阿虎握紧拳头,手臂几乎不可见地在发抖。「但只有那天,她需要我。」 柳咏诗伸手搭上阿虎肩膀,试图给予一点温暖或力量。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开始——她不是阿虎、不是林彪。她因阿虎的叙述而感到心痛,但她没有经歷过那些,她要说什么?她能说些什么? 「其实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要找我去金星赏。」阿虎吸了吸鼻子,「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什么都不会,你还相信我。」 「但我很喜欢,弹琴跟练团都是。表演的时候、背着琴的时候,跟你们待在一起,比来这里鬼混好玩多了。」 「尤其是,可以跟你待在一起……」阿虎声音愈来愈小,「你跟我不一样。很成熟,又很厉害,总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感觉不像高中生。」 「大家都喜欢你。」阿虎抬眸与她对视,双眼红肿湿润,「我也喜欢你。」 柳咏诗不由得屏住呼吸,生怕错过阿虎接下来说的任何一个字,或一点细微的表情反应。 「但我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守承诺,星星对我来说,太远了。」 不,不是这样的。真正厉害的人是阿虎,柳咏诗只是顺应大人的期许,活成被期待的样子而已。 大人们喜欢的不是她,不是真正的她,做自己的孩子是不会被大人喜欢的——就像阿虎。阿虎有勇气、有衝劲,她太耀眼,才会让黯淡的大人厌恶。 一样黯淡的她,喜欢着那样的阿虎。 柳咏诗伸手覆上阿虎手背,「我也喜欢你。」 眼泪滑落阿虎脸庞,愈来愈有止不住的趋势,「我、我——」 「柳咏诗!」 男人的怒吼声穿过旷阔的空气,精准打击到坐在桥柱角落的两人。 柳咏诗本能地全身一缩,抬头正好与父亲对上视线——责备、失望与愤怒,将她一直以来费尽全力维持的和平,轰然烧成灰烬。 她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像被吓坏的兔子般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柳桐书身上的衬衫因为大步快走而跑位,他衝到两个女孩面前,抓住柳咏诗的手臂一把将她扯开。 「你敢翘课?」他将柳咏诗甩到另一侧,回头瞪了眼阿虎,马上转回来对柳咏诗咆哮,「我不是叫你不准跟不三不四的东西混在一起吗?你看你变成什么样子,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我给你的信任吗?」 「我是她的同班同学,不是什么东西。」阿虎双眼依旧泛红,神态却变得锐利,抬眼迎向柳咏诗父亲的愤怒。 「我跟我女儿讲话,轮不到你插嘴!」柳桐书骂道:「没礼貌的小孩,不要靠近我女儿。」 阿虎爬起身,本能让她想还击、想反抗大人的无理取闹,可当她看到柳咏诗紧绷的脸时,那股衝劲又缩了回去。 她用什么身分、什么资格? 也许他是对的,她本来就不该去招惹乾乾净净的好学生,耽误柳咏诗的前途——无论是在课业上,还是在乐团。阿虎什么都不会,她只是一昧地在拖柳咏诗后腿,还死皮赖脸地不肯走而已。 柳咏诗,你又在想什么呢? 阿虎张着嘴,彷彿站在顶楼的女儿墙上,强风吹袭身体,随时都会掉落。 「阿、阿虎——」柳咏诗眼神闪烁。 「闭嘴,现在就跟我回家。」柳桐书挥着手臂,大步往马路上走。几步后回头见柳咏诗还站在原地,不由得大骂,「柳咏诗,你翅膀硬了是不是?」 柳咏诗看着阿虎,又转头看了眼父亲,最终低下头,愧疚从齿缝间挤出来。 「抱歉。」 寒风袭来,阿虎全身一颤。 风吹过某处建筑结构,发出呜呜的哭嚎声。空旷的高架桥下只剩一人,阿虎靠着桥柱,感觉连站着都很费力。 手机震动,熟悉的乐声响起。阿虎呆愣了几秒才拿起来看,萤幕来电显示——妈。 四个小节的间隔后,阿虎才按下接听,将听筒凑到耳边。 「彪啊。」应该要很熟悉的女声,比她记得的更温柔,对面一阵沉默后接着道。 「妈想你了。」 柳桐书一边开车一边骂,柳咏诗坐在后座,一声不吭。 她瞥见柳桐书在用手机时,萤幕上一闪而过的画面,是常见到情侣用来追踪另一半用的定位软体,这才明白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柳桐书说阿虎是坏学生,她们混在一起,柳咏诗也会被带坏。 但柳咏诗自己分得清是非对错,比起阿虎的「不乖」,柳桐书自己的行为,才是不对的吧。 柳咏诗一个字也没提,只是默默地承受怒火,说着道歉的话,脑袋里却在想阿虎的事。 她不该道歉的,明明阿虎才刚将自己剖开,她应该留下来,让阿虎知道自己会陪她尝试克服困难……柳咏诗看着父亲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明白就算回到刚才那一幕,她也没有胆子违抗他。 