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念集》 知己莫若尔(时代潮流 / 自我) (01) 舞台上灯光璀璨。钢琴手、低音提琴手和鼓手随心情奏起悠扬爵士乐,似醉非醉的双眼放肆地打量着年轻歌女的背影。头、颈、背、腰、臀、腿、踝……由上而下,自下至上,不停幻想着、爱恋着。台上乐声更见淫靡,台下舞客更见放肆,双双对对的踏起醉人舞步来。楚楚衣冠之下,尽是半醒的躯壳:将白昼里的自己拋诸脑后,只求在黑夜里来一支迷失的慢三步。 一,二,三…… 一,二,三…… 「你是谁?」你问我,口腔渗出一阵浓烈酒气。我认得,那是经理在上个月花大钱购入的伏特加。 「我是『我』。」酒过三巡,我迷糊地交出自以为最好的答案,不想在高深的你面前出洋相。 你窃笑,讚我很可爱,但也给我一个小建议:「你该答『我是红桃』。」 「我的答案有错么?」望着你的象牙白西装,我鼓起两腮,深深不忿。「红桃」是经理给我起的艺名。奈何我打从心底里生厌这名字。我不喜欢红,也不喜欢逃。 「没有错。不过没意义。」你轻托我的下巴,就像要小猫咪抬头那样肆意。 我侧过脸,娇嗔带笑地躲开你的逗弄。「若果,『我是我』是一件没意义的事,难道『我是红桃』会更有意义?」我不解,头痛欲裂,不得不放下酒杯,后仰在黑皮椅背,瞇眼捕捉闪烁迷人的水晶灯光。 「当然!『红桃』能赚取收入。有收入,才能养活自己。养活自己,才能继续思考做『我』是否真的没意义。当『我』没收入、活不了,那做『我』的意义,不也不存在了吗?」说得兴起,你竟变成小孩子,嬉皮笑脸,失仪地跪在地上,一头埋在我的大腿间,在黑底碎花的丝质旗袍上磨蹭,嘟嚷着:「先让我稍息一会。今晚才告诉你,当『红桃』的意义!」 「好。我等你。」我低头微笑,笑你伶牙俐齿。其实你的牙齿很好看,白得发亮。 我和你赤条条地在床上水乳交融。二元,一体,互化。 将我压在胯下,你在我耳边轻轻吹气:「领略到意义没?」 分不清你是有心或无意,发问的同时,你竟对我施力,让我娇喘得吐不出话来。 「那就继续想想吧!」你是涂满毒药的蜜饯,给我欢愉,给我伤害。 我不明白自己何以会对你如此着迷,正如我不明白自己何以会对「我」產生执迷。 (02) 这种执迷,萌芽于青涩的年华。曾经,救国救民是生存的唯一意义,也是我和你之间的唯一话题。 那一天,报章上的战争消息刺激了你。你气得咬牙切齿,喊打喊杀,发誓要打倒入侵者的国,杀他们片甲不留。我欣赏你的志气,但我不识趣地补充一句:「当然要把他们打走、要他们道歉和赔偿,却绝不能对他们生起赶尽杀绝之意!」 火烧心,怀着剎那的衝动,你摑了我一记耳光,咆哮大叫:「难道你要等他们再杀回来?」话语间,恐惧多于仇恨,情感多于理智。 「哪会杀得尽?你看!他们不也是想将我国灭掉,我俩不也是好好的站在这里,商讨如何反击!同样,我国亦没能将他们根除。结果就是他们会好好的站在那边,商讨如何反击我国!」我掩着滚烫的脸蛋,强抑眼泪:「我们想到的,他们也会想到。」 「不要将我们和他们混为一谈!」你的语气略为收敛,眼神没有刚才的兇狠,负面情绪尽洩在报纸之上:「也不要将我和你混为一谈。」 报纸碎成漫天飞花,就像旗袍上的碎花那样凄楚。 完事后,你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我也没有睡,侧着身子,背对着你,面对着旗袍上的碎花图案。我的旗袍是温柔謐静的黑,上边有细细碎碎、白里透红的桃花图案。那点微弱的红,像愤怒的眼,又像无力的血。 那一朝早,天还没有亮得透,泛着教人倒胃口的鱼肚白色。我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匆匆忙忙整理衣衫,应门去。门后是焦急如焚的你。你说大马路那边出乱子,需要大家声援。 我擦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跟你去。路上,遇到不同院校的学生,大家同样神色凝重,快步急步疾步,步向游行大队,加入其中。差不多的发型,近乎一式一样的衣着,同样的年轻热血,再也分不出我你他。 同喊口号,同举旗帜,来到大马路。 我队当中,不知是谁,用激昂的声调,喊出沙哑不清的一句说话。我听不到那人在喊甚么,相信附近的人也听不见。但在氛围的感染下,我队中人纷纷叫好。气氛越炒越烈,在场眾人相继红了眼。 你额角青筋暴现,眼睛满佈血丝,仇视着我队以外的所有人。你只看到张张丑恶的脸,却对多支火枪视而不见。 枪声四起,我队阵营被打散,你我齐齐奔向小巷。百多步的距离,成了一辈子的梦魘。混乱间,我被硬物击伤头部,血流成河。 你死抱着我,拼命将我拖离混世。随着血水流失,我的身体变得不听唤。想跑,却跑不动。 我首次体验到意识和身体的分离。 分离以后,我的意识是「我」吗?我的身体是「我」吗?只有完整的我,才是「我」?如果我缺了手或缺了脚,我是「我」吗?如果我的心意改变了,我是「我」吗?变了调的我,是「我」吗?若然,曾经的我是「我」吗?现在的我也是「我」吗? 意识中的连串问题,随着身体的无力而陷入一片带红的黑。 (03) 银白月光下,廉价窗纱的针步更显疏落,挡不了甚么。它纯粹是一层虚设的心理屏障,以便用家自欺欺人。 「在想甚么?」你的脸凑近我的裸背,鼻息喷得我背痒痒的:「还没找到意义吗?」 我转身,没回话,随你把脸埋在我的胸脯间。 「为何偏要这么辛苦?」你的脸向上游移,移到我的眼角,吻走我的苦泪。「何不乾脆接受我告诉你的答案?」 「因为那是你的答案,不是我的。」我爱你,因而拒绝将自己变成你。 你眼珠子一转,神色又再变得鬼马:「其实,答案一早存在于你心间。若不知道自己的答案,你何以会知道我的答案和你的答案不同?」你反问,想把我击倒。 「这是取巧。藉着否定你的答案来肯定我的答案。」我莞尔一笑,用指尖挑一挑他的耳珠:「若果你不在我的身边,我岂不是没能找到答案?」 「我怎会不在你身边?」你吻着我,让我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这些年,我一直在你身边。」 十年。当身边眾人以不同形式离弃我时,只有你仍在我身边。我们携手由热血的学生,蜕变成繁华盛世的牺牲品。 你唸诵《双城记》的名句:「那是最好的时代,那是最坏的时代;那是智慧的时代,那是愚蠢的时代;那是信任的时代,那是怀疑的时代;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之春,那是绝望之冬;我们应有尽有,我们一无所有;我们直奔天堂,我们直奔地狱……」 没有我们的卑贱,就没有他们的高贵。我们的卑贱成就他们的高贵。卑贱的我们比高贵的他们更高贵,高贵的他们比卑贱的我们更卑贱。 你突然翻起被铺,扶起我。牵我手,轻托我的背,和我踏起慢三步。漆黑的房间,反射白月光的人体。乌亮的烦恼丝,白晳的皮肤。深不见底的黑瞳,水润亮丽的眼白。 「藉着『你』,能体验『我』的存在?」我依偎在你结实的胸膛。 你没开腔,默默用心跳声作答。 (04) 世界累了,重归寧静。你已然入睡,我呆望窗外银月,思考你的说话。 难道,如你所言,我一直找不到「我」,是因为我没试过藉由「你」去体验「我」? 如果「我」是确实存在的,那又何需要藉「你」的存在去体验? 除非你我本为一体,没有你,就没有我。 对。如果当日没有你,我已然不存在。 想不懂,为何当日你不放弃我,就此逃去?在那种情况下,没有人会怪责你。问谁都想和爱人共度每个月落日出,想和家人间话家常,想和朋友嬉笑耍乐……人生的每个片段、每个感觉,全都构建在关係之上。这就是「藉由『你』去体验『我』」的意思吗? 月落日出,微弱的光线下,黑与白变得相似,却硬是找不到平衡点,成不了灰调。 你要起床上班去。我为你备好梳洗用的毛巾和温水、暖胃的白粥与饱肚的糕点。用餐后,你顶着烫贴的短发,穿戴整齐,准备出门去。 「你今天笑得很美。」临行前,你突然回首笑问:「想通了甚么?」 我頷首微笑。 「要和我到街上走一转吗?」你豁然舒心。 「不怕吗?」我担心自己会为你招来话柄。 「谁会怕和自己上街?」你捕捉到我的思路。 我俩漫步大街上。晨光初耀,朝雪微溶。落在寒衣上的小雪花,有如新娘的嫁衣,纯洁而动人。你嘴角微扬,懒理旁人的异样目光,主动挽起我的手臂。轻轻一个举动,完美填补我多年遗憾。 我是个不能活在阳光底下的人。我是属于暗黑的世界,只能在昏黄黯淡的舞池展现出最美艳的一面。绝美的花姑娘,永远比不上你的新娘那样美。 我渴望身披白色嫁衣,头戴白色曳地长纱,戴着白手套,手捧红玫花束。你架着黑色大礼服,配上白衬衫、黑领结、白手套,手捧黑色高帽。我俩挽着手,在儐相和亲朋好友的祝福下,完成庄严神圣的婚礼…… 你的家人讨厌我,说我永远没资格成为你的妻子。你二话不说,离开家人,和我私奔,共住租来的狭小房间,齐齐找工作谋生。 「找别的工作,不要留在舞厅。」你介怀自己的女人与他人调情。 「头伤以后,我的思绪极为紊乱,没能胜任『正常』工作。我连倒夜香也干不来呢!」我带笑自揭疮疤:「现在只懂说一些诗情画意的话……」 你眼泛泪光,不置可否。我的情况,你比谁都更清楚。 「不要紧啊!」我没能改变现实,只好改变自己对现实的看法:「我和你之间,不也是由诗情画意的救国梦开始吗?还有比救国更诗情画意的事情吗?」 「爱你才是最诗情画意的事情!」你破涕为笑。 「诗情画意」是「不着边际」的雅称。救国梦是热血的诗词,情爱是罗曼蒂克的画作。掛在嘴边,看在眼内,叫人着迷。实则不着边际,没有明确的套路和方法去达到完美境界。 讚颂家乡河山的歌谣,照相馆橱窗里的幸福婚照,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却又遥远。反而,你的面容才是世上最实在的。十年,你的娃娃脸稚气不减。你仍是曾经的你,最爱我的你。 (05) 「再过十年,当我年华老去,你仍会这样爱我吗?」我是最普通不过的小女人。害怕改变,害怕老去,害怕死去。 「只要你需要我的爱,我就会一直爱你。」你肉麻得窝心。还是现在的你较可爱,会开玩笑,懂得呵哄我。在学时期的你简直是一头蛮牛,脾气暴躁,衝动鲁莽。 「你是何时开始变得如此口甜舌滑?」我打趣道。 你低头望我,目无表情,脸色惨白。你眨眼的瞬间,身后现出熊熊烈火。围着你的乾柴枝冒出浓浓黑烟,你的皮肉被薰黑、烧溶,你的脂肪渗出诱人香气,你的森森白骨纯洁无瑕。 你的家人捡起你的骨灰,装入小瓶内,离开。在旁偷窥的我这才敢步近,收集馀烬。雪白的你和炭黑的柴灰混和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我妒忌那柴灰。 吞下。 我要消化它,我要留住你。白皑皑的你从此留在我漆黑的体内,天荒地老。 强烈的焦味自喉头涌上脑袋。头痛欲裂。我使力按着头上的旧伤口,挡着将要破茧而出的殷红。伤口裂了,溢出无力的血。浓稠黏浆,是愁人的感觉。你死抱着我,拼命将我拖向小巷。我的身体不听唤,想跑,却跑不动。我的意识不听唤,想清醒,却又模糊起来。 我抬头望你,你的脑袋同样开了洞。赤血染红你的眼,沿着你的脸颊往下流,滴入我双眸。你没有放开我,死命的拖着我,跑向小巷。 双双倒下。面对面,你眼望我眼。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在望着我,抑或只是单纯地瞪大了眼。 我没力气合上眼皮。我猜,你也是。 最后,我陷入一片带红的黑。 当我恢復意识时,整个世界已然一片皑白。白布掛樑,白衣披身。唇色苍白,脸色惨白。溪钱是苍凉的白,烛泪是委屈的白。自此,你成了白的代名词。 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想起你,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擦身而过的每个路人都穿着白衣裳,长有你的脸。是你!是你!是你!漫天遍地均是你!美妙的时刻!我哈哈大笑起来,兴奋地上前细看每个你。 有些惊慌尖叫,有些敏捷地跑开,有些厌恶地推开我,有些伸手在我的胸脯上打圈转,有些直接拉我到小巷里去拳打脚踢。金钱财物首饰被抢劫一空,保暖衣衫被扒光,我赤条条地被埋在染红的雪堆里。 我不喜欢这片红,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它生起无比熟悉的感觉。红,是你愤怒的双眸,是我头上的伤口,是热血的诗词,是罗曼蒂克的画作,是你家人嘴边的恶话,是我家灶边的空米缸。