柳桐书打到学校去吵着要给柳咏诗转班,在锁上她的房间门前,又当着她的面将所有社群帐号及通讯软体里,阿虎的踪跡通通抹除。 bass solo 5 柳咏诗慌了,阿虎这么会跑,要是删了后她找不到人怎么办? 不,没事的,还有李子跟石头在,她也知道阿虎家在哪里,阿虎跑不掉的。她不断安抚自己,安静地待在房间里。 她一再保证自己不会再和阿虎有任何联系,并答应他下次考试还会维持在校排前段的水准,才逐渐让柳桐书动摇。 其实柳咏诗根本不聪明,如果她够聪明就该考上武楠,而不是垫底的仁平。她唯一的天赋在音乐上,就算是在垫底的高中里,对她来说要考进校排前段也不简单。 她必须花费几乎所有清醒的时间去读书、考出让人满意的成绩,将自己弄得心力交瘁,还得维持着乖巧得体的模样,才能换到权利去做想自己做的事。 那些辛苦和牺牲都不重要,只有音乐才是重要的,只要她还能继续弹琴、继续唱歌就好。 原本,只要能这样就好的。 相隔一天后柳桐书终于载她去上学,不顾阻拦衝进学校里要求浩克看好她,别让阿虎继续荼毒柳咏诗。然而直到中午打鐘,她也没见到阿虎。 她找到李子班上,纤细的少年倒是乖乖待在学校。 「她今天不会来上学了。」李子说:「听说你爸跟浩克吵,是怎样?」 柳咏诗摇摇头,将话题转开,「她还好吗?」 「还是那副死样。」李子挠挠脸,「她……跟你说了吗?」 柳咏诗轻轻頷首,李子叹了口气,「今天是她爸妈的结婚纪念日。阿姨她状态一直都不太好,只要是跟她爸有关的日子,阿姨都可能会把她叫走。」 「去扫墓吗?」 「不知道,大概是吧。」李子垂着肩膀,就算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也不能随便插手彼此的家事,那些重量他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承担。 他看着阿虎重复度过沉重的生日,一年又一年,而他只能等到阿虎舔拭完伤口之后,再若无其事地迎接她回归日常。 柳咏诗深深吸了口气,这两天她吃不好也睡不好,睁眼闭眼都在烦恼阿虎的事,以及肖狼之后该怎么继续走下去。以至于脸色变得苍白,双眼也浮肿而透青。 李子抿了抿双唇,「免烦恼,你就算跟在旁边,也没法度。银伯会跟着她们,不会让阿虎出歹事。」 柳咏诗又能做什么?她什么都做不了。 市立公墓位于郊区,谢生银开着车龄超过十年的银色轿车,停在宽敞荒凉的马路边,正前方停了另一辆白色小车。 阿虎头靠在玻璃上,沉默地看着窗外。公墓里一个又一个灰色石碑排列整齐,坟头的草皮被修剪得乾净整齐,纸钱的边角卡在树上,湿了又乾后紧紧黏贴。 谢生惠依旧站在那个位置,将鲜花供奉在石製的花瓶里,好似这十七年来从未移动过。 谢生银从后车箱里拿出一篮水果,领着她走过去。阿虎踏着谢生银的影子,来到妈妈身后。 「你们来啦。」谢生惠回过头,她留着黑色长发,面容有点削瘦,气色还算康健。 她先是对谢生银稍稍微笑,而后视线投向阿虎。 两人最相似的地方,是颧骨,稍稍地突出让整张脸显得立体。除此之外,阿虎的其他部分——鼻子、眉毛、耳朵、眼睛……甚至是神态都随爸爸,只是抹去了粗旷的轮廓,添了女性的柔软,因而显得英气。 谢生惠看着女儿,半晌后扬起嘴角,笑得灿烂,「半年不见,我们的宝贝又更漂亮了。」 阿虎吞了下口水,因为妈妈的笑而稍微放松。「妈。」 谢生惠伸手揽住阿虎肩膀,她戴着一枚玉鐲,触感冰凉坚硬,然而她的怀抱里却温暖又柔软。阿虎深深松了口气,身躯不再紧绷。 「妈好想你。」 阿虎也笑了,「嗯。」 谢生惠对谢生银抱怨,「林彪都这么大了,你该让她回来跟我住。」 谢生银像是没听到,点起线香分给她们,「阿虎,来。」 爸爸的坟一直都维持得很乾净,光滑的墓碑前,线香头灰烬掉落,升起一缕若有似无的青烟。 拜完后两个大人简单聊了几句,不久后谢生银说要去公厕解手,留下母女二人独处。 「升上高二了,课业压力是不是很大?」谢生惠问。 阿虎摇摇头,谢生惠继续问她生活上的状况。一来一回的谈话让她逐渐放开了性子,慢慢地愈说愈多。 她开始笑,笑得眼角都微微弯起来,「对了,我前阵子学了乐器喔。」 「什么乐器啊?」 「是贝斯,你知道贝斯吗?跟吉他长得很像。」阿虎说:「我还跟李子和几个朋友组了乐团,我们要一起去比赛,第一名有二十万奖金喔。」 「那个比赛……」她顿了顿,想到难得今天妈妈心情这么好,也许正是说出口的最佳时机。 「比赛的日期,是九月二十六号。」 阿虎声音变小了,她不敢说是自己生日,也不敢说是爸爸忌日的那天,生怕敏感的字眼会刺激到谢生惠。 出乎意料的,谢生惠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依旧在听。一点希望在她心中点亮,兴致勃勃地继续讲:「李子弹吉他,还有一个个性很差的鼓手、笨笨的键盘手,跟很会写歌的主唱。」 「我们主唱什么乐器都会,超级厉害。她是小小隻的女生,可是她胆子很大,上次我们去表演的时候——」 「你很开心,是吗?」谢生惠平静道。 阿虎笑容稍僵,稍稍收回来了一点,仍然报以开朗的表情。「对啊。我觉得……反正我读书也读不好,弹琴的话,至少我心里喜欢。」 「原来你活得这么开心啊。」谢生惠道:「可惜你爸再也看不到了。」 「妈……」 「跪下。」 笑容渐渐消失,阿虎得脸上很快便不带有任何情绪,熟练地在爸爸坟前双膝跪下。 「你高高兴兴在外面鬼混的时侯,我可是每天都活在痛苦里啊。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有脸活得这么好?还敢想不来孝敬你爸,你爸可是因为你而丢了命。」谢生惠在她身后咆哮,「给他生出这种不孝女,我活着还有什么指望?你敢去那什么鬼的比赛,我就死给你看。」 「林彪,你害死你爸还不够,非得要这样折磨我才高兴是不是?你这个讨债鬼,当初我就该把你掐死。」 好啊,阿虎自嘲地想着,把她杀了,就不会有现在这些痛苦。而无论是妈妈、舅舅,甚至是柳咏诗,都不用再烦恼她的事,她再也不会变成谁的负担、拖累谁的脚步。 这样,才对嘛。 「你夺走我的老公、我的家。你怎么不把我也剋死算了。」谢生惠开始哽咽,「你毁了我的人生,你毁了他的人生啊。」 阿虎低着头,突然间一隻柔软的手掌按上后脑勺,试图将她往前压。她下意识施力反抗,却听妈妈哭喊道:「给我嗑头,跟他说对不起,说!」 阿虎弯下腰,顺着谢生惠的手磕到地上,坚硬的水泥地面重重敲击额头,整个头骨都在痛,脑袋里回盪着巨大的碰撞声。 阿虎整张脸几乎要碰到地板,她闭上眼睛,面无表情,「对不起。」 「大声点!」 「对不起!」她大喊,在谢生惠的要求下,一次又一次。谢生惠抓着她的头发不断往地板撞。阿虎顺从地蜷缩成一团,没有半点反抗,在撞击声与谢生惠尖叫的混乱中,依稀听见谢生银从远处跑来的大喊。 墓碑的照片上,男人微笑着,静静地注视这一切。 Outro 1 柳咏诗一整天过得浑浑噩噩,连浩克找她关心时,也没有半点力气应付。 浩克不由得叹气——阿虎的改变他有看在眼里,观察这么久,好不容易确定阿虎真的被柳咏诗带好了。怎么知道高二下才刚开始,柳咏诗竟然翘课,家长还闹到学校来吵着要让阿虎退学。 浩克一身肌肉面对家长毫无用武之地,面对心思细腻,又不肯透漏实情的柳咏诗更是半点用都没有。 他揉了揉太阳穴,严肃道:「你们这个年纪很敏感、有很多心思,我都明白。阿虎本性不坏,只要跟她好好谈谈,她也不会计较这么多。你们玩在一起,你开心、阿虎也能变好,这是我很乐见的。你们守好学生的本分好好上学,家长那边我都会帮你们,知不知道?」 柳咏诗点点头,从办公室出来时李子正在等她。 已经过了放学时间,校园里很安静,浩克提前跟柳桐书说明了会将她留下来辅导,因此柳桐书还没来接她——说是接,其实只是在限制她的行动而已。 李子看了眼柳咏诗,去投了贩卖机的热铝罐奶茶递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柳咏诗,甚至不太确定她跟阿虎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子叹了口气拿出手机,「今天的练团,先取消囉。」 「为什么?」 「你还要去练团喔?」 「要。」柳咏诗深呼吸了几次。 不能一直被困在围墙里,就算很难也要一点点踏出脚步,直到她能像阿虎那样奔跑。她要追上肖狼的不羈,跟阿虎、肖狼一起,成为群星。 她是柳咏诗,肖狼的主唱。是要摘下星星,并成为其中之一的音乐人——这才是她想过的人生。 两人一起离开仁高,仅仅是从学校到乐器行这一段走烂的路,在柳咏诗眼中却漫长而特别。 他们迟到了五分鐘,小奈坐在鼓架后,石头靠在墙边双手抱胸,而阿虎竟然也在。 纤细修长的贝斯手坐在练团室的沙发上,双肘撑着膝盖,单手抓着沾了血的毛巾按住额头,柳咏诗借她的贝斯横躺在身后。 「阿虎。」柳咏诗先是一喜,接着因紧绷的氛围转为担忧。她在阿虎面前蹲下,「你受伤了?」 阿虎只是跟她对上眼,柳咏诗便知道阿虎的状态非常不妙——阿虎没有再逃了,然而眼神却冷漠得令人不安。 阿虎直起身子并将柳咏诗稍微推开,缓缓地环视肖狼一圈,最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地说:「我要退出。」 李子叹了口气,石头则看了看几人,困惑问:「为啥?没必要吧虎姐,你有什么困难,说出来我们一起帮你啊。」 「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没办法参加金星赏。」 小奈用力地深吸了口气,彷彿在克制杀人的衝动,「你给我好好想想,我们练这么久,初选都过了,你现在说要退出,那肖狼怎么办?没有贝斯我们玩什么?」 「让石头用键盘代替。」阿虎说:「或着从现在练也可以,反正不会比我差。」 「你在记恨我说你弹得烂是不是?肚量很小欸。」