大舞厅里,水晶灯闪烁迷人,白光洒在黑皮椅上,熟悉的黑旗袍被压在陌生的白西装下,殷红断断续续流了十年…… 因为红,黑与白得以融和。朝朝暮暮,月月年年。 年年月月,暮暮朝朝。黑与白得以分离,因为红。 红的温度溶掉白,馀下黑。静默的黑。永远的黑。 家门后的女人(家庭 / 生活) 这是一扇门。门上没有刻画任何图案,甚至连最简单的一竖一横也没有。它,只是一扇平实的门。门后的客饭厅也是平实非常,不讲究甚么室内设计,只是桌、椅、柜等等基本傢俱。再深入一点儿,是睡房。曾经,那儿有一个婴孩,天天躺在床上,接受眾人的祝福。睡房旁的主人房,有一对深爱着对方的夫妻…… 这扇门,守护着这个家已有二十多个年头。门后的傢俱,形还在,但神髓不再。看着满屋落寞的傢俱和满桌冰冷的饭餸,夏瑜忍不住掉下泪来。这些眼泪,不是给别人看的,而是给她自己看的,好让自己在情在理上都成为「受害者」。 以「受害者」身份流的眼泪,洗涤了夏瑜心里的污垢。她不再是一个不称职的妻子,因为她是「受害者」;她不再是一个横蛮无理的母亲,因为她是「受害者」……一切罪过都被原谅,因为她是一个流泪中的「受害者」…… 望着空洞的家,夏瑜在心里问了句:「我做错了甚么?」猛然,女儿思瑶和丈夫振邦的脸在她脑海中闪过。他们的脸,是愤怒的、狰狞的、忧伤的……一切负面情绪,显而易见:「你真的做错了!」 ***** 二十多年了,一直安份守己。日出而作,日入未息,一切心力都花在这个家上。日子虽难不苦,因着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很平淡,做菜煮饭、洗衫拖地……这就是她唯一会做的事,不多也不少。 熟练地煮了满枱饭餸,只等思瑶回来。 「妈,」席间,思瑶冷冷的道:「我要搬走。」 夏瑜呆了,真想不到思瑶还有勇气提出这个建议。这不是她首次这么讲;她已提出过两三次,但都被拒绝:「你照顾不了自己的。」 「这真是你心里头那句?」思瑶的话,挑动了夏瑜的神经。 老实讲——不是。但夏瑜总是口不对心:「你是甚么意思?」 「不是怕我走了,你会少了份家用吗?」思瑶没正面回答。 夏瑜怒不可遏,却笑了。这正是夏瑜恐怖的地方——她能迅速从一切极端的情绪中冷静过来。一笑,却不泯恩仇。 这时,夏瑜微笑着问:「为何?」语调间是尖刺般的骨子。 「因为你。」思瑶直认不讳。 「嗯。」夏瑜点点头:「继续。」 「你的问题正是觉得自己无任可问题。」思瑶简洁的答,因为对眼前人,她已瞭解至极——根本不容别人多解释。 「就是这样?」夏瑜叹了口气:「你这么孩子气的决定,要我怎能答允支持?不——许——」 「我孩子气?难道要像你一样,才不是孩子气?」思瑶的声调高了八度。 「用这种态度对待长辈的人,不是孩子气,是甚么?」夏瑜保持微笑,心知胜券在握。 「我可不是你!老狐狸!」思瑶歇斯底里地大叫。泪水涌满眼眶,涌满心头。 夏瑜胜利了;败北的思瑶则疯了似的衝入房内,用力甩门。 瞬间,胜利的笑容化为回忆里的片段。 「我可不是你!老狐狸!」曾几何时,夏瑜也讲过同样的话,对象正是她的母亲。那时的她,比现在的思瑶更年轻,只有十七、八岁。母亲是个很传统的人,一切按照传统规矩行事。 「规矩!规矩!难道我比不上规矩重要?」当时的夏瑜很不忿。 「日后,你也会像我一样,知道它的重要性。」母亲只是语重心长地说,结束了这段影响夏瑜甚深的对话。 现在,她真的像母亲一样,是隻不折不扣的老狐狸。无他,这是命运,每个人必走的路。还记得,她起初时并不相信;但现在却深信不疑。唯一的不同,是她比母亲更狠更绝,因为她亲眼看见母亲的凄惨下场——丈夫跑了,女儿(夏瑜自己)也离开她。 夏瑜很怕,这真是命运吗?若然,她必须努力改变,打破宿命。她要比母亲强硬,绑着丈夫和女儿。尤其是女儿,她日后也会走上同样的道路;唯一保护她的方法,就是亲身示范如何做一个好女人,甚至要比母亲做得更好。 「囡囡又发脾气吗?」振邦回来了。 「她现在入睡了。」夏瑜温柔地微笑着。 振邦解了领带,喝着夏瑜煲的汤水,叹了一口气:「囡囡太任性了。」 「不要紧。」夏瑜摇摇头:「她日后会明白我的苦心。」 「对了!」振邦猛然放下汤碗:「今天发薪水了。」他拿出支票。 「这些钱用作……」夏瑜喜上眉梢。 「是的……」振邦打了个眼色,示意她降低音量,以免让思瑶听到。 「嗯。」夏瑜的眼神甚为坚定:「我明天去。」 入夜,夏瑜在振邦怀里,久久不能入睡,一心思量如何应付明天的事。 ***** 「今次可以吗?」振邦见夏瑜回来,高兴得很。 「可以。」夏瑜看在眼内,却不是味儿。怎么振邦会懦弱如此,比自己更不如!昔日,他可是充满男子气慨的校园万人迷;现在,他竟……连见债主的勇气也没有,要妻子去!一串串眼泪不自觉的淌下,振邦大惊,轻轻拥她入怀,不停唸:「没事的……」 没事?真的吗? 有时候,夏瑜真的觉得自己太爱振邦,甚至达到不合理的程度;要不然,她怎会隻身走到那龙蛇混杂的鬼地方,替他还钱予高利贷。说真的,她很害怕,尤其是那放高利贷的男人。他双眼总爱盯着她的胸脯,感觉很呕心。 电视剧里的男主角,总是站在女主角面前,为她挡箭;但为何振邦却是躲在自己身后,要自己挡子弹呢?越想越不明白…… 没事?真的吗? 往后的日子,夏瑜待振邦的态度并没改变,只是心里的情感却复杂多了——不是不爱他,只是没那么爱。 就在没那么爱他的同时,她也怀疑,他已不如从前的爱她。 她照照镜,心中只觉戚然。上一次认真照镜,已是二十多年前,自己出嫁前一日的事。那时的她,二十多岁,青春逼人。脸部肌肤白里透红,没黑眼圈,没色斑,简直是个大美人。披上嫁衣,更见明艷照人。 可是现在,「黄面婆」、「师奶」、「阿婶」等称呼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但不能怪别人无口德,因这是事实……难怪所有男人都喜欢年轻貌美的小女生! 她没有哭,因振邦出轨一事并有任何实质证据;但这想法却不知不觉间植根于她脑海里,久久不散。 「绝不能胡思乱想!」夏瑜对自己说:「二十多年来的日夕相对,感情一定不会是假的!他一定还爱我!」这是自我安慰吗?自我催眠吗? 振邦没有错,但自己有错吗?为何要独自承受这种不该存在的坏念头?真的很辛苦,但却证明了自己仍是在乎他的,爱他的,所以更不能直接问他或旁敲侧击,以免破坏家的和谐。 夏瑜提着沉甸甸的食材,好不容易才回到家。从菜市场到家的路上,她几近走一步停两秒,把时间枉花在「胡思乱想」上。结果十五分鐘的脚程,变了近四十五分鐘的。 她很累,只及把大门和铁闸轻掩,便软瘫在地,毫不犹豫大哭起来。但一切的辛酸并没随泪水流走,哭声只把她的心神推向更极端——振邦不爱她了。 ***** 「思瑶已离家出走七天,难道你不担心吗?」振邦的声音几近尖叫。 「嗯。」夏瑜无力的发了一粒音。 说真的,夏瑜忧心的程度绝不逊于振邦;但这刻的她只感到无力。既然思瑶立心出走,自然不会轻易被找到——夏瑜实在无能为力。 「怎么办?」振邦仍在来回踱步,重覆的脚步声教人心烦。 「随她吧!」夏瑜绝望了:「就当这个人没存在过吧!」 要不然,怎么办! 回忆当初,其实一切皆有跡可寻;问题是,夏瑜一直不认为思瑶会那么做——思瑶只是个无能的小朋友!但事实是,思瑶不单实践了,更成功地摧毁了夏瑜的第一道防线。 夏瑜从沙发霍然立起,懒理仍在踱步的振邦,逕自到思瑶的房间去。 二十多年前,仍在襁褓的思瑶,多可爱!对妈妈笑吧!笑……但日渐长大的她,不但失去了那可爱的笑容,还会哭、说谎、闹情绪……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会变成这样?是因为自己吗?思瑶已不只一次说恨自己,为何自己还没改变的意识? 「你的问题正是觉得自己无任何问题。」 不!不是这样的! 「藉口!」 思瑶的声音清晰可闻,但人却不在身边…… 悲极的哭声,原来是那样的乾涸,只是喉头发出「呀……呀……」心不觉痛,因为已被痛苦同化了,混为一体;眼泪没法再流,随之而来的是血水。赤红色的世界,本该是喜气洋洋的,但夏瑜却看不见自己…… 昏——倒—— 醒来的时候,双眼已被矇起来,但仍可清楚听到振邦的声音:「眼疾?会盲?」 夏瑜听毕,全身发抖。可是,不消一秒,她又冷静过来:「眼不见为净。」心自在多了。 既然思瑶不愿见到她,她也不欲见到思瑶;既然振邦对她生厌,她也不要见到他! 出院后,仍需矇着双眼的夏瑜由振邦搀扶回家。这个曾经熟悉的家,竟于一日之间变得异常陌生。但夏瑜并不感到害怕,因为一切都在掌握之内。 「振邦,你走吧!我不要你留在我身边!」 「怎么了?」振邦吃了一惊:「你不用怕负累我呢!」 「你走吧!」夏瑜面不改容:「我不爱你了。」 「不要这么讲……」振邦后后拥着夏瑜:「不要……」 「我不要一个只懂躲在我身后的男人。」夏瑜嘴角泛起笑意,因为她感受到振邦颤抖的身躯:「难道在我瞎了以后,你仍继续要我代你还债?」 振邦没答话。 夏瑜的表情更得意:「说中了吧!你根本不爱我;你只是利用我,要我控制思瑶的财政,然后再加上我的钱去还你的债……」 未几,振邦松开手,头也不回,离家了。 ***** 在振邦离开后的一星期,夏瑜的眼疾被治癒了。但夏瑜并不感到高兴——她根本无法面对现在的家。 望着空洞的家,她在心里问了句:「我做错了甚么?」 也许,夏瑜这辈子都找不到答案。 现实中的理想(职场 / 日常) 家宜拿着一纸文凭毕业。 和很多其他年轻人一样,她是有梦想的,并一直坚持着。她一直在心中盘算着,要找一份怎么怎么的工作,要怎么怎么实现她大计……但眼见一封封求职信杳无音讯,石沉大海时,她开始着急。 日復日,她心想:「机会在哪儿?」 终于,有回音了。纵使只有一个面试机会,她仍兴奋得很。 面试当日,她穿着整齐,拿着沉甸甸的公事包,于烈日下到一幢旧式工厂大厦去。到达门口时,大汗淋漓的她,被玻璃门后的公司吸引着——是她梦寐以求的室内设计公司!还记得修读室内设计文凭时,她常幻想着自己会受聘于一间大型室内设计公司,每天都从忙碌中获得满足感…… 面试后数日,有回音了。「八千五?」她在心里嚷着:「当日不是说月薪一万吗?」 「你是零经验的毕业生……」电话另一头的男声解释说。 「好。」家宜吁了一口气,把心里的标准降低了少许。 「那么,明天上班。」男声的口吻近乎发号司令。 掛线后,家宜把消息告知妈。 「八千五……」妈想了想:「差不多……」 家宜沉默了。 妈瞥了瞥她,续道:「『零经验』、『freshgrad.』……八千五,已算是不错!」 这一句话,又把家宜的标准拉低了。 原来,她自己只值八千五! ***** 一年后,进步不少的家宜被擢升,成为初级设计师。 自此,仍然年轻的家宜,决定不会再穿着花花绿绿,只会穿黑白灰。 有人说她成熟了,进步了。 「我可不这样认为。」家宜很想要这么答,但却总把说话生吞回肚子作罢。 似乎,大家都只看到她「正」的一面而已。 这就是大家想要看见的家宜吗?一个只会穿黑白灰、不苟言笑的女人。大家似乎忘记了——家宜只有二十岁,是属于青春的年华。真正的她,可是一个爱笑爱玩的小女生;但这只会令她被标籤为「不思进取」、「幼稚」、「被宠坏」的新生代。 还是向现实低头好了。 家宜又再穿上套装,遮掩仍然年轻的身体;化浓妆、涂艳抹,好让笑容沉重得消失了似的。 这就是,大家想要看见的家宜吧! ***** 「我回来了。」家宜脱下高跟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发薪了吗?」妈闻声而至。 「发了。」家宜从手提包拿出支票和粮单。 妈看了看,声线几近尖叫:「你不是已经升职了吗?」 家宜没答话。 望着家宜,妈气得火烧心。 当初,是家宜承诺会赚到更多的钱。 当初,是她讲理想,擅自推掉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 当初,她根本不应为兴趣而拣选室内设计。 当初…… 整个晚上,妈一言不发。 家宜很难受,但却选择不多话。是的,她很后悔——为何她当初那么有理想?原来,理想真的不可当饱饭吃! 但现在,何如? ***** 这是家宜首次到酒吧来。 形形色色的男女,都不约而同地带着一对黑眼圈;家宜也不例外——她昨晚失眠了。 从未试过被人当中那么奚落,还要她道歉。但更难以置信的是——她道歉了。 根本不是她的错! 但道歉可保住一椿生意…… 却扭曲了自己…… 值得吗? 「你是家宜吗?」有人从后拍了拍家宜的肩膊。 「学姐?」家宜不自觉的伸出手来,公式化地打招呼。 「近来好吗?」学姐也成熟了不少:「还在那室内设计公司工作吗?」 「是的。」家宜虽然尽力隐藏,但仍掩不住眼里的失意。 「我最近自己设立了一所室内设计公司……」学姐有意无意的说:「需要聘请设计师……」 「设计师……」家宜顿时精神起来。 「虽是自主度高,但薪金却……」学姐小心翼翼的试探着:「你会来帮忙吗?」 ***** 草拟了一整晚的辞职信,就在手心。 只要家宜有勇气递上,再加几个模稜两可的原因,理想便能确切的握在手心。 「理想不能当饱饭吃!」这句话突然在家宜耳边响起。 曾讲过这句话的人,有妈、朋友、同事、上司……甚至家宜自己。还记得,讲这句话时,家宜自己的心情是绝望的。但大家的表情却很轻松,活像只是讲及一些与自己不相干的事。 理想,不相干吗?很遥远吗? 难道大家年轻时没有理想吗? 还是大家根本知道现实里没有理想,乾脆直接放弃了? 不管了,先递信吧! 「你……」老闆气定神间:「很缺钱吧!」 家宜呆了。 「加薪能留住你吗?」他竖起两隻手指,示意加薪两千元。 她没即时否定——犹豫了。 「既然没问题,你先去工作吧!」他以微笑作结。 这是……放弃了吗? 家宜只知道自己刚才的确心动了,再没追求理想的资格…… ***** 天,灰灰的。 家宜傻傻的抬起头来,心想:「我到底在做甚么?」她的手在颤抖着,弄皱了手心的辞职信。从来不相信「为五斗米折腰」;但今天终于领略到。 家宜垂头丧气地来到家门前,勉力地堆起笑容,按下门铃。应门的是妈。 昨晚,为了工作上的去留问题,她和妈吵起来了。当时大家都气得面红耳赤,却未能分出胜负。家宜最记得妈那一句:「生活艰难!」 当时听毕,家宜禁不住吐了句:「钱不是万能的!」但二十四小时后,她愿意收回那一句话。 「真的辞职了吗?」妈的语气,冷淡得令人难受。 「没。」家宜感觉到自己的眼泪快要夺眶而出。 「真的?」妈的表情很复杂,既喜且悲。 是的,她很高兴家宜没有辞工;但她实在太熟悉家宜的脾性了——几近顽固的坚持自己的想法。要是她的想法改变了,原因有二:想通了或是彻底被「击溃」了。 妈选择相信后者:「有话要讲吗?」 「没。」家宜摇摇头。 回到房间,家宜躺在床上,呆望着天花板。 欲哭无泪。 异蚁想【原版】(生活 / 意识流) 天亮,上班。 挤进人山人海的车厢,心竟是难得的平静。看着人们专注把玩手中的电子玩物,我心中更觉异常的安全。毕竟,好不容易才能摆脱熟人的注意。 车厢一如往常,平稳中带轻微摇晃,教本已带睡意的乘客更为昏昏欲睡。有些嘴馋的人不理会广播的呼吁,继续进食,令人侧目。 食物的细碎,像沙子一样,在人们毫不注意的情况下,悄然掉在地上,再被无意地踏个粉碎。在接着的数个车站,人们再肆意加以践踏,令碎粉再度粉碎。 到站了,我有意无意地绕过人羣,「不经意」踏中那些有数隻小蚁的食物碎粉,心中是一阵少有的快意。幕门关上,我回头望进车厢,想要看看被我蹂躪过的碎粉,但列车经已开驶。 看不见,罢。 ***** 天黑,下班。 身心俱疲。好不容易才与同路的男同事挤进车厢,继续讲上司的坏话。 「有蚁。」男同事突然指着快由我鞋面爬到小腿的一隻小蚂蚁。 我呆了。脑海中一片空白。不!有一个很遥远的身影。那是谁?我看不见……我不想看见…… 「啪」的一声,男同事一手拍在我的小腿上,那隻蚂蚁——扁了。 「没事了!」他笑了笑,问我:「你很怕小昆虫?」 「不,只是怕蚁。」我感觉到,我的唇还在颤抖,但却仍勉力一笑。 ***** 公司,午饭时间。 甲小姐正在上网看剧;乙先生在打盹;丙小姐外出吃饭去;丁先生仍在享用他那巨型饭盒;戊小姐…… 看着同事们的百态,我突然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都是很渺小的生命体,小得……有点儿……像……蚂蚁。这是我最不想要看到的事,尤其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大家营役劳碌,不也是只为求两餐温饱吗?那与盲目求存的蚂蚁有何分别? 驀地,我看见一隻蚂蚁在我手背上路过,却没意识去按扁它。我把手轻轻放在枱面上,让它自然而然的爬走。看着它在墙角消失,我感到自己也消失了似的。 ***** 其实,真正的我只是一隻蚂蚁,不过会偶尔做白日梦,幻想自己变成人类,过着那荒唐无稽的生活。那种生活,是有目的的付出,有希望的付出。每天朝着那所谓的「希望」跑,多奢侈!无他,这就是意义。 还是…… 其实,真正的我只是一个渺小的人类。不过会偶尔做白日梦,幻想自己是一隻蚁,过着那种没头没脑的生活。那种生活很乏味,只懂一味寻找食物。无他,这就是生存! ***** 公司,工作。 被上司骂个狗血淋头。 大家心知犯错的不是我,奈何人是怕事的,只好把我推上断头台。事后,一句道歉或安慰也欠奉。 很难过。我只好躲进厕格稍作自我冷静。 刚巧,一隻蚂蚁经过厕格。我毫不犹豫一脚踏扁它。 快意,笑了。 ***** 酒吧,喝酒。 「你不是只怕蚂蚁而已吗?为何现在也怕酒起来?」男同事笑问。 「其实,我不大好喝酒。」我怯怯的道。 「还是……你根本不会喝酒?」他哈哈大笑。 听着他那豁然开朗开朗的笑声,我突然变得不大抗拒,乾脆把小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醉倒。 迷糊间,我看见男同事以蚂蚁姿态爬上我的身体,不停游走于每吋肌肤。他似乎没停下来的意欲,想要到它的洞穴去…… 「上天取走你的一扇门,定会留给你一扇窗。」 今趟,上天留给我一隻蚂蚁。我给其取名为「男朋友」。 ***** 假期,医院。 妈就在这间医院里。她患了甚么病,还未明确,因为报告要待下星期才会完成。 看见妈的时候,家中各人都是泪眼涟涟,很忧心。这种气氛令健壮的人也难免感到窒息。 「我觉得……」近几天,妈的话都变得断断续续:「自己……」 大家都屏息静气,深怕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自己是……一隻蚂蚁……」她的声音,轻如柔丝,但我知道大家都听得很清楚。 死寂。 出乎我意料,这竟是她讲得最清楚的一句话,不论是肉体还是心灵上。 ***** 回家,晚饭。 一枱六椅,异常的沉默。电视的声浪,掩不住大家的咀嚼声——大家口中的食物似乎比钢铁更硬。我装作不以为意,继续吃。 「很难吃。」爸突然放下筷子:「不如外出吃饭。」 妹放下筷子衝进房内,甩门;姨低下头来,但她盯着枱上菜餚的怒目却仍清晰可见;婆呆了,眼眶红润;我默默望着对面墙身上一隻偶然经过的蚂蚁。 我心想:世界末日来临后,地球会否只剩下这隻蚂蚁? ***** 每次望着妈,心中都生起莫名的感觉。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隻蚂蚁的模样,彷彿她根本就是一隻蚂蚁。 一隻蚂蚁在做菜煮饭、洗衣拖地、烫衫抹窗……多可笑!就是因为她是一隻蚂蚁,所以我从没有帮忙做家务的念头,去减轻她的负担。 久而久之,我每次一见到她,便会掉头走。 但我知道,我永没能走远。 ***** 男友家,床上。 前奏后,男友进入极度兴奋状态,没注意到我正在放空自己。在他还在我身上冒汗之时,我的思绪又飞往遥远的他方去了——产房。 产房内有一张床,床上有一隻非常细小的蚁后。她痛得不得了,是产妇们口中的十级痛楚。那表示,她要生产了。不消一会,整张床上都是幼蚁,恐怖非常。但她的身体却没停止的意识。现在幼蚁已攻陷整个产房、整间医院、整个世界。 我惊恐万分之际,耳边传来蚁后的凄怨声音:「他朝君体也相同!」 床上的我惊叫。男友以为我也感到兴奋,于是更用力…… ***** 旧生聚会,内地某酒家。 说也奇怪,旧生聚会竟会选择在内地举行。听闻是聚会发起人的主意,说会给我们惊喜。 「蚁宴?」我呆了,但逃不了。 「你有收看《天与地》吗?」旧生甲吃一口红蚁炒蛋。 「有。人吃人那幕很震撼!」乙满口黑蚁残肢。 「结局何如?」丙一口气喝下半碗白蚁汤。 「没好下场!」丁边说边给我一碗黄蚁糖水。 「对!没好下场!」我在心里重覆着,衝到洗手间呕吐大作。 ***** 男友有很多恐怖的宠物:蛇、蜥蝪、蜘蛛……每次做爱时,他都会放一些宠物在床边,以增加他的性趣。 今趟,床边竟无任何宠物的踪影。我暗喜。完事后,我不经意的问道:「你的宠物呢?」 「在你体内。」 「甚么?」 「蚁。」 ***** 有一隻蚂蚁住在我心内。 它平常会做甚么?做菜煮饭、洗衣拖地、烫衫抹窗……嗯,它会做的事真的很多,但从没理会过我的感受。它凭甚么闯进我的心、我的生活!它最好立刻消失! 结果,我生命中其中一隻蚂蚁真的消失了。我依稀记得它的名字是「妈」。 ***** 灵堂上,我一再向来宾欠身鞠躬。 「她真的死了吗?」某君的声音传到我耳边,但我心知那不是灵堂里的人。 「谁?」另一声音反问。 「二九三号表妹。」某君不耐烦的道:「她……」 静。 我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我刚不经意踏扁两隻小蚁。 ***** 我:「我的耳朵有毛病吗?为何会听到蚂蚁讲话?」 医:「不。是你的压力过大,导致有幻听。」 我:「我有精神病?」 医:「是情绪病。」 我:「怎么办?」 医:「我会处方一些药物,你要按时服用;另外,你也要多休息……」 我:「谢谢医生。」 医:「不用谢。」 离开诊所时,我回头望一望地上的广告牌——「马义专科」。 不,我走近细看,是「虫马虫义」专科。 ***** 总觉得体内有东西在蚕食着我。是蚁? 医生替我作身体检查,一切正常; 男友向我解释,蚂蚁之说,纯粹幽默; 同事都劝我休息,减少工作量; …… 「真的有蚁在我体内!」我尖叫,夺门而出,从天台一跃而下,肝脑涂地。 临死前,我看见那东西了——不是蚁,是…… 异蚁想【2018年版】(生活 / 自我) (01) 天亮,上班。 挤进人山人海的车厢,心是难得的平静。看着人们专注把玩手中的电子玩物,我更觉异常安全。毕竟,好不容易才能摆脱熟人的注意。 车厢一如往常,平稳中带轻微摇晃,教本已带睡意的乘客更为昏昏欲睡。有些嘴馋的人不理会广播的呼吁,继续进食,令人侧目。食物的细碎,像沙子一样,在人们毫不注意的情况下,悄然掉在地上,再被无意地踏个粉碎。在接着的数个车站,人们再肆意加以践踏,令碎粉再度粉碎。 到站了,我有意无意地绕过人羣,「不经意」踏中那些有数隻小蚁的食物碎粉,心中是一阵少有的快意。幕门关上,我回头望进车厢,想要看看被我蹂躪过的碎粉和小蚁,但列车经已开驶。 看不见,罢。 天黑,下班。 身心俱疲。好不容易才与同路的男同事挤进车厢,继续讲上司的坏话。 「有蚁。」男同事突然指着快由我鞋面爬到小腿的一隻小蚂蚁。 我呆了。脑海中一片空白。不!有一个很遥远的身影。那是谁?我看不见……我不想看见…… 「啪」的一声,男同事一手拍在我的小腿上,那隻蚂蚁——扁了。 「没事了!」他笑了笑,问我:「你很怕小昆虫?」 「不,只是怕蚁。」我感觉到,我的唇还在颤抖,却仍勉力一笑。 小蚁的身体轻于鸿毛,牠的尸身在我小腿上留下重于泰山的黏腻感。明明体液不多,为何会觉得黏腻?不欲多想,不敢多想,怕会从脑袋的深渊引出可怕的蚁群。 好比佛地魔的名字,不能言喻却长存于心间,带来莫名的恐惧。 蚁群早已鑽进我的脑袋深处,以此为巢,產卵育儿。幼儿破卵,食我心智,开彊闢土。留下牠们的意志,作为粉饰巢穴的材料。 团结就是力量!为族群服务!分工合作,各施其职!安天命,守本分!不要问族群可以为你做什么,你应该要问自己可以为族群做什么! 蚁群眼中的赏心悦目,是我脑海中的黏腻感。像鼻涕,浆稠浓糊,混浊浑沌。拖曳我的身躯,限制我的思想。沉重非常,可又无以抵抗。 很可怕的蚁群。我从不敢正视牠们。视而不见,并非最好的解决方法,却是最好的自欺手段。 插匙,开门,踏入家门。 一隻人高的蚁披着围裙,正在煮饭做菜。饭菜糊糊的,倒人胃口。 牠命令我吃下所有。我不敢违抗,硬着头皮,哭丧着脸,吞下满口黏腻。 噁心。 「好吃吗?」牠问。 「好吃。」我不敢交出其他答案。 (02) 办公室里,午饭时间。 为节省资源,部份天花灯盘会被关掉,空调温度亦会被调高至摄氏二十五度。办公室顿时暗了大半,空气变得侷促,稍带窒息感。屏风隔开留在办公室用餐的同事们。大家留在自己的座位上用餐和消遣。 甲小姐正在上网看剧,剧情不外乎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催泪套路;乙先生在打盹,鼾声像猪嚎;丙小姐上网找外游地点的资料,不自觉地笑不拢嘴;丁先生仍在享用他那巨型饭盒。饭餸窝在胶盒里大半天,质感甚为软糯糊浆,略带病态的惨白;戊小姐…… 我背靠软绵绵的背垫,安分地半躺电脑椅上,披着薄外套,呆望两呎乘两呎的石膏板天花发呆。