小奈扯动嘴角笑,「好嘛,我以后少嘴你一点,不要乱搞。」 「我没有在乱。」阿虎握紧了毛巾,「我要退出,以后不会再来,也不会再弹琴了。」 「你耍我们是不是啊?」 「是我做得不对,对不起。」 阿虎站起身,才往门口迈出一步,便被柳咏诗一句轻柔的呼唤喊停。 「阿虎……」 阿虎稍微回头,阴暗的眼神再次与柳咏诗对上。 但是该怎么办呢?她能怎么帮阿虎、用什么身分?她能挡在阿虎身前,抬头挺胸地守护她吗? 毕竟,她只是阿虎的同学而已。 渺小、无力,连自己的问题都解决不了,什么都不是。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又不想让阿虎就这么离开,至少这些痛苦和无解的烦恼,阿虎不用一个人承担。 「先坐下来吧,就算你没办法去金星赏,我们也能一起找到折衷的办法——」 「什么办法?」阿虎完全转过身来摊开双臂,「我活了十七年都没找到的方法,是什么?」 阿虎额头上肿了一大块,稍微结痂的伤口还在渗血,所有人都看到了、所有人都沉默了。 阿虎不知道,柳咏诗更不知道,无能为力的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阿虎逃跑。 能被公式套用的题目只存在于考卷上,而在学校之外的一切、一切,都是混乱而无解的死题。这世界如此毫无道理、毫无意义,他们却还活在其中,消耗生命去寻找自己的路。 指引方向的航助灯在夜中闪烁出跑道的轮廓,柳咏诗站在巨大的玻璃前,看着飞机降落。 如果可以的话,她不想要什么星星,只要在跑道上的灯就好……只要,她能在恰当的时间指引阿虎合适的方向,这样就好。 「我那时候不该让你走的。」 身边的阿虎侧过头来看她,半张脸明亮、半张脸佈满影子。 午夜的机场中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跑道上飞机缓缓滑行。身后候机室里,肖狼的其他两个伙伴累得躺在椅子上睡着了。阿虎思考几分鐘,似乎是懂了她在指什么,将视线投向窗外。 「抱歉。」 「别再说了。」柳咏诗靠紧了阿虎,轻轻握着她的手臂,「要道歉的话,我想说的可能比你更多。」 阿虎摇摇头,「那都过去了,而且跟你有什么关係?」 「对你来说,不是也一样吗?」柳咏诗说:「你也不愿意退出,而现在肖狼重组,那些事都过去了。」 过去了……吗?阿虎到现在还是会在生日的那天准时前往公墓,小时候她会在前一天晚上去土地公庙,求土地公爷爷保佑让妈妈心情好,她才能好好度过这天。至今她已经不会这么做了,她会平静地接受谢生惠的怒火,完成任何谢生惠要求的事。 Outro 2 「别怕。」柳咏诗仰起头,「我们那时候,都还是小孩子呢。」 「你现在就是大人了?」 柳咏诗没有回答,只是瞇着眼对她笑。 飞机落地之后,柳咏诗联系了哥哥来接机。柳永文约莫大他们两三岁左右,比阿虎还高半个头,穿着衬衫长相斯文端正,一见面就先翻了柳咏诗白眼。 「你出国干嘛?爸打给你没接,一直跑来吵我。」 柳咏诗忙着指挥肖狼把行李搬上小休旅车,抽空才回答他,「对不起嘛,不然你先封锁他,直到他习惯我叛逆期。」 「哪有人二十多岁才叛逆期。」柳永文说:「这样的话他会先杀了我好不好。」 柳永文抱怨归抱怨,面对肖狼其他人时依旧谈笑自如,在车上聊起了日本特產,好好地把肖狼一个个载回家。小奈和石头依序下车了,后座只剩阿虎一人,柳永文从后照镜看了她一眼。 「你们也是在乐团认识的吗?」 阿虎坐直身子,稍微介绍了自己。柳永文一边听一边点头,若有所思,「你就是阿虎啊。」 阿虎顿时如坐针毡,那天柳咏诗爸爸的咆哮她至今都还记得,当初柳咏诗家里一定也是场腥风血雨,闹到后来,柳咏诗真的换去了第三类组的班级,她也因为愧疚而不敢面对,两人在同个学校里几乎没有再碰过面。 柳永文脸上看不太出喜怒,只是一直在偷看两人的表情。 「我记得你们还是高中同学,对不对?」 「不只是高中同学。」柳咏诗也累了,手肘靠在车窗上撑着头。「我跟你说过啊,她是我初恋。」 阿虎傻傻愣住,全身僵硬。柳咏诗现在是在说啥? 柳永文像是习惯了,只是耸耸肩没再说话。 离租屋处还有几个路口时阿虎结结巴巴地开口,阻止柳永文继续开下去。她现在住的民宅区马路狭小,一次只能通过一台小轿车,而且巷底是死路,小休旅开进去不方便。 阿虎急忙下车,在柳永文热心帮忙前将行李背上肩,连连道谢。 柳咏诗关上车门,坚持要送她到家门口。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走进小巷,三更半夜的民宅区只剩几盏街灯的光,虎斑猫蹲在墙头看着两人走过,跳到地上时发出咚的一声,让这片静流动起来。 公寓入口的灯从来没亮过,不锈钢门半敞开着,街灯只照到门边,里头漆黑一片。 阿虎停下脚步,回头时和柳咏诗对上视线,又匆匆移开。 「谢谢。」阿虎挠了挠发热的后颈,表情仍然镇定,「各个方面都是。」 柳咏诗摇头,对她来说,这些都只是在弥补自己的遗憾,不需要阿虎的道谢。 「这次一定会一起去摘星星的,对吗。」 阿虎缓缓扬起嘴角,挪动脚步往身后的黑暗移动了点。 「谁教我欠你们。」她的声音有点沙哑,「一定会的……摘星星,就好了。」 朋友、伙伴,或任何仅限于乐团成员之间的关係——阿虎至少有信心能维持在这个阶段走下去。 但不能更多了,愤怒的柳桐书跟抓狂的谢生惠是那么像。阿虎不敢害柳咏诗陷入挣扎,更不愿再拖累柳咏诗。 毕竟她可是那个剋死爸爸的林彪啊。 柳咏诗却只是一笑,将发丝拢至耳后。她握住阿虎的手指,掌心包覆四个指头。 「其实摘星星的说法不全对,当我们站在台上演奏的时候,自己就是星星。你不觉得吗?」 阿虎肩膀一颤,柳咏诗的手好烫,烫得她下意识想缩回来,可又依依不捨,任对方紧紧地牵着自己。 柳咏诗站在昏黄的光线中,坚定地凝视她。阿虎换了好几口气都说不上话来,最后用带着水气的声音嗯了一声。 柳咏诗在背包里翻找一阵,拿出一副耳罩式耳机,是在飞机上工作时用的。柳咏诗招招手,阿虎会意后稍稍弯下腰。 「眼睛闭起来。」 迟疑后阿虎决定照做,耳机被戴到头上将两隻耳朵垄罩。她等了几秒后偷偷将眼皮睁开一条缝,想看柳咏诗的手机萤幕上在播放什么,却马上被发现。 柳咏诗将手机立起,笑着说了句话——她猜,应该是「不准偷看」。 阿虎再次闭起眼睛,在一片漆黑中等待。 这副耳机是老牌子的中价位款,包覆感与音质都很好,完全将阿虎隔绝在内。 想像中的音乐与节拍都没有响起,阿虎听到纯语音的录音档,柳咏诗的声音经过麦克风与扬声器后质感稍变,像柔软的绒毛,轻轻摩娑着阿虎耳朵。 「嗨,亲爱的阿虎。」 阿虎两个字说得缓慢,像在反覆咀嚼,她后颈一阵颤慄,可录音档不会停下来。 「我很高兴你还愿意跟我们一起去金星赏。肖狼当初拿了第三名,对那时的我们来说,已经是很好的成绩了。」 「其实我们都想跟你分享这颗星星,但没人敢踏出这一步。大家心里长了根刺,我们就这样毕业了、生疏了。我觉得很可惜、很不甘心,明明不是你我的错,为什么我们都这么痛苦呢?所以这次,应该换我载着你逃跑了,对吧?」 阿虎鼻子发酸,然而录音档还在继续。 「这几年只要听到贝斯就会想起你,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适合弹贝斯。低频的声音容易被人忽视,但也最特别、最有魅力。就算认识了很多人、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对我来说,你依旧是无法替代的低音。」 「五年了,阿虎,我一直喜欢你。」 「如果你也还喜欢我,请不要张开眼睛,好吗?」 录音档结束了,阿虎下意识想睁眼,却在那瞬间见到对方掌心。 柳咏诗伸手遮住她双眼,另隻手轻拉阿虎的衣服,缓缓亲上来。 Outro 3 柳咏诗的亲吻很小心、很柔软,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反而是柳咏诗的体温炽热异常,彷彿要将所有感情都透过相碰的点传递过来。 阿虎眼前一片漆黑,耳中什么也听不见,心跳比小奈乱打的鼓点还快,所有意识集中在亲吻上,在这个点里融化。 柳咏诗只是轻点,而后便缓缓退开。她脸上的燥热被夜色遮掩,趁着阿虎还看不到轻抿了下双唇,接着才移开遮在阿虎眼前的手。 阿虎脸色僵硬,慢半拍才直起来的腰也扳得直挺挺,她摘下耳机递回来,嘴唇不断张合,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看到阿虎的反应,柳咏诗暗自松了口气,忍不住弯起嘴角笑。 她还喜欢着。柳咏诗差点没跳起来,她在赌,而她赢了,只要有阿虎在,她便不会输。 「流氓。」阿虎好不容易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转身往公寓楼上跑。 她怎么能做这种事?这是犯法的吧!阿虎摀着嘴唇心慌意乱,脑袋里不断重放刚才的那个亲吻。 五年了,她真的、真的好念旧。 阿虎抹了抹脸,从楼梯间的小窗探出身子大喊,「柳咏诗!」 柳咏诗还站在公寓门口,街灯的黄光柔和了她的眼睛。 「谢谢。」阿虎放轻了音量,「晚安。」 柳咏诗一上车,柳永文便皱起眉。「你笑什么?」 柳咏诗这才发现自己嘴角压都压不下去,乾脆道:「那是我喜欢的人,当然心情好囉。」 柳永文嘖声发动车子,开过几个路口后停在红灯下。就算柳咏诗在外面表现得这么坦荡,可刚才那个女孩……爸一定、绝对、不可能答应。柳咏诗会坦白?还是打算一直瞒下去?这场家庭革命要到何年何月才会结束啊…… 柳永文叹了口气,「别让爸知道。」 「嗯。」 柳永文没说什么,继续开车了。 他也不需要知道,柳咏诗看向窗外,黑夜中的城市换了个面貌。她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不知多久后被讯息提示音唤醒。 肖狼的群组被顶到第一格,小奈传了一份档案。 今年度金星赏的时程表公布了。 大泽没想过几年后,还会见到这几个小朋友同时来到他的练团室。 