我头顶上的石膏板板块看来是最大最方的,望去办公室尽头,那边的板块似是细小的梯形。天花骨为平白的天花画下美丽的距离感。虽偶有几个仍然亮着白光的灯盘作调剂,可惜无补于事,冰冷不减。一格一格的,人工化的,机械似的。 大家是披着有机表皮的机械,是蚂蚁。具有个人特色的面目逐渐模糊起来,倒模一样,没能分辨你我他。当大家企图以不同的方法去活出自己的生命,却浑然不察那套被植根脑袋的思考模式。千回百转,最终仍然盲目地将毕生奉献予族群。劳碌营役,换来两餐吊命。未死,就可以继续奉献,沾沾自喜说:我的生存真有意义! 驀地,一隻抬着饼碎的蚂蚁在我手背上爬过。生起怜意,我把手轻轻放在枱面上,让牠自然而然的爬走。看着牠和牠的意义消失在墙角缝隙,我感到自己也随之隐去。 屏风后,埋首工作。 指头飞快在键盘上舞动,噠噠作响。 字细如蚁。 细蚁作字,以极其扭曲的姿势被键死在萤幕的白页上,僵硬不动。扮字,扮文化,扮民主,扮自由。明明天生就是当奴的材料,摆脱不了基因里的奴性,偏偏硬要扭曲真我。无他,只为说来动听、看来美妙。看!以生命构建的字体果然不同凡响! 我嘴角上扬,内心舒爽。键.死.牠! 一阵浓郁的俗气香水味忽尔从远处传来——女上司人未到,气先到。「你!」她来到我的身旁,怒气冲冲,乾脆利落地将厚厚的文件拍在我枱面:「怎么可以错得这样离谱!」涂了桃红色甲油的右手食指指甲连环使劲戳向「错处」,戳出几个吓人的微坳。 我托托沉重眼镜框,将碍事的长发架在耳背,凑近细看可怜的错处:「这个银码是依据乙先生给我的数据填写的……」我熟练地从旁边的文件盘抽出黄色的文件夹,拿出乙先生给我的纸页,递给上司看。怕她看不懂,我还在旁给她详细解释。 女上司脸色玄青,瞄向乙先生。乙先生马上上前辩解,推说是戊小姐的解说误导了他。戊小姐想了想,将责任卸给甲小姐。甲小姐不加思索,将丁先生拖入这趟浑水中……兜兜转转,矛头竟指向女上司最初发出的某个指令。 女上司老羞成怒,当眾将我骂个狗血淋头。同事们心知犯错的不是我。无奈,他们违逆不了奴性的感召,对不公不义变得麻目,齐齐目送我上断头台。继而将这粉饰为必然的事情、生存的定律,没人需为此生起歉疚或同情,省下道歉或安慰说话暖肚。 我的思绪出体神游,绕着女上司打圈飞,带笑静观她的丑态。时间流动减慢,以便思绪看清每一细节。胀红了的大块肉脸上,是奇大的圆眼。搽了桃红唇膏的两片薄唇毒辣不饶人,两隻大牙间,偶尔喷出臭人的唾液,向眾奴传递指令。硕大体型冠绝全公司,特别是腹部和臀部,肉腾腾的、圆润的,该是很好生养,能够百子千孙…… 渐感没趣,我的思绪先行远飞,飞至女厕去。静待。直至麻目的身体前来会合。 心神合一之际,一隻大蚁凑巧路经厕格。我毫不犹豫,一指按扁牠的头。头部受压向下栽,肉腾腾的、圆润的腹部反倒顺势往上翘,幼小的触肢连挣扎的时间也没有,就此永远凝住。 诡异的快意透彻全身,毛管直竖,头皮发麻。 我笑了。为牠的遭遇而笑。 (03) 下班,清吧内消遣。 店家欲以昏暗灯光打造情调。可在我看来,这更像成本低廉的地底矿洞的老旧照明灯。竭尽全力,也照不出应有的亮度来。勉强看到距己十步的前方,我需要依靠前方男同事的古龙水气味去辨别路向。 九曲十三弯。好不容易,我们在位于一隅的小梳化坐下。我从餐牌挑了橙汁、煎鸡翼和炸鱼柳,他要了鸡尾酒和花生小吃。摘下眼镜,看不清世界,我方能开怀起来,好好放松。边吃边喝边聊天,骂天骂地骂上司,好不痛快。 酒过三巡,醉态浮现于男同事脸上。我劝他不要再喝,马上回家休息去。他不依,反而多点一杯鸡尾酒,硬要我饮。 「你不是只怕蚂蚁而已吗?为何现在也怕酒?」男同事指着我的橙汁哈哈大笑起来,笑我孩子气。笑的时候,两隻门牙显得不合比例的大,甚至略略变型,像一对弯月。 「我不大喜欢喝酒……」我怯怯推却。怕酒,也怕他。是照明不足的缘故?是摘下眼镜的缘故?我竟看见男同事不成人形。黯黄灯光糢糊地勾勒出他的奇特身影:头小,胸小,腹大。 「还是……」他以极其鬼魅的姿势地趋向我,凑近我耳边:「你根本不会喝酒?」不知他是有心或无意,舌尖碰到我的耳珠,留下丁点湿润,散发淡淡酒气。 我全身泛起一阵酥麻,思绪乱转乱窜。 「蚂蚁是用分泌物的气味来进行交流的。」中学的生物科老师不懂授课,课堂很沉闷。 见我呆住,男同事放胆张口噬向我,予以强攻。 「蚂蚁用两个大牙叮咬的方式进行攻击或自卫。」生物科老师如斯说。 双唇交叠,双舌互缠。他在我口腔留下微酸。他说,他喝的是「威士忌酸酒」,是一款经典的鸡尾酒。 「蚂蚁叮咬时会分泌出蚁酸。」生物科老师的教诲,我永世难忘。 威士忌、柠檬汁、砂糖、苏打水混合起来,成为怡人的清新。我喜欢这徘徊于清醒与醺醉之间的芳香,好比挣扎于自由与奴性之间的耀眼花火,诱人,伤人,杀人。 一口气乾掉一整杯。 醉倒。 其实,真正的我只是一个渺小的人类。不过会偶尔做白日梦,幻想自己是一隻蚁,过着那种没头没脑的生活。那种生活很乏味,只懂遵循本能的驱使,为族群盲目付出。无他,这就是生存! 还是…… 其实,真正的我只是一隻蚂蚁,不过会偶尔做白日梦,幻想自己变成人类,过着那荒唐无稽的生活。那种生活,是有目的的付出,带有希望的付出。每天朝着那所谓的「希望」跑,多奢侈!无他,这就是意义。 意义,在哪儿? 哪儿?伸手不见五指,男同事的气味笼罩着我。哪儿?他六肢并用,爬上我的身,不停游走于每吋肌肤。哪儿?腥臭的触角四处探索,想要找出通往洞穴的道路。 婚飞。半透明的翼身折射出谜样虹光,为沉闷的周遭添上一份诱惑气息。血脉沸腾,灵慾飞昇。幼长的薄翼亢奋张开,拍动声浪不绝于耳,重覆又清脆,拥有催眠的魔力。明知是万劫不復的境地,偏偏抵受不了诱惑,一头栽进浑水里。 交尾,着地。他是我的爱,我的选择。我紧紧拥着他,盼在他失去知觉前,尽量给他一丝温存。可悲或可喜?他的生命只为寻欢而诞,寿命终结于极乐之时。该笑或该哭?我的双翼悄然脱落,说明我已进入生命的黄金时期,有能力落地生根,繁衍后代。但,我的自由同时告终…… 翌朝,我被食物的香气唤醒。披着被单,躡手躡脚走到房外去。男同事正手忙脚乱地在餐枱上延开一顿丰富的早餐。 「早晨……」他的笑容带点靦腆:「来吃吧。给你买了粟米粥,质地绵绵的。」 我没开口回话,衝前紧紧抱拥他,懒理掉落地面的被单。 我以为他已然死去,有如交配后的雄蚁。 (04) 假期,医院。 妈无故在客厅昏倒,撞伤了头,被送到医院。病因未明,有待检查报告出炉。 家中各人泪眼涟涟,围着妈的病床,十分忧心。这种沉重气氛,令健壮的人也难免感到窒息。难怪,妈向来心广体胖,在医院躺了没两天,已然双目无神,瘦骨如柴。 妈是个典型的传统妇女,家庭观念甚重。她身体力行,竭力维系家庭完整,献出一切:金钱、青春、时间、前途、心血、个人自由……每个认识她的人都会称讚她是个好妈妈、好妻子、好姐姐、好女儿。但我从来她不觉她是个好「人」。 她不是人。她是蚁。 妈是家庭里的蚁后,没有统治权,但各人自然而然会以她为家庭核心,万事以她为先。在妈面前,家人之间即使心病再多,大家总会给她几分薄面,假笑暂泯恩仇。 家庭和睦,听来是多么美好。但这份美好全建基于妈的存在和努力。如果她不復存在,这份美好还会继续流传下去吗?若否,这份美好不就是虚假的幻象吗?换言之,我们全都被妈困禁在这虚假的美好幻象当中。 抚心自问,我不想妈出院。 我要光明正大地直斥爸的不是,骂他赌虫上脑,连累家庭;我恨不得拆穿姨的偽善面具:律己以宽,待人以严;我要捣破婆的心房,告诉她,你的宝贝儿子早已拋弃你,不要再惦记他。望望你一直忽视的女儿(妈),她才是每天照顾你、忍受你臭脾气、为你花心思的人;我要和妹妹一起商讨未来大计,那些妈一直反对我们付诸实行的大计…… 我歹毒吗?我自私吗?会比妈更自私吗?她以「维系家庭」的名义,强要一帮合不来的人日夕相对,硬要大家生吞一切怨懟。哪管你消化不良或是甚么的,总之,吞! 我不明白,为何明明合不来,还要在一起?为了没能选择的血缘关係?那点血脉会比眾人的快乐和自由更重要?组织家庭、组织社会、组织族群,是为了方便人类沟通、交流,将人类文化推上更高更好的位置。现在妈却本末倒置,为了组织家庭,硬要所有人留在不好的境地里原地踏步。 我愿意顾及妈的感受,并非因为我爱她,而是因为我可怜她。 她是表现奴性的极致。奴性入骨入骨髓入基因,为活而活,为行传统而行传统,为组织家庭而组织家庭。她没有错,她只是盲目跟着社会的步伐前进而已,没有思考过那是否适合她。 严格而言,妈是一个受害者。和大部份人一样,她自以为正在活出只属于自己的生命,却浑然不察那套被植根脑袋的思考模式。千回百转,最终仍然盲目地将毕生奉献予族群…… 「我觉得……」今天,妈的话变得断断续续:「自己……」 大家都屏息静气,深怕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自己是……一隻蚂蚁……」她的声音轻如柔丝,但我知道大家都听得很清楚。 死寂。 出乎我意料,她竟讲出人生中最清楚的一句话,不论是肉体还是心灵上。 每次望着妈,心中都起了不能言喻的感觉。我的脑海中,只浮现出一隻蚂蚁的身影。她根本就是一隻蚂蚁。 一隻蚂蚁在做菜煮饭、洗衣拖地、烫衫抹窗……牠看来和蔼可亲,不具侵略性,却偏偏是把我的个人意志摧毁得最严重的傢伙。 久而久之,我每次一见到她,便会掉头走。 (05) 某高级私房菜馆,跟客人开会的场地。 平日女上司外出开会应酬,喜欢带老练的乙先生或戊小姐同行。但今次却挑了我一起去。开席前,客人和女上司有说有笑,气氛轻松。拿出合约,以间聊方式讨论细节时,客人和女上司同样笑容满面。上菜时,客人喜上眉梢,难掩兴奋,女上司却僵住了。我,毫无掩饰,尖叫出来,从餐椅弹起,连退数步,直至碰到活动趟墙板。 客人瞟向我,邪笑道:「第一次食蚁宴,感到呕心是正常不过的事。」见惯风浪,没有丝毫不悦。 我立在原地不动,震颤不已。女上司收拾心情,首次对我露出和顏悦色的笑容:「来试试,试过就知道是好东西。」她向我招手,示意我回到餐桌旁。「我起初也是抗拒得很,但放胆一试后,却发现这是人间美食,欲罢不能!」女上司的口吻像妈,像那隻扮人的蚁。 天旋地转,眼前画面扭作一团。我身处蚁巢当中,面前有两隻人高的巨蚁,一雌一雄。两对大眼齐齐扫视我全身上下,逼人目光快要挤爆我心脏。恐惧掏空了我,脑海里空盪盪的。牠们的花言巧语一再回绕,从脑袋深渊引出可怕的蚁群。大咬大啃,蚕食我的心智,留下牠们的意志。 我没作声,任由体内蚁群放肆地吃喝玩乐、组织家庭、创建社会、发展文化。牠们驱使我乖乖回到座位,一口气灌下半碗白蚁汤。 好吃吗? 好吃。 「你有看《天与地》吗?」雄蚁吃了一口红蚁炒蛋。 「有。意识挺大胆的!人吃人!」雌蚁满口黑蚁残肢。 「这个问题,我问过很多朋友,大部份人的答案和你的一样。但在我看来,『人吃人』情节根本算不上甚么一回事。」雄蚁摆出权威口吻,在雌蚁面前大发伟论:「『人吃人』每天不断上演。在生活里的各个层面、以多种方式活现眼前。不一定是吃人『肉』才算得上吃人,食人『心志』也是吃人的其中一种方式。」说得口乾,雄蚁呷了一口黄蚁甜汤。 「绝境下,三位男主角吃了重伤好友,维持生命。获救后,男主角们因为好友的死而性情大变,走上歪路,毁掉人生。简言之,好友失去了生命(身体),精神却长存于男主角们心里;男主角们的身体虽继续活着,心志却被罪疚感反噬,没能以他们本身的真实性情活下去…… 世事无绝对,大都是观点与角度造出来的假象。我与你,少数与多数,个人与世界,哪能分得清清楚楚?」 「这么推想下去,到底是谁吃掉谁?谁被谁吃掉?那真难懂!」不着痕跡的一句讚美,雌蚁注定能够吃掉雄蚁。 好不容易,饭局完结,合约签妥,我和女上司恭送客人上坐驾。车影远去,女上司和我漫步大街上。 「别怪我没事先通知你。」女上司从手袋掏出一包酸甜小零食,大方地分了三粒给我:「乙先生吃了一餐,戊小姐吃了一餐,你吃了一餐,我吃了三餐。」 我先放了一粒入口。不甜,很酸,酸度足以将蚁群和我一併溶掉。 「总有一天,我会习惯。」女上司也吃了一粒,企图将她自己溶掉:「我是这样告诉自己。」 「只要习惯了,我就可以毫不犹豫,吃得更多,签下更多订单,得到更好的待遇,过更好的生活……」女上司又吃了一粒小零食,溶掉披在身上的人皮,露出蚁身。「好好的活着,算得上奢侈的事吗?」 我再吃一粒,溶掉对牠的厌恶。我吃下最后一粒,溶掉对世态的耐性。 我辞职,我说。 (06) 我没有回家去,直接溜到他的家去。我和他之间已没有同事关係,我可以乾脆利落地唤他「男友」。对我的突然造访,他不解,却没有多问。呵呵哄哄,给我吃零食、玩游戏机、穿他的睡衣、睡他的床。 