五个人里缺了一个,而其他四人看起来都变了不少,更有个人风格。大泽简单地跟肖狼打过招呼,将练团室的门关上。 「赛程表,看了吧。」小奈双手抱胸盯着阿虎,「你要怎么办?」 肖狼五人中有三个已经脱离学生身分,超过半数便必须参加社会组,而今年金星赏决赛排程,校园组在九月二十五号,社会组则是九月二十六号,又一次撞到阿虎生日。 阿虎将贝斯背上肩,低头调音,「我还没想好。」 「蛤?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再说要退团这种话,我一定扒了你的皮做鼓。」 「你才不敢勒。」阿虎笑了,「到时候我会处理好,你们就放心练吧。」 小奈只是嘴了她几句,而后便开始投入于录音中,再也没提起这件事。 肖狼要用《群星》参加遴选,这阶段不需要全员到齐,只要把歌录出来就好。几人从日本回来后各自写谱,拚在一起互相调整,真正的群星逐渐成形。 bassline低沉有力,在音符间快速跃动,熟练而沉稳。 《群星》除了参加遴选外,柳咏诗用几人在日本时拍的素材剪辑mv,上传到影音平台。观看数非常惨淡,超过一半都是阿虎重复点击刷出来的。看着镜头录进那些美好的片段、肖狼的碎片,阿虎就能感受到平静。 遴选顺利通过,几人各有自己的事要忙,不如高中时那么常聚在一起,更多的是各自练习。 天气逐渐回暖,又到了梅雨绵绵的季节。柳咏诗背着吉他和行李箱,出现在阿虎公寓楼下。 「干嘛不说一声就跑来?」阿虎脚踩人字拖匆匆下楼,身上穿着宽松的短袖。 「我没地方住了。」 「蛤?」 「上次去日本回来,我的存款就只剩三位数。现在租约到期,我就出来啦。」柳咏诗笑着说:「请收留我,不然给我几个纸箱去睡高架桥也可以。」 阿虎傻眼,纠结半天后还是将人带上楼。她试图用身体挡住屋内的凌乱,没几分鐘后就放弃了,迅速将地上杂物塞进纸箱里。 柳咏诗根本把这当自己家,在书桌前坐下,开始欣赏阿虎的设备。 阿虎忙得满头大汗,回过神来柳咏诗正在试听她的耳机。柳咏诗回头见她收拾完了,指着录音介面问,「我可以玩吗?」 柳咏诗像是来玩的朋友,阿虎没多久便放松了防备。她们把柳咏诗新写的歌拿出来,试着调出理想的效果,讨论到一半柳咏诗心血来潮想加一段吉他,便从行李箱里拿出自己的麦克风架起来。 阿虎眼皮一跳,这支麦大概就能抵好几个月的房租,难怪柳咏诗会穷……她自己也很穷。 直到入夜后阿虎才意识到,今晚要跟柳咏诗一起在这个小套房里过夜。柳咏诗没有在管她的窘迫,自己找位子放衣物,打了声招呼便去洗澡。 阿虎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怀疑人生。 柳咏诗亲完那一下之后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彼此的距离感愈来愈近,她们就跟高中时一样亲密……但她们高中时到底有没有在一起?阿虎不知道,她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糊里糊涂地被柳咏诗牵着鼻子走。 加大的单人床还是够两个人一起,安安分分躺在上面的。熄灯后阿虎终于忍不住,藉着黑暗问出口。 「我们这样是……同居了?」 「你说呢?」 什么啊,又要她猜。阿虎稍微侧身面对柳咏诗的方向,单手撑着头。 城市尚未完全入眠,摩托车的引擎声自窗户传来,很快远去。 「那……」阿虎说:「以后纪念日,就过今天。」 柳咏诗差点笑出声,阿虎纠结了半天居然是在烦恼纪念日? 「还有明天要再去打一把钥匙,衣架也不太够用……」阿虎说着日常的琐碎,感觉却不太真实。柳咏诗偶尔回应几句,也都说着柴米油盐的事。 无话可讲了,阿虎终于躺下来,手指一点点往柳咏诗那爬,直到摸到对方的手,慢慢握进掌心中。一会后柳咏诗张开手指,与她十指交扣。 紧紧地扣稳了,就算跑起来也不会再遗落。 生活与季节一同推进,李子回来的那天已经开始热了,肖狼全员搭上石头的车去接机。 李子回来后肖狼才真正地开始练团,随着天气愈来愈炎热而增加频率。练完后若有时间他们会赖在乐器行吹冷气,就跟高中时一样。 备赛、练团、弹琴……一但生活有了重心,时间便过得特别快。 金星赏决赛选拔,是在九月初的暖身表演。 肖狼的成员们大多已经习惯了舞台,直到表演前一刻还在嘻嘻哈哈。却在演奏开始的瞬间投入进去,忘我地与音符起落。台下开始有观眾收起手机,抬头随着他们的音乐摇摆。 一样是郊外的场地、一样铺着红色软毯的舞台、一样的伙伴,但无论是肖狼或阿虎,都已经不一样了。 隔天决赛名单公布,肖狼被写在十组乐团之中。看到名单后倒也没有人太高兴,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决赛的前一天是校园组决赛,肖狼的其他人在最后一次练团结束后,都决定要去校园组看看。 而阿虎骑车载着柳咏诗穿越市区,来到公寓大厦底下,这一带地段比较贵,离柳咏诗老家不远。社区门口有穿制服的保全站着,铺石地板被整理得乾乾净净。 Outro 4 阿虎将车停在公共停车格内,摘下安全帽后吐了口长气。 「你真的没必要跟我来。」阿虎说:「她会觉得是你带坏我。」 「她想得没错。」柳咏诗回答:「而且我得监视你,看情况随时啟动b计画。」 「那是啥?」 「绑架。」 柳咏诗说得自然,让阿虎忍不住噗哧一笑。 磁卡刷过电梯感应时发出嗶声,放松的神经再度紧绷,随着电梯楼层往上爬而头晕目眩。 她很少来这,相较之下舅舅家对她来说更像个家。儘管手上就拿着钥匙,阿虎仍选择按下门铃。 「回来啦。」谢生惠只花了不到半分鐘便前来应门,一如既往的温柔微笑在见到柳咏诗时僵硬一瞬,接着却笑得更灿烂。「还带了朋友。」 阿虎抿着嘴唇,点点头。然而柳咏诗刚露出笑容,还没来得及介绍自己,谢生惠便接着道:「那进来吧,别让人站着。」 她往里走了两步才察觉身后没有动静,阿虎杵在门外动也没动,脸上的平静一如既往。 「我们就不进去了,妈。」阿虎说:「我明天还有事,来跟你说一声。」 「什么意思?」谢生惠语速极快,「除了去见你爸,明天还能有什么事?」 「有个很重要的表演一定要去,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去看。」 谢生惠倒抽了一口气,在即将暴怒的前一刻想起旁边的柳咏诗,硬生生压回去。「林彪,我从来没有答应你可以去别的地方——」 「我已经拜了二十二年,就算晚一天去也不会怎样——」 「这是你该说的话吗?那是你爸,你这辈子就是得为他尽孝。何况他是为了你才死的。」 「他死了,但我还活着。」阿虎说:「你也还活着,妈。这世上还有很多比爸更重要的事吧?」 不可能,这小王八蛋变坏了,在胡说八道什么?阿虎从来没有违逆过谢生惠,一次也没有。以至于谢生惠一时反应不过来,看着自己生的仇敌,眼中透出迷惘。 不过她很快就指着柳咏诗道:「跟狐朋狗友鬼混有比你爸重要?你就是不孝,不孝!都是我把你养成这副德行,都是我。我对不起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乾脆去死好了!」 阿虎搞不清楚她是不是在诅咒自己去死,而无论是不是,她都不会有更大的反应。她只是反手示意柳咏诗退远一点别被波及。 谢生惠面目狰狞地哭喊着,不断重复歇斯底里的话,阿虎走进屋里,试图安抚她。 「你就是想要我死,那我就去死!」谢生惠四下张望,接着伸手去拿餐桌上的水果刀。 阿虎扑上去,在谢生惠将拿到刀子的前一刻夺过来,她反手握着刀,锋刃朝向自己,大吼着将谢生惠震住。 「够了!」 阿虎将刀尖对准自己,柳咏诗忍不住惊呼:「阿虎。」 然而阿虎没有理会柳咏诗,她指节泛白,紧盯着谢生惠。 「你看我,你好好看我!」阿虎咆哮时身体晃动,好几次刀刃碰到皮肤,「我叫林彪,我也是人,是你的女儿,不是你抵销愧疚的供品。我不要你死,我只是想活下去。」 谢生惠好几次想开口,却都被阿虎的气势压回去。她脸色惨白,双眼张大瞪着阿虎。 「我的人生才没有意义,知道吗?」阿虎破音了,仍不在乎地继续说:「放我走,不然我现在就下去陪爸,一命抵一命,谁也不欠谁!」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刀刃压在脖子上,渗出一丝血色,「从小到大我每年都听你的话去见爸,等到你受不了了再把我丢给舅舅。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反抗吗?因为我剋死了我爸,我要赎罪啊,我以前觉得这就像还债一样,总有一天会还完,然后我就可以跟别人一样有妈妈。」 「但我发现根本不是这样,你总是恨我,还要假装很爱我,我真的……我被你骗了很久,知道吗?但你只是想困住我,一辈子困住我!」 阿虎眼眶湿润,表情扭曲,可又像没有感觉似的,任刀刃在皮肤上割出伤口。 她看着谢生惠,那张脸孔与自己有许多相似之处,然而她却永远看不透——无论爱还是恨,都无法在谢生惠身上看清楚。 挣扎、叛逆或顺从,阿虎从来没能用任何方法,得到谢生惠纯粹的爱。真正让她痛苦的从来不是上香、磕头,而是谢生惠,是她的情绪与喜怒无常。 但阿虎现在看清了谢生惠的脸,她正张嘴看着自己、看着流血的伤口,盛怒被刀刃削去,徒留震惊而困惑的双眼。 阿虎深吸了一口气,缓慢而坚定地说:「如果要这样背着还不完的债,我乾脆一次结清。」 「我不怕死,比起死我更怕活成你的样子。」 「不要再叫我林彪了,我是阿虎,我不欠人任何东西。所以如果你因为我死,我就跟着去死,爸的血缘会从我这断绝,我们一家三口在下面团圆。」 谢生惠终于反应过来,「你威胁我?」 阿虎注视着她向后退了两步,接着转身。 她一步步慢慢走到电梯口,按下按钮。半晌后谢生惠追出来,逼问道:「林彪,你想去哪?」 阿虎没有回答,电梯门开了,她让柳咏诗快点进去。谢生惠站在门口看着她,满脸泪痕,却还在嚷嚷着阿虎的罪孽。 她看着谢生惠,直到电梯门自己关上,再按下楼层钮。