一轮热吻爱抚后,男友进入极度兴奋状态,将我压在胯下,没注意到我正在放空自己,思绪飞往遥远的他方去了。 产房内有一张床,床上有一隻蚁后。她的腹部异常肿胀,疼痛非常,是产妇们所讲的十级痛楚。厉声喊痛,触肢下意识地在空中挥舞,似乎临近生产时刻。 「生產就是会这样痛。」我以冷眼回应牠的苦痛:「长辈们没有告诉你吗?」 「长辈们只告诉我,这是命运!是必然的,不得不接受。」牠低头看着腹部,两肢隔着下腹抚摸着卵状的孩子,思考着命运的必然。「我生来就是为了生產。除了生產,我的存在没有其他意义。」 「这并不是必然的。只要没有和雄蚁婚飞交尾,你就不会怀孕。」我戳破长辈们的谎言,戳破牠整辈子的信念:「即使你当不成蚁后,你也可以当工蚁。」 牠呜咽起来,感到受伤。我心生歉意:我给牠看见了擦身而过的选择,在一切已成定局的时候。哭声未落,凄楚惨叫声随即补上。蚁卵以排山倒海之势自牠腹部小穴飞泻而出。不消一会,整张床上都是蚁卵,恐怖非常。但牠的身体却没停止的意识,继续排卵。蚁卵迅速攻陷整个产房、整间医院、整个世界。 我惊恐万分之际,耳边却传来蚁后的哀音:「他朝君体也相同!」 床上的我惊叫,但男友却误以为我也感到兴奋,于是更用力…… 我懒理家人的反对,继续留在男友家住。他的家说不上松动,仅仅够两个成年人居住。这份压逼感,带点侷促,却意外地为我提供莫名的安全感。就像走在熟悉的蚁路上,不需选择,不需思考,不需担心。按着既有的指示,一直前行,就会去到预期的地点。轻松,简单。 我挨近窗户,望向地面黑压压的头顶。我分不清那些是人头或蚁头。 我一直鄙视活得像蚁的人,耻笑他们没有自由意志,终身困在无形的樊篱当中。此刻反观一切,我不也是将自己困在另类的樊篱当中?为了不和他们一样,我限制了自己的行动。像蚁后,馀生只能活在巢里。 自那天到来男友的家后,我没有离开过单位。怕要面对随波逐流的蚁,和牠们相处、沟通。思想是高传染度的传染病,可以经由言语、文字、图片、暗示、氛围等途径传播。避无可避! 我忽尔静默下来。茅塞顿开。 根本早于懂性之前,我的脑袋已被蚁群佔据。可能是新品种的蚁,也可能是未被其他人发现过或命名过的蚁。牠们的排他性奇高,所以我对身边的所有蚁群那样敏感…… 病入膏肓了?没救了? 不!我才不要和那隻可怜的蚁后下场一样! 我不能妄下定论,不然会中了蚁群的诡计。我告诉自己,只要未死,就有得救可能。可是,要怎么救?火烧蚁?烟燻蚁?水淹蚁?毒杀蚁? 灵光闪现。我想起了客人和女上司的对话。「人吃人」只是个例子,同类相残才是真相!为了减少竞争,每个物种均有相争相残现象。自己最了解对手的同时,对手同时最了解自己。最懂杀人的是人类,最懂灭蚁的是蚁! 我走到厨房去,金睛火眼,环视四周。 墙角有隻蚁路过。 我将牠放入耳窝。 期待渔人得利之日。 (07) 灵堂里,相框上,是亡者最爱的黑白照。明眸酷齿,乌发雪肌。像人,是妈。妈在医院里待了三个月,可惜等不到适合的器官作移植。也是的,不知多少病者等了多少年,也轮不到一个器官。何况她只是等了三个月…… 我一再向来宾欠身鞠躬。到来致意的,是蚁。和我一起站在主家席的,是蚁。躺在棺木里的,是蚁。满堂是蚁。我没有丝毫惊惧,因为我已习惯蚁的存在,包括体外的蚁和体内的蚁。 体外的蚁与我比较相处得来。在远去的那些年,牠们曾经是人,保有些许人类的特徵。牠们善于假扮人类,扮思考,扮自由,扮公平,扮大爱。牠们的偽装几近完美,唯独是极强的「排他性」没能完全被遮掩。若我的真正身份一旦被揭发,我势必陷入万劫不復之境。 我不断告诫自己,必定要忍。只要忍过去,不拆穿牠们的假面具,就不会遭受攻击。这可不是易事。我毕竟不是牠们的同类,要做到和牠们行径一致,必有一定难度。 幸好,我还有体内的蚁。在我体内,有处于敌对状态的两群蚁。牠们为争夺更多资源,不停战斗,将我的身体各个部份当作战场。当某些身体部位感到剧痛时,我就知道,牠们正在那儿开战。战后,无论谁胜谁负,亡者的尸体都会腐烂分解,化为黏液,渗入我身体各处。牠们的意志会随着黏液成为我的一部份。 相比昔日的我,现在的我有点儿像蚁,无论思考模式或行为习性皆然。但我清楚知道,我只是扮蚁的人。 丧礼过后,我和妹并肩行。 我不知该视妹为她或牠。半人半蚁的状态,该怎么分类?我不懂。妹曾经和我同声同气,对家庭的无理束缚同样不满。惟在妈入院后,妹的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说甚么「血浓于水」。我没赞同,亦没反驳,单纯的无话可说。 彼此相顾无言,却因一隻小蚁而开始对话。 「小心!」妹吹走我手臂上小蚁。「难道是在灵堂里拈来的?」妹说,刚才在灵堂主家席附近看见很多蚁,却又不敢清走牠们。传说,亡者能够附在小昆虫上。 「可能吧。」我淡然一笑,心里欢喜妹记得我怕蚁。没料到,妹仍记得以往的我。 「这里又有一隻蚁!」走没两三步,妹突然又指向我的衫尾。 我瞄了瞄,一指弹走小蚁。我知道蚁从何来:来自我身体内。近来,不时发现有少量蚁会随着我的粪便和尿液排出体外。我估计,牠们已迁居至我下体一带。偶有几隻发现了出入口,好奇到外边的世界看看。 「咦?那里又……」妹的吃惊神情提醒了我。若在这话题上继续扰攘,恐怕妹会发现甚么端倪。 「我去整理一下,不用等我。」我匆匆转身离开。 妹不会明白我,我亦不打算要妹明白我。 有时候,我在想,奴性为何得以如此猖狂。天性使然?仅此而已?不。因为清醒会痛,痛感来自自身的无力。看见世态的扭曲,却没能改变,更遑论救走在意的人。天天在无间地狱消磨身心灵,由呱呱坠地一刻,直至与世长辞的一剎。无力感,杀人不见血。 或许,我不该好管间事,放手让那些被蚁群玷污的人继续以奴性活出生存意义。 正如男友一样。 三日前,男友发现了蚁巢所在地,发疯似的拖我去见医生。我不依。 「你会死!」他爱我。 「人总有一死,无需惧怕。与其活得苟且,我寧愿死得清醒!」我爱他:「让我们各自选择自己的快乐吧!」 他呆住了。 拍拖前,他提及过自己的梦想:他不甘心整辈子看人脸色,誓要开公司当老闆。拍拖后,萌起结婚念头后,他说要安安份份找份高薪工作,给我过安安稳稳的生活。赚钱养妻活儿,孩子要当医生或律师……他拥我入怀,兴奋无比地说了很多梦话,做了很多美梦。梦很美,美得可笑。我心怀歉疚。因为他的改变是基于对我的爱。他为了我而扭曲了真正的自己,不成人形。 他仍然呆住,随我逕自走过他身边,鑽出蚁巢。 他经已彻彻底底成为一隻蚁。我心痛,但祝愿牠永远活在美梦当中,快快乐乐。 (08) 卖掉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扔弃身份证,我的人生自此完全脱轨。 衣。每天穿着同一套衫裤鞋袜,直至脏掉、臭掉才去找替换,不再担心别人看待我的目光;食。世上总有浪费食物的人类。我把他们吃剩的食物清掉,造福世界;住。天气不错时,幕天席地。天气欠佳时,随意找个公厕躲进去;行。多数靠双脚。惟有时候欲过海看风景,才逼于无奈搭铁路。 搭铁路,算是和旧日生活最相似的一刻。时空交错,我和昔日的我身影重叠。 挤进人山人海的车厢,心竟是难得的平静。看着人们都在把玩手中的电子玩物,我心中更觉异常的安全。毕竟,好不容易才能摆脱熟人的注意。 车厢一如往常,平稳中带轻微摇晃,教本已带睡意的乘客更为昏昏欲睡。有些嘴馋的人,却不理会广播的呼吁,继续进食,令人侧目。食物的细碎,像沙子一样,在人们毫不注意的情况下,悄然掉在地上,再被无意地踏个粉碎。在接着的数个车站,人们再肆意加以践踏,令碎粉再度粉碎。 到站了,我有意无意地绕过人羣,「不经意」踏中那些有数隻小蚁的食物碎粉。心中,是一阵少有的快意。幕门关上,我回头望进车厢,想要看看被我蹂躪过的碎粉和小蚁,但列车却已行驶中。 看不见,罢。 体验过,就可以了,不需带走一片云彩。我毫无留恋,转身混入人群中,与昔日的我再次分道扬鑣。 回到地面,不自已打了个喷嚏。温差太大。冰冷的车厢与闷热的地面形成天壤之别。我没意欲脱下帽子和口罩,亦不打算更换一些通爽的短袖衫和热裤。为保自由,我需要将整个人裹得密不透风。相比皮肉上的些许不适,我的精神状态更值得我投放心思。 生命可以是何其轻巧,也可以是何其沉重。「我」是最高贵的,不容任人宰割;「我」是最卑贱的,可以任人宰割。文化为砧,舆情为刃,物欲为饵。愿者上钓,将「我」乖乖奉上。杀,不见血。 皮囊终归是臭的。吃喝拉撒,离不开物质的束缚。难怪世俗的蚁捨不得离开我的身体。牠们贪婪至极,不停开彊闢土,随意走于我的皮肉之间。薄得透明的皮肤下,是无定向蠕动着的小黑点。 表面看来,实在呕心;惟当了解实相后,我只懂为这群小傢伙嗟叹。自以为掌握世界,闯出一片新天地。真相,不就是牠们的全世界,只是另一隻渺小生物的身体。 宇宙不介怀地球的存在。地球不介怀人类的存在。所以我不再介怀牠们的存在。 恣意掏空我的身体吧。 血肉掏尽,蚁群破体而出。我不支倒地,半伏在这脏臭小巷的垃圾堆中,命不久矣。很高兴,我能死得这样清醒,还能向朝夕相处的蚁群讲遗言。 放眼看看外边的世界,了无边际的。和长辈们所讲的未必一样。 那不是必然的命运。 你不一定要当蚁后,结婚產子;你不一定要当工蚁,整辈子当奴僕;你不一定要当雄蚁,只能受本能驱使…… 我不一定要当妈的乖女儿、男友的结婚对象、无理上司的下属、社会的小齿轮、旧观念的服从者…… 看!我不就是改变了那所谓的「命运」!若按照旧路走,我这刻该在办公室里对着女上司咧嘴笑,哪有了悟真理的快乐? 蚁们,走!去你们真正想去的地方吧。 卖吻(幻想 / 堕落) 在某一大厦的某一单位,一个很厉害的女人创立了一间在男士圈中甚受欢迎的新兴行业——卖吻。那店面全是白色的,除了店员的肤色外,真是白得发亮似的,设计新颖,亦予人平静之感,安抚所有求吻者的内心伤痛。 我就是在这么一个地方工作。那儿的店员(全是女的),甚至老闆都没有名字。我们只称老闆为「老闆」,而所有店员都只有代号。 「你好。我是一三二四小姐。欢迎你。」对着每个顾客,我都要公式化地说同一句话。特别的是,说时要用十分冰冷的语调,不能存在任何感情,以免客人有所误会。 眼前的男人,面容憔悴,微微曲着身子,疲态尽现。我心想:「这副尊容,难怪会成为求吻者!」但我的脸孔并无露出半点不悦,只是保持着一贯的冰冷,坐在广阔白色房间中央的凳上,直视顾客双眼深处的灵魂。 又一需要救赎的男人! 他来到我面前,停下了脚步。他与我的鼻尖,只相距十五厘米。他凝视着我,似是在向世上最美丽的女神乞求着那虚渺的爱。他神色凝重地伸手,欲移开我脸上那像《歌声魅影》中丑陋怪人的面具。他的手快要碰到面具了。 「先生。」我冷冷的说。他随即缩手,但双眼仍流露出世人望着蒙娜丽莎似的眷恋神情。我同情他,可是却只能按本子办事。 「先生。根据本店的第五十九条规则,客人是不能碰店员的面具的。」他面露尷尬的神色,连忙道歉。我没意刁难他,遂转入正题。「先生。只要讲出暗号,便能开始服务。」 「我爱你!」他吻了吻我。 「我也爱你」我回他一句,与他深深拥吻着。他的唇很乾,应是没涂过润唇膏好一阵子;他的皮肤很差劲,油油腻腻的……此时,他的眼角渗出两行泪水,暖暖的、苦涩的……他那在我口腔内翻动着的舌头似乎没停止的意识,它所发出的声音像羽毛般轻柔,也如泣似诉地低唸:「老婆……老婆……」 他,的确很需要别人的吻。十秒过后,我们停下来。 「先生,十秒过了,盛惠一千大元。」 「还可以再吻吗?」 「先生,每十秒一千元。不足十秒亦作十秒计。」 「那算了吧!」他面露难色,但表情己无当初的阴沉,嘴角亦泛起感谢的笑容。 ***** 「一三二四小姐!你好!」是那败家子。 「先生,你好。欢迎你。」冰冷的我说。 「你还认得我吗?」他问,并以好奇小孩的滑溜溜眼神望着我,天真无邪似的。蛮可爱的一张嘴。 答案,不用明言,大家心知。但我仍需公式化地解答顾客的问题:「先生,请放心。根据本店的第三十二条规则,店员是不能刻意记着顾客的脸容及名字,所以你的资料及私隐绝对保密。」 他笑了笑,道:「别那么公式化吧!很闷人呢!」并向我走来。面对这种人,真不知是可喜还是可笑。在我开始松懈,双眼跟着天花板那小小的蟑螂游走时,他出奇不意地跨个箭步,一手指着我的鼻尖,柔柔地在我耳边道:「当我的爱人,可以吗?」我顿时面红耳赤。 「我爱你!」话音未落,他的嘴唇硬贴着我的,舌头在翻云覆雨。 还未说出我的公式,我便在毫无防备下被他的湿吻「非礼」着。想着也觉可笑。试问有谁会觉得「买吻」也算是「非礼」呢? 其实这工作,与卖淫也不遑多让;只是美其名为「治疗需要吻的求吻者」。 放屁!鬼话连篇! 但刚中五毕业的我,只能找到这样的工作。 十秒了,我们都在喘气。 「先生,十秒过了,盛惠一千大元。」 他似乎听不见,双手再次捧着我那戴着面具的脸,说:「我爱你!」这回,他没有立刻再吻我,而在等我的答话。 「我也爱你。」又是那公式化的谎话。 拥吻着、拥吻着。 最讨厌这种人!穿舌环的他,应没有学过「身体发肤受诸父母」这句话;能纯熟地接吻的他,应伤害过不少的女生;随便与陌生人接吻的他,应已忘了以往师长所教的性教育…… 点点滴滴、点点滴滴,聚在一起,使我讨厌这正与我接吻的人。 这位顾客共花了一万八千大元。 「再见了!请考虑我刚才的话!」他笑着对我眨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望着他的背影,我微笑着。纵使讨厌他,但仍享受着被他爱着的感觉。 我猜,求吻者的心态也与我的大同小异。哈! ***** 下一位顾客是我的前度男友,在他入房前我便知道。脚步声的节奏独一无二。唯一不同的,是他穿了新鞋。以往,他只穿波鞋,是最抢眼的萤光绿配橙色的,售价只不过是数百大元而已。是我送他的。 他进来了。身上的是冬季校服,没领带,领口上的钮扣打开了,露出微黑的健康肤色。脚是一对全白的波鞋。 我的心有点儿酸。 以往,他一离开校门便换上我送他的波鞋。但此情不再。想不到,面对着他,我竟可那么平静,更能说出公式化的开场白。我不禁与他寒暄几句,纵使知道这破坏了公司的规则。 不久,我不禁向着他微笑。 「你很像我的前度女友。」他惊呆了,双眼带着迷恋,亦混和着哀愁。 「我爱你。」他故作镇定地讲出暗号。 「我也爱你。」我的心怦然心跳动。 吻着了。我知道该如何吻他:舌头不要动,只需平坦坦地放着便可。他懂得摩斯密码,用舌尖在我的舌头上打出「我爱你」。 吻、吻、吻。 我贪婪地吻他,贪婪着他的爱。我的舌头似在说:「我爱你!」但他不知道。 他的吻似在求救着,尝试在小小的口腔里寻找慰藉。他的吻是那么的苦!没有我,他是这么的寂寞! 愧疚的泪水,从眼角滴下,划破心房。就这样吻下去吧!纵使我俩之间已无爱情,但却能互相安慰着,支持着。 十秒过了。我俩恋恋不捨地分开。眼前的他,既熟悉,又陌生。 他在打量着我,令我紧张得头皮发麻。 如果认得我,就讲出来吧!要我脱掉面具吧!纵使有机会被公司栽掉,我都会脱掉面具,与你相视而笑。 但我知,你没这种勇气。你是那种懦弱得不会放胆去爱的人。我了解你…… 一个这样的人,没资格接受我的爱! 我的大脑激动得忘了所有公式化的说话,期待着你那违规的要求。 你终究没把我认出,不发一言,走了。头也不回。 ****** 午饭时间,我没进食。我拿着人生第一根香菸,在员工室内吞云吐雾。 声声入耳(家庭关係) 烈日当空,晴空万里,是个难熬的日子。惟对唐楼天台上的一眾警员、消防员而言,企图自杀者的静默,才是真正的要命。危坐天台边缘的中年女,久久没有进一步行动,呆望脚下那瘫痪的大马路。 一老妇来了,呼天抢地。中年女眼眶一润,霍然立起,眾人大惊。情急下,一位女警陪同老妇趋近女生,作出劝说。中年女和二人相距约两米,对话必须以「喊叫」方式去传递,清晰可闻。 中年女被那烦人的「声音」困扰多年,事业、友情、爱情、家庭均大受影响。最近濒临崩溃,欲一死了之。其实,她不想死,到这一刻还在思索着解决方法。老妇说,只要肯开心见诚,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中年女断言拒绝,说不想再拖累任何人。老妇说…… 一番劝说下,中年女态度软化了不少,甚至让老妇坐在她身旁。老妇继续说,她会不惜一切,助中年女解困。中年女感动,落泪。赚人热泪的一幕,让眾人松一口气。 中年女向老妇道谢,哭说很后悔现在才发现解决问题的方法,给老妇来个热烈的熊抱。施力,双双堕楼。巨响前,眾人清晰听到响彻云霄的一句:「你很烦!」 中年女的父亲、老妇的丈夫,懒理守在住所外的传媒,悠然自得地躺在沙发上,享受着久违的寧静空间。 屋簷水点点滴(谋杀案 / 真人真事改编) c太太焗製的蛋糕很好吃,广受街坊欢迎。不少女邻慕名跟她学造蛋糕,务求以一手好厨艺哄家人开心。c太太喜见自己的手艺能够帮助其他主妇促进家庭和睦,因为她深知家庭对每个女人的重要性。 *** 想当年,c太太风华正茂,不乏裙下之臣。但她偏偏爱上毫不起眼的c先生,对公子哥儿们的追求不屑一顾。「我绝不会跟我生父一样。」花前月下,c先生情深款款,信誓旦旦,得到美人点头一笑。 婚后,她一手一脚将家中大小事项打理得头头是道,好让丈夫没有后顾之忧,能够专心创业。时光飞逝。工厂业务蒸蒸日上,c先生那白手兴家的故事成为街头巷尾的佳话。不过,那个故事里没有c太太的身影。 她是空气,不可或缺,但不是每个人都看见她的重要性。 不要紧。她心甘情愿,因为c先生曾经盛讚她亲手造的蛋糕天下无双。 *** 又一个香气四溢的蛋糕新鲜出炉。纯白的忌廉表层配上鲜艳夺目的水果,蛋糕色香味俱全,至臻完美。 c太太将蛋糕一分为五,取了四份到厅给眾人分吃,留下一块给自己忙完要事后享用。她还细心地斟了四杯橙汁,给大家伴着吃。香甜加微酸,上佳的配搭。 长子和次子垂涎三尺,不消一会已清掉整份蛋糕和橙汁。幼子向来不爱吃蛋糕,将自己的一份让给久未相聚的父亲吃,仅喝下橙汁解渴罢。c先生刚从内地回来,疲累万分,也就没多话,囫圇吞下两份蛋糕和橙汁。 看见难得的父子同堂,再加上自己为大家花尽心思炮製的蛋糕,c太太心里泛起莫名的满足感。 *** 半个月前,c太太根据消息坐车前往内地某城,跟踪家婆和n小姐去到某幢住宅。亲眼看见冷待自己的家婆,对n小姐疼爱有加,言谈甚欢,甚至亲手为c先生和n小姐煮早餐。 c太太晴天霹靂:这不就代表家婆承认n小姐的地位吗? c太太上前质问。岂料家婆竟表明赞成c先生向c太太提出离婚,再娶n小姐为妻。c太太力数家婆的厚顏无耻,家婆力斥c太太对c先生的事业无贡献……你一言,我一语,加上长年累月的积怨,二人顿时势成水火。 「屋簷水点点滴,一点也不会滴错。」家婆三次重覆这句话,将一切劣行包装为家族的宿命。 宿命?这能够将被前夫拋弃的家婆认同儿子和情妇的姦情一事变得合理?c太太因而没理由去怪责任何人?她必须承受这样的痛苦?今日身为受害者的她,将要成为日后的加害者,害苦三个媳妇? c太太低头一望,彷彿看见双手沾满媳妇的眼泪…… *** 滴。滴。滴。滴水声在c太太耳边响过不停。 「屋簷水点点滴,一点也不会滴错。」 手起绳落,迷迷糊糊的幼子终于安睡,乖乖躺在两位哥哥身边。c太太难以想像睡相无比可爱的孩子,将来会是何等累人累物的傢伙。 「屋簷水点点滴,一点也不会滴错。」 得到家婆提醒,c太太意识到三个儿子铁定会走上丈夫及老爷(c先生父亲)的旧路,成为拋妻弃子的贱男人。而儿子和媳妇生下来的孙子,又会走上同样的旧路……家族罪孽将会无限延展,祸及后世。c太太下定决心,誓要将一切祸根连根拔起。 「屋簷水点点滴,一点也不会滴错。」 c太太挥一挥利剪,拉一拉马桶冲水箱的手拉绳,万恶根源就此消失于世。c先生不痛不痒,没有不捨,没有呼喊:他早已失去宝贵的生命,区区一条子孙根实在算不上甚么。 屋簷水不再滴。 耳根清净。 *** 忙完要事后,c太太发现馀下的一份毒蛋糕不见了。估是被老鼠叼走了吧。她转而举刀割脉。失去知觉的过程很漫长,足够让c太太将人生种种回顾千万遍。 孩提时代的无忧日子、美好的青春年华、c先生的甜言蜜语、婚礼上的终生承诺、丈夫认真工作的模样、孩子出生的动人时刻、工厂里偶遇新入职的n小姐、孩子的可爱笑脸、有关丈夫和n小姐之间的桃色传闻满天飞、家婆对她的冷嘲热讽、孩子温暖的拥抱、丈夫为n小姐与她吵大架、孩子为学业而忽略了她、无数个独守空幃的晚上、孩子为小事情对她发脾气、家婆对她恶言相向、丈夫提出离婚…… 思前想后,心神最终还是落在丈夫和三个儿子的脸容上。c太太在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刻,仍然心系家庭,一个她永远没能得到的快乐家庭。只愿社会福利署大发慈悲,根据遗书内容实现她的遗愿:将他们一起火化,将骨灰混在一起安葬,让一家五口永不分离…… *** 四人死讯曝光后,家婆马上要n小姐交出工厂的控制权;n小姐无法见爱郎最后一面,上吊自杀身亡。遗愿乃「和c先生不能生在一起,死亦要合葬一地」及「生是c家人,死是c家鬼,将自置单位(n小姐与c先生的爱巢)交给家婆」;c先生家人一口拒绝n小姐合葬的遗愿。n小姐家人只能将她葬在四父子墓地附近…… c太太自杀获救后被控四项谋杀罪。面对警员的盘问,她不吭一声:求活的人活不了,求死的人死不了,求爱的人爱不了。对此,她无话可说。 *** 註:改编自一九九一年五月的「顺天邨毒蛋糕兇杀案」 成功方程式(寓言 / 昆虫) 苍蝇阿盲最爱唱歌,日唱夜唱,梦想终有一天能成为歌星,踏上舞台献唱,获得无尽掌声。 乡亲都耻笑他,竟妄想凭这种烂嗓音获得荣耀。大家的丑陋笑脸,尽收阿盲的复眼底,烙在他弱小心灵。 阿盲回家向母亲哭诉。盲母擦暖双手,给孩子来个温暖拥抱:「梦想,是有血有泪的。」 盲母的话,玄幻至极,阿盲听不懂。其实,盲母也不明白自己在说甚么。这是她今早逛街市时,听到超巨型扬声器播放的其中一小段广告口号;她纯粹想阿盲尽快收声,不要妨碍她搽手霜。 晚上,阿盲躺在小床上,呆望银月,细想母亲的话。深奥得难以理解,但感觉很有意思,足以令冷血的他流泪。 眼花吗?泪水影响视线吗?他看见很多传单从天而降,就像月夜飘雪一样壮观动人。拾起细看。噢!是上天给他的机会!是歌舞团的招募传单! 日出,和母亲道别后,阿盲毫不犹豫,迈步离家外闯。不成功,不回乡!盲母带泪目送他的背影消失:终于不用再听到他的声音…… 阿盲披星戴月赶路,千辛万苦,终于来到招募处。这里有数以千计的选手,都是实力强劲的傢伙。但阿盲深信,自己才是强中之强。 经过多轮筛选,阿盲终于去到总决赛,为大老闆献唱。面对高高在上的大老闆,阿盲难免紧张,但他抱着作为优秀表演者的专业精神和尊严,以独特声线,完成惊人的演出。 歌曲结尾,他补上自信满满的一句:「我是世上唯一一隻,能够用最短时间、吸引最多注意力的苍蝇!」 大老闆被阿盲的话撼动着,感动流泪…… 数日后,阿盲衣锦还乡。有食物,有水,有一大队蚂蚁作侍从……乡亲们看得心花怒放,纷纷称呼他「盲哥」,排队索取签名。我们的地方虫杰地灵,出了一个大明星! 今非昔比的盲哥不负眾望,指向不远处的空地,宣佈好消息:「我的故乡,是世界巡回演出的首站。希望大家今晚能抽空出席免费表演,齐齐预祝未来所有演出顺顺利利!」蚂蚁大队在烈日下来来回回,搬运材料、工具、器材,务求赶及入黑前完成设置舞台和帐幕。 入场前,乡亲们围观帐幕,嘖嘖称奇。银白色的物料,纤细绵密,轻柔强韧,能有效隔音隔热,遮风挡雨。在一片讚美声中,帐幕在月光下闪闪生辉,成为大家心中的梦想屋…… 时间差不多,阿盲的亲友在一眾乡亲艳羡目光衬托下,抬头挺胸率先进场,坐在最接近舞台的区域。头戴光环装饰的盲母,更获安排坐在最佳观赏位置! 全场灯光熄灭,只剩一支舞台灯,聚焦在盲哥身上。他的歌声,在强劲音响辅助下,充斥帐幕内的每一处,掩盖凡间一切噪音。 一曲完成,盲哥感动落泪,讲出人生格言:「梦想,是有血有泪的。」 掌声雷动。但正在鼓掌的,全是坐在楼上厢房雅座的大老闆及其家属,其馀座位早已空荡荡。掌声逝去,盲哥随即身首异处…… 满足食慾后,大老闆家族成员不约而同吐出一捆银白色的蜘蛛丝作手帕,以优雅的手势轻轻抹走咀边血跡,回到后厢休息。馀下的手尾和村内的物资,蚂蚁侍从们自然懂得处理。不消一会,整条村消失得无影无踪,彷如未曾存在过一样。 睡前,小蜘蛛如常地写日记。「感谢伟大的天才老爸,教晓我成功方程式。夺目的宣传包装+自私自利的组织者+埋没良心的劳动者+愚昧无知的民眾=我的成功。」 亡者的执着(灵异 / 自我) 我,男性,中年。某天上班时,遇上交通意外,命丧当场。身体已死,魂魄不散,跟着尸体到殮房去,眼巴巴看着妻儿亲友哭成泪人,没能加以安慰,内心异常悲伤。人潮散去,我尾随妻儿回家,默默守在他们身边。稚子年仅三岁,终究未明世事,很快重拾正常生活;倒是妻子日夜哭过不停,教我担忧无比。 庆幸日子有功。妻子由每天哭得双眼红肿,到慢慢走出阴霾,结识新欢。对方是个条件优裕的好男人,没有不良嗜好,对我妻儿体贴无比。我应该替妻儿感到高兴,找到能够倚靠的家庭支柱;但看着妻子再婚、亲儿称呼别的男人作「爸爸」,我心里实在不是味儿,可恨欲哭无泪:我的泪腺早在那场车祸中灰飞烟灭。妻儿搬到新居去,旧居放售予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我的家庭就此彻底捨弃我,无论我愿意不愿意。 我到自己的骨灰龕前坐坐。