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坚定。 她阿虎,不用再逃跑了。 阿虎长长地吐了口气,水果刀还在手里,她颤抖着用外套把刀裹起来,免得吓到路人。 柳咏诗掏出一叠面纸压在她脖子上,用力得让她有点难喘气。那双眼中也盛着泪花,表情却冷静而坚强。 「我在这里。」柳咏诗抬眼看着她,语带哽咽,「阿虎,我在这里。」 阿虎点点头,伸手将柳咏诗抱进怀里,慢慢地愈抱愈紧,她将身子往对方身上靠,直到没有一丝空隙。泪水从紧闭的双眼中不停滑落,与鲜血混在一起,浸湿了领口和柳咏诗的手臂。 哽咽变成啜泣,最后不受控地哭出声来。阿虎感觉有什么也从身体里一起流失了,全身都好痛、好痛,就算有柳咏诗在,也能清晰的感觉到。 但没关係,她有自己的路、有陪她一起走的人。 离开前阿虎打给谢生银,稍微说明情况后请他来陪谢生惠。谢生银听到阿虎浓厚的鼻音后安静了几秒,没说什么便答应下来。 「多谢。」阿虎沙哑着说:「一直以来都是,多谢你了,阿舅。」 「憨因仔。」谢生银掛断电话。 九月二十六日。 肖狼其他人在见到阿虎与柳咏诗出现后明显松了口气,五人随着工作人员的指引进行准备,彩排、试音、接受赛前访谈以及与认识的乐手打交道。 几乎没什么时间留给他们紧张,直到前一组登台后,肖狼才有半个小时能沉淀心情。 小奈仔细打量阿虎,最后还是受不了,拿出化妆包帮她补点气色。弄一弄后李子也吵着要补妆,小奈便一边嫌弃,一边移过去替他画。 柳咏诗来到阿虎身边,静静地看着她。 「看起来怎样?」阿虎喉咙还有点沙哑,脖子上戴着颈鍊掩饰伤口。 「像流氓。」 在小奈的强烈要求下,肖狼全员穿着一身黑。阿虎掏空衣柜也只挖出身上的长裤与背心,背上她的粉色贝斯后极具反差。 阿虎露出无奈的笑,很快又焉了下去。 「生日快乐。」柳咏诗握住她的手,笑着说:「寿星的特权,等等让你讲开场。」 「你该不会懒得讲吧……」 「当然不是了。」柳咏诗说:「让大家看看你有多耀眼,好吗?」 她能有什么耀眼的?阿虎还没来得及反驳,柳咏诗举起手,对其他人说:「要集气吗?」 「要。」石头第一个衝过来。肖狼围成一圈,将手掌叠在中间,阿虎的手被团团包围,感受到身边伙伴的温度。 好热,真受不了。 「加油!」 红色软垫踩起来非常结实,强烈的聚光灯打在她脸上,像过于耀眼的星星,让她看不清观眾的脸。金星赏的舞台其实不算大,阿虎站在上面时才意识到这点,她去过更大、更多观眾的舞台,但没有一个像这里,像她曾经梦想的地方。 简单调整过乐器后,阿虎回头确认伙伴的状态。轮流迎上一双双眼睛,有的在笑、有的蓄势待发,肖狼们看着她,等待。 最后轮到柳咏诗,那双眼睛如同高中,第一次邀请她去摘星星时一般,专注中闪烁着微微的星光。 原来她也是一直、一直被注视着,幸运的阿虎啊。 「大家好,我们是肖狼。」 阿虎滑动琴弦,弹出猛烈而生动,彷彿老虎跳跃般的低音。 低迷的气场一扫而空,进入表演状态的阿虎微微扬起嘴角,回头对肖狼们喊—— 「让他们听听我们的声音。」 正文完 后记 阿虎可能是我亲生的孩子。 这么说大大有偏心之嫌,但我必须诚实地说,我爱阿虎。 阿虎是个游走在边缘的孩子,无论是黑与白、好与坏、阴柔或阳刚,她都不是能被轻易定义的人。我曾烦恼她的气质对读者而言是不是不够「女性化」,而这个故事会不会不够「gl」,但同时我也不想要把她限制在框架下。 我希望她能自由快乐地做自己,成为游走在边界,与眾不同又粹灿发光的阿虎。 这也是阿虎成为贝斯手的原因,贝斯的音频不容易听见,关于贝斯没声音的迷因网路上一堆一堆。这几乎完美贴合她的气质——不那么主流,常常被人忽略或听不见,虽然不是舞台上最发光发热的存在,却拥有着无与伦比的魅力与震憾力。 还有很帅。(,,?w?,,) 然后是小兔子柳咏诗。 她跟阿虎完全相反,无论是外貌、个性、家庭背景,她们都是相反的人。 因为相反,所以望着对方身上自己所没有的部份,都觉得对方是灿烂的人,而自己是黯淡无光的。人总是难以看见自己的优点,我想对这些青春的少年们来说更是如此吧。 我对柳咏诗的喜欢,不像对阿虎那样,反而是理解并欣赏她的感觉。 其实阿虎和小兔子曾经是我刚加入popo时写的短篇,原本的阿虎是黑道,小兔子是创作歌手,而这本书叫《寅卯之间》。(不是坑,没有坑!我只是填得慢!) 但我后来发现她们的故事不该是这样子,如今除了两位主角的名字跟家庭背景外,这篇故事跟《寅卯之间》没有任何关係。 我很庆幸自己有决定修改,因为我真的好爱《老虎的低音》。 今年终于把她们完成了,解决了我心里的一个惦记,从今以后也要像阿虎一样大步往前走啦! 在写这本书时长配的bgm是《逆旅》、《很幼稚吗》以及美秀集团大部分的歌,有兴趣的话可以搭配食用。(,,?w?,,) 番外等比赛结束后再说,也祝参赛的大家顺利完稿,我先行一步啦哈哈哈! 感谢阅读,我们下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