我没有确实数算自己在此呆坐多久,只见每年到来邻龕拜祭的小伙子,由步履不稳的小娃长成秃头粗腰的中年胖汉。数十年吧。躺在邻龕里的魂魄早已离开,没有受过后人一香一烛,但前来拜祭的家庭一直懵然不知。为报先祖之恩,他们带来的祭品甚至越来越奢华,令眾人眾鬼张口结舌。 可能,邻龕的魂魄生前有救国救民大功绩,值得受到如此厚待。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平凡上班族,没能与他比拟。不过……我真的卑微得不值半炷清香?纵不是人人称颂的大慈善家,也是个尽心尽力为家庭、为朋友付出的人。昔日一切努力不值一哂?数十年来,从没有人为我前来。我像是不曾存在……或许,是有太多像我这样的人存在过,所以我才如此不起眼,可以随时被代替、被湮没。 我离开龕场,漫无目的一直走。不需吃喝,不需休息,不知疲累。没有活着的感觉,却有活着的烦恼。喜怒忧惧爱憎欲,缠绕心头,縈回不散。 徒步来到某山山顶。夜空阴沉,银月耀眼。强烈的对比,像利刃,割断我最后一道绷紧神经。我纵身一跃,由山顶滚下山腰,沿途被无数树身石块穿过。一阵混乱后,我最终在一个凉亭旁边停下。「身体」丝毫无损,心绪更为烦躁。 凉亭下,有两隻身穿古装的魂魄。他们时而吟诗作对,时而高歌咏唱,逍遥自在。他们见我闷闷不乐,主动打开话匣,逗我说话。 「人已死,还有何话可说?」 「魂魄未散,可以跟我们一起风花雪月!」 「我没有心情风花雪月!我想死,彻底死去!」 「傻孩子!身体早已灭亡,魂魄纯粹是生前残念。你想『彻底死去』,就要放下生前的一切啊!」 我呆立当场。 放下一切?包括我的人生、我的爱、我的恨?我的一切都是由昔日种种组构而成。放下一切,不就是放下自己?若然放下,不就是没有我?没有我,就是「彻底死去」……说到底,原来是我不想放下、不想死…… 今时今日,我还未懂放下。 请问,有谁可直接来将我打个魂飞魄散,免我执着之苦? 三千年后(末日 / 神仙) 命运之神无色无相却存在,主宰一切生命兴衰。此刻,衪就在圣殿里,充实空间每一角。 「神圣的命运之神啊!为何作此安排?」灵感女神秀脸微頷,万般顺从的姿态,惟隐若渗出那万分之一点的无奈。人类存活那么多年,辛辛苦苦建立一切。岂可因为命运之神一句话而终结所有文明与智慧? 「因为人类的快乐。」命运之神简洁回答,话中蕴含永恆不变的嫉妒。灵感女神不敢抗议,拾起地上的五线谱黯然退下。 *** 曲,经已谱好。此事没挽回馀地。曲子哀怨动人,是愁人的仙音。惟想及要配上绝佳歌词,灵感女神不禁皱起眉头。 她不讨厌人类,甚至为人类着迷。他们的进步实在令她惊讶。她只把「灵感」赐予其中一人,没料到他竟会传扬开去。经过数千多年,人类才有今日文明。 灵感女神可说是文明之母。她又怎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 但她曾看过一次。 *** 她很寂寞。 她会做的,除了创作,只有创作。拿着羽毛笔,左写写,右画画。这么就过了一天。 「很闷啊!」她需要一个伴。她走到凡间,左挑右选,选了一个人类宝宝,精緻的,可爱的,胖胖白白的。落入她温暖的仙怀,宝宝笑过不停,异常开心。 她踪身一跃,飞起了。宝宝在清风中哈哈大笑。「也是的!他未曾飞天!带他回神殿吧!」她一直往上望,想得出神。待会儿要先替他泡花瓣浴,然后来一顿丰富大餐。他喜欢吃甚么呢?软绵绵的云?热呼呼的阳光?冷冰冰的雪花?还是她最爱吃的…… 她全然没留意到宝宝的变化。由起初笑不拢嘴,突然长出浓密的毛发,继而出现皱纹,老去,死去,乾化……那仅是数秒间的事情。直至萎缩了的婴尸碎成粉末,灵感女神才惊觉怀中生命已然消逝。 她呆了,哭了。 *** 成为神祇是万物心愿;奈何做神祇是何其寂寞! 不甘心!不甘心! 她以树木形态呆呆独自生存数百万个世纪。眼看同类死去活来,她羡慕了多少个昼夜。但她知道自己与眾不同,肯定将有奇蹟发生于她身上。她渴望成为神祇,得到自由。风吹过时,她的叶子不是沙沙作响,而是猛唸「自由、自由」;她的根无时无刻都在散发渴求自由的因子。 偏偏她与自由无缘。 某日,奇蹟来临,命运之神眷顾她,使她成为神祇。成形了!有四肢五官,还有智慧。 「你的圣名是灵感女神。」 *** 成为神祇又如何?她仍旧寂寞不堪。孤独使她尖叫、抓狂。她只需一个伴而已。竟是这么简单却难办! 天神们没生育能力,亦没时间互相结交。哪像人类幸福?她注定只有孤独的份儿。 「这是命运。」命运之神悄悄说,同样孤独的衪在微笑。 「决不!」她疯叫,不甘心,不相信。她抓破肚皮,血流如注。 「决不!」血水在嘶叫声中回应,產生生命,充满灵性。 「决不!」长期被困母体的血水也沾满寂寞因子。 因子以最原始的声音在呼召:「伴!伴!伴!」 血水成为伴,软糯形体经不起微风,几乎一吹就散。 灵感女神歇力一拉,拉住伴的手,奈何脆弱的伴还是开始散掉。 「我寂寞,谁也不可有伴!灵感女神,多望一眼吧!」命运之神讥道。 伴消散,血水直洒在她唇,作为道别一吻…… *** 灵感,源于妒忌。 她动笔。 「趁熄灭前还可一见 蜡成了灰沾污了我的脸 眾生蔓延泪海被填 浪漫搁浅旧欢不变」 歌词已填好,人类会于三千年后灭亡,世界将会重归寂寞,与她一样。 *** 三千年期限已到,人类难逃灭亡之厄运。 他们没干甚么特别的,只是拿出博物馆内的老古董cd机,缅怀一番。他们在大广场播放灵感女神三千年前写下的曲子,跟可爱又可恨的世界道别。 在场市民听毕,无不被感动,却不带丝毫表情,不悲不喜不愤,只是悄悄地在心里惊叹着曲子的美妙。他们早知道末日会来临,只是料想不到,这一天会是此等安寧。无人感到惧怕。 在时针和分针齐齐搭正「十二」那刻,所有人不约而同合上双眸,再也睁不开来。 世界从此安静无声。 *** 註:文中歌词擷于歌曲《三千年前》,是由林夕作词,陈辉阳作曲,关淑怡、李香琴演唱的一首歌曲,收录于专辑《shirley'sera》中,于2009年6月16日发行。 绝美的绝望(奇幻) 「又一个灵了。」 它像一粒寿命已尽的星,悄悄殞落。有人觉得这是悲哀的事,但世上值得悲哀的事,又何止这一件呢? vincent对此见怪不怪。 星会落,人会死,一切的灵在他血红眼眸里飞昇了。那些悲哀只是一抹光,转眼间便掠过。 「其实,这也没甚么值得悲哀。」 vincent躺在深黑意大利真皮沙发上品嚐色泽通透的陈年红酒。一切都是淡淡然。酒色映入他眸子,使血红变得新鲜。望入他的眼里,只觉有股热血将要凝固。他的眼向来无神。只有在星落灵飞的剎那,那股热血才活起来。 酒醉血凝,vincent睡着了,世界又再光亮起来。 这个早上,vincent没有梦。这也难怪的。看着星落灵飞,毕竟是一件愁人的事,儘管一切于他都是淡然。他从没接触过生离死别,却活在生与死之间。他的小屋,位于生间死界交匯处,一个半生不死的领域。 曾有人问他:「你不怕这阴阳怪气的地方?」 他笑了笑,摇摇头:「难得无人来骚扰!」 vincent就是如此!他有可爱的娃娃脸,却欠缺一份该有的青春活力。他的青春活力都花在喝酒上。那是一件多美好的事!酒醉了,就不用看见星落灵飞。 angel把一切看在眼内。她每天都偷望vincent一举一动,但从无踏前一步,跟他讲过片言隻字。她不知道这是何样的情感,只知道自己着迷了,纵使vincent不知道门后有她的存在。 angel每天前往小屋偷望他。她爱他的双眸,血红的,充满诱惑的。尤是他酒醉入睡的时候,半开半合的眼睛,似是不甘心就此放弃看这花花世界的机会。 花?他真的需要一朵花。 听闻,最美的花是栽种于天涯海角。 但任谁都知道,地球是圆的,根本没天涯海角。 还记得许多年前,地球还是方的时候,年轻的angel快要与至亲面临死别。那绝不是vincent眼中的淡然。原来,生命是那么的脆弱无助。angel合上眼,灵飘昇了。她看见白天里的繁星,一样夺目耀眼。飘呀飘,越过生间,快要到达死界。心情是何等激动!就在半隻脚正要踏入鬼门关之际,她的目光与vincent血红的双眸对上。一股引力把她引领到小屋前。 推门内进。那是无尽的走廊,两边排着无数参天大门。木门、石门、金属门、玻璃门、宝石门……一扇又一扇,琳瑯满目。angel耐心推开每一扇门,去寻找那双血红眼眸。 这是一扇不可思议的门,是空气造的,紧紧牢闭着,使尽九牛二虎之力亦推不开。vincent就在这扇门后,用通透的玻璃花瓶,盛着通透的酒品嚐。纵使门是通透的,vincent看不见她。angel看着阴沉的房间,了无生气,只有一扇落地大窗,面对着繁星夜,一切只觉悽凉。 vincent用冰冷的花瓶盛酒。他一定没有种过花了。剩过酒的花瓶,只会愁煞了花。 他的确需要一朵花。 自此,angel留在生间死界,每天跑得老远去找花,然后回来偷望vincent。这过程花上不少时间,足够地球由方变圆。 绝望了,angel落泪了。 这时天涯从天而降,海角从深海冒出来。在两者的交接点,长出绝美的花。 原来,最美的,就在绝望里。 angel带花回程。但美丽是短暂的。无论angel跑得如何的快,花瓣还是迅速落下,一片又一片。到达小屋时,花瓣只剩下一片,绝美只馀下一小块。vincent仍在房里睡觉。可爱的娃娃脸因着酒的馀温而微红。酣睡的他没有因着angel的啜泣声而惊醒,只是为着门后的微香而流泪。 绝望带来绝美,绝美亦带来绝望。 angel绝望地放下已完全枯萎的花,悄悄离开小屋,再也没回头。 馀香消散,vincent擦擦眼,醒来了。他彷彿已知道一切,逕自推开门,拾起花枝,轻轻的说了句:「其实,绝美的绝望,也没甚么值得悲哀。」 惊梦(黑暗心灵) 秋风起,明月高照。四下无人,但有一个苍老的身影正在荒凉小径上缓缓前进。不大多人知道那小径存在,因此没有前来打理的人。 小径两旁种满细叶子的树;路面舖满落叶,红的、橙的、黄的,好不热闹。儘管何其繽纷,它仍是寂寞的。这突如其来的一连串脚步声像是一片清泉,为乾枯的小径带来一线生气。 一步一步,身影越见沉重,有如她的驼背子,成为一个包袱。 其实,最沉重还是她的回忆。 彷彿仍在的僕人都前来迎接,尊敬地亲吻主人踏过的路面,卑躬屈膝。就是这一份荣耀,使她不能忘怀,成为她一辈子的烙印。她的每一步都为枯树带来生命。遍地叶子活起来,回復翠绿,重新回归母体。身影渐渐抬起头来,接受她原有的光荣。掌声热烈响起,宾客夹道欢迎。四处都是讚美声、歌乐声,琴弦和奏,一片昇平繁华。 就是这样!这刻的她又岂可吝嗇她的美丽! 她把帽子一拋,眾人惊呆了,消失了。 原来,这只是一场梦。 是她亲手摧毁的。 她仍旧老态龙钟,步履蹣跚,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太婆。 往日的青春美丽永不復见。 好不容易才打开大门。漆黑的,没有半点光。老太婆的手在颤抖,小小钥匙变得沉重,从她手中掉下。「叮」的一声,钥匙掉在地面一剎,整座大宅的灯统统亮起来。 全是古老油灯,刻有最精緻的几何图案。在灯火照射下,白色大理石地面变得花斑斑却不落俗套。配搭古色古香的血红石墙,几根擎天大柱都变得充满人性。 老太婆不再苍老,变成绝美的一个贵妇。她褪下全黑貂毛斗篷,一手递给管家,一手接过烟斗,抽起大烟来。那是檀木造的烟斗,硕果仅存的一个,千金难买。她抽着香气扑鼻的大烟,只觉享受。穿着半透明高贵晚装,躺在又绵又软的床上,眼睛半开半合的她,意态撩人。被半掩的胸脯配着呼吸节奏一起一伏,看得门后的人心痒痒。 很熟识的眼神。 是他?不!绝不!他的眼眸已永远紧闭着。 那么,那是谁的眼眸? 她睁眼。 没人在。 又一个无梦的雨夜。她动身到大厅走走,希望找到他那不復见的身影。没能。整个大厅空洞洞。每一步都引发无限回响。 咯咯咯,高跟鞋的主人独个儿跳起一支双人舞来。 孤单的人才能跳出绝美的双人舞。雪白的两膀在挥动,在黑暗中留下光影。每一粒汗珠都代替着已尽的眼泪。她像灯火一样,打破漆黑的阴沉。 整个大厅亮起来,天花上的水晶吊灯折射每一缕光,使血红地毡有如盛放的玫瑰,吸引夺目。眾宾客靠边站着,艳羡的目光不期然投在她身上。 灯灭。她的雪白肌肤成为整个大厅唯一光源。身上一袭白色婚纱掛着一串串眼泪般晶莹剔透的碎鑽,使每一步变得沉重。但她的美丽却使在场宾客的自尊心更为沉重,自惭形秽。她就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无人能比。 仙音和奏,舞起来。她的舞步比水泡更轻型,每一步均震慑天下。这就是美丽存在的证明。她本身就是美丽。她的出现,证明了「美丽」不是虚体,不是传说,而是确确实实的存在。 在她耳边是不绝的讚美声。她心知这份荣耀仅是源于她的美丽,而不是基于爱。她绝美却欠缺爱。没有爱,使她的双人舞更为孤单,使她更惊为天人。 又一个没有他的夜晚。她介意着,但却纯熟地褪下晚装,赤裸裸躺在床上。她多么的希望他会回来,再次搂她,抱她,吻她。 「为何你要走?」 绝美的眼泪尽是不解。他的离去使她真正美丽的内心没人欣赏。既然他走了,永不回来。她为何还要保持美丽? 满园红玫瑰渗出血泪,为她那动摇的心哀号。门后那双眼听到了,鼓起勇气,推门而进。床上的她仍旧美丽,只是表情添上几分忧伤。那双眼扫视着她的雪白胴体,却不敢打扰她那神圣的睡眠。 一整晚,那双眼望着她一整晚。 翌日,梦醒。她白发苍苍,满面皱纹。那双眼已是远年的事。她的美丽亦然。 老太婆使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坐直身子,离开那残破不堪的床。她在破落大宅里漫步,重游她的旧梦,回忆自己的美丽。时至今日,她仍旧没法明白为何他要走? 她是绝美的!在内在外,都无人能比! 「我是绝美的!」 她嚎叫,声音在大宅内回盪,凄厉无比。他木无表情,挽着另一个她的手,拂袖远去。她的人生脱轨了,纯洁内心骤然变黑。一句最为恶毒的话自她口中出来。他和那个她应声毙命。她笑了,笑声把眼前二人震个粉碎。她走上前,轻轻一吹。血红粉末飘散于每个角落,瑰丽堂皇的大宅消失,剩下血腥。 那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眼,总似是跟随她左右,看着她苍老,堕落,直至永远。 梦魘(生活 / 压力) 一、二、三……三三不尽…… 四、五、六……六六无穷…… 我已数不清那儿有多少个「我」。 我站在海边,面对着清澈而深沉的大海,只懂嘶叫。 「不!」声音刺耳,划破长空,引来雨针。 雨针在阳光照射下显得透明脆弱,却又如铁丝刺得我肌肤赤痛。身痛不如心痛,我听到心在嘶叫声中被强行撕裂,徬徨无助,只懂哭、哭、哭。哭叫是我唯一反应。身体根本不听唤,双脚被钉死在岸边水泥地。强行挣扎,不停淌血。但我寧可血尽身亡,亦不愿呆立原地,眼巴巴看着「我」们死去。 看!又一个「我」。 「不!」我再歇斯底里大叫:「不!」 「我」没答话,仅报以微笑,安祥的,温柔的,是死者的微笑。「我」全身赤裸,满佈伤痕,新的、旧的、乾焦的、血淋淋的。在雨针下,它们都有生命似的,蠢蠢欲动,贪婪地蚕食「我」的身躯。「我」没说啥,面带微笑往前衝,懒理路上尖锐如刃的乱石路面,跑跑跑,跳。眼眺远方,像在望向心中乐土。快到了。双手在空中乱扑,如初次翱翔的雏鸟,歇力拍翼,向梦想高飞。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泛起圈圈涟漪,把死亡气息无限扩散。 「哈——哈——哈——」「我」机械式地笑着,任由自己往下沉,堆叠在一个又一个「我」之上。净白躯体上的伤痕在触水瞬间消失无踪。沉,降,「我」们堆积如山,逕自哈哈大笑,自我陶醉于死亡欢愉中。 阳光穿过水面,直达沙白的海床,景观奇伟。那是一个被淹没的古坟,鱼儿在尸首间间游,好不快活。每个「我」无不发出阴冷笑声,衬托海水的湛蓝,讥讽阳光虚偽的温暖。阳光猛烈,却教我心寒。它毫不关注「我」对死亡的渴求及迷恋,冷眼旁观。我身后的人似面对平常事般处之泰然,自然而然拿出手提电话拍摄,彷彿在说:「nothingspecial。」 「不!」我仍在嘶叫,懒理嘴角渗血。我恨身后的人漠不关心,更恨自己的有心无力。我竭力挣脱脚上的钉,可恨挣扎只会令钉子越陷越深,痛得撕心裂肺。双脚渐远,我整个人跌坐地面,泪眼望着由脚上伤口渗出的血水沿着岸边流入大海…… 梦魘夜復夜袭来,持续多年。 有人告诉我,做梦是为了抒发压抑在内心的情绪;有人告诉我,这是我自招的,因为我思想悲观,不值得可怜;有人告诉我,第三世界每天有数以万计飢民饿死,所以我应该对自身拥有的一切感到满足和快乐;有人告诉我……有很多人告诉我很多事,但从没有人认真听我在说甚么。 满腔牢骚的神像(非宗教 / 拟人) 每天乾坐在这里,有够好受的。 无数善男信女对我又跪又拜,为着鸡毛蒜皮的无聊事向我祷告、懺悔、许愿,然后用充满期盼的眼神望望我,在铜鼎插上香烛,喜孜孜地在香油箱添了数张大钞,才带着笑容离开。 我才不要保佑这些傢伙! 换着我每天用香烛薰着你的双眼,你会保佑我吗?还要用上这种充满化学物质的劣质香烛,薰得我快要魂飞魄散。真是可怒也!澄清一点,我不是嫌弃便宜货,但你们可以多给一些诚意吗?你们在家里燃起贵价高级香薰紓缓神经,却要我用这些又臭又会產生浓烟的香烛!我要求不高,只求和你们自用的一模一样就可以了。 不捨得吗?觉得花费很大吗?别忘了,是你们有求于我呢!仍然不捨得吗?那就不要奇怪为何你们的心愿总是实现不了。 我不是心胸狭窄的傢伙,不会因为区区几炷香烛而记仇。不过见微知着,我发现你们总爱在小节位上省气省力,遑论在大事上有甚么长远目光。别怪我直肠直肚。其实,我看着你们也很火光。整天来我面前求财、求姻缘、求事业,却不会多花时间和心思在「解决问题」之上。 求财的,可以去工作,可以去储蓄,可以开源节流,不要乱花钱;求姻缘的,先去看清楚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再去看看现实世界的人是怎么样。不要看太多爱情小说和电影,那是虚构出来的,用来短暂麻醉心灵而已;求事业的,与其花大钱来我面前买运气,倒不如将那笔钱投资在事业上吧。买货、买工具、员工福利、做宣传……可以做的实事有很多,用不着花冤枉钱在风水命理、求神拜佛之上。 你们根本没有解决问题的决心吧?抑或是真心认为我会被区区几炷清香收买? 作为一尊受供奉的神像(不是神明本尊),我很高兴大家会如此信任我,但,拜託你们动动脑筋好吗?如果光是求神拜佛就可以愿望成真,世界早已变得美好。能让世界变得美好的、能让人生变得完满的,永远都只有你们自己!给我再多的祭品和香油,也不及你们认真面对自己的人生那么快捷见效。 我语重深长的跟你们讲那么多,就是希望你们能够记得最重要的一点…… 我很讨厌充满化学物质的劣质香烛!!! 不清不楚(人性 / 生活) 签字后,我和小儂的婚姻就此画上句号。身穿套装的她露出好看但虚偽的笑容,礼貌跟与李律师寒暄。爽朗哈哈几声,小儂隔着杂而不乱的书枱给李律师来一个柔中带刚的握手。我没有她那么厉害,急促心跳仍未能放慢下来。 分神之际,冷不防小儂突然趋近,一口吻在我脸,乾脆利落留下黏稠的火红色唇彩。她淘气笑道,这是最后一次,好好留念吧。我呆望她的漂亮脸蛋,想要说些甚么,千言万语竟于剎那间缠在一起,争先恐后,乱成一团。结果全都离不开唇边。 小儂迈步走向房门。长发飘逸,步履轻快,双手的自然摆动雄浑有劲,浑身散发自信光芒,耀眼得令我不敢正视。 我恨不得马上逃到灯光全灭的办公室里,就像一年前某夜…… 仅靠窗外微弱光线作照明。我的目光无意间掠过墙上掛鐘,看不清分针位置。如果硬要知道确实时间,我只需命令骑在我大腿上的吴秘书放缓摇摆身体速度就可以。 但我不打算这么做。我不允许吴秘书为其他人事物分心,包括那掛墙鐘。她的身体只能为我兴奋,她的心思只能绕着我打圈,她的灵魂只能为我飞昇。身心灵无限回转于虚实之间,有如阴阳鱼,是互相转化的一体两面。 吴秘书需要我,同样我也需要吴秘书。她在我身上得到实在的名、利和权力,我在她身上得到虚无的快乐、成功感和自尊。 肉慾碰撞声一分为二,化为同一节拍调子的魅惑娇喘和暴怒脚步声。 房门打开,是抓狂的小儂。她破口大骂,骂吴秘书是忘恩负义的婊子,骂我是见异思迁的负心汉。字字清晰,句句分明,好比削铁如泥的刀刃,奈何劈不断此起彼落的呻吟声。 惨被无视,绝望。小儂有如丧家之犬,垂头离开。落魄背影极为振奋人心。 这一夜,我的身心灵皆得到无比满足。 满足和空虚分明对立却又密不可分。没嚐过满足的蜜甜,就不察觉自己曾经活得多空虚。没试过空虚苦泪,就不会明瞭满足带来的心癮。 没舔过吴秘书香汗,就不发现自己心田多么乾涸;没当过小儂的影子,就不知道女强人身上光芒多么可恨;没见识过小儂今天强势,就不懂得欣赏小儂昔日懦弱…… 初出茅庐的小儂,脸圆圆的,略带婴儿肥。介怀自己个子矮小却不愿穿高跟鞋,怕脚痛;想看新上画电影却不敢到戏院,怕见鬼;天时暑热走在大街上,一边喊热,一边紧抱我手臂,享受恋爱甜蜜……烦人亦诱人。 未尝精彩的苦恼,不懂平凡的快乐。婚后,我们搞生意。面对挫败,小儂总是瑟缩我身后。我不满她的弱小,总觉得她在拖我后腿。愤极,我回身还她一脚、两脚、三脚,将她的懦弱彻底摧毁。往后,小儂只会在我前方出现。 我分不清楚,到底是我推小儂到前头去,或是我主动退到她身后。 到底是我将小鸟放入吴秘书的洞穴里,或是吴秘书的洞穴吸入我的小鸟? 到底是我休弃小儂,或是小儂放弃我? 我傻傻弄不清。 问号的感叹(双线序事 / 寓言) 年届五十的父亲捧着镜子,逕自转身离开。他只着眼于自己的背,不断往镜里看。弓了吗?直了吗? 直了,佩姬如此安抚父亲。父亲闻言,反手轻扫自己的背,傻笑,喃喃碎碎唸:我的背直了……我的背直了…… 佩姬回家去。母亲仍旧卷缩客厅一隅,自言自语。他的背弓了……他的背弓了…… 自从父亲被关进精神病院,母亲开始手腾脚震,见鬼似的。她不相信深爱的好丈夫会为一个七十岁有夫之妇而弓背。他从不弓背,脊椎像是钢条製造。他说腰板硬直得像感叹号的人方能为家庭遮风挡雨。现在,他的背弓了,家庭也就要散掉。 母亲的声音抖颤着,沙哑无力。她要佩姬学她一样卷缩起来。切记,背部一定要弓得像问号的大弧。这是最佳自保方法。腰板硬直得像感叹号的人就要为家庭遮风挡雨。我不敢担当这责任。一眾背脊弓得像问号的人会将我缚起来,送进精神病院。 佩姬召来警察。母亲发疯似的嚎啕大哭,像信徒在危难中呼叫神佛之名。 问号!问号!问号! 一眾警员施尽九牛二虎之力制服母亲,将她抬到救护车里去。母亲厉叫声远去,累得弓背的警员收队离开。 可以下班了吗?到酒吧消遣去?谁要来?不知道妻子会否不高兴?事事问虎妻? 嬉闹声中,满满的问号。 很碍耳。佩姬一脸不悦,入屋看电视去。肥皂剧。剧情讲述中年男人为赚钱养妻活儿,甘愿成为已婚老妇的秘密情人。看着中年男演员脸上无奈,佩姬哈哈大笑起来。 在友人的小派对上。 你好,我是艾伦。艾伦是一位高大俊朗的男士,已届而立之年,刚刚註册成为家庭医生。 于商场打滚多年,知命的洁西卡看不起乱七八糟的头衔,假笑。家庭医生和普通医生有何分别? 看出洁西卡的不屑,艾伦有意无意露出傻气笑容。家庭医生还要照顾求诊者的心灵需要。 洁西卡呷一口红酒。我找一个普通医生和一个心理医生,不就可以代替你。 艾伦遇过很多喜欢降服他人的傢伙,有如这狂妄自大的洁西卡。他不介怀她的挑战,耸耸肩,一脸不以为然。普通医生照顾你的身体,心理医生照顾你的心灵,家庭医生可以同时照顾你的身体和心灵,里里外外,一切一切,像个丈夫。 洁西卡大笑一声,觉得他的答案很有趣。是个好丈夫呢!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胜任当个好丈夫,但我肯定自己是个好情人,艾伦说。取过洁西卡手中酒杯,双唇刚好叠在桃红唇膏残渍上。酒杯微倾,佳酿带着桃红色诱惑,滑入他口腔去。 佩姬随意抽出酒柜里的一瓶红酒,仔细品嚐。人家说,酒能乱性;佩姬说,人性自乱,与酒无关。她清楚知道,无论有没有酒精介入,自己还是想杰瑞看看她的背。 杰瑞比她年长十年,是个性格怪异的鑽石王老五。他很在意背脊线条。每次健身,他都命令教练务必留意他的背。他接受不了弓背的人:那虚偽丑陋的线条会让他毛管直竖。 为了讨好杰瑞,佩姬找来一块金属片,缝合在衣服上,撑直身子。她撑了没一星期,杰瑞已留意到这新入职的花信小妮子,称讚她腰板直挺挺的。佩姬微笑道,我的腰板天生就是那么硬直。 洁西卡先天不足,脊椎生来柔软。年纪轻轻,背脊已然弓得像虾米。背着小弟通街跑,替分身不暇的母亲糴米回家,为父亲搬货送客……家庭生意渐有起色。年迈父母退下火线,一眾子女接手生意。洁西卡是兄弟姊妹中最有手段的一个,由她来当公关最适合不过。 专贵客户打量洁西卡全身上下,皱眉问,你的背怎么这样弓? 洁西卡淡然一笑。我的背只为你弓下来。 生意成了,背也弓得更厉害。 酒醉,一丝不掛的佩姬硬直俯伏枱上。撕裂的痛来自背部。杰瑞的指甲有如酒瓶断口那样锐利,在佩姬嫩滑玉背上划下十道血痕。一痕换一万元。佩姬的月薪就此暴涨十万大元。 不惑的洁西卡踏着醉步,徘徊夜街。 终于有人懂得欣赏弓背的她。对方是个爱酒的花甲老翁。他爱她爱得满脸通红,扒光她衣服,猛讚她的弓背美绝人间。他打断酒瓶,在她背上留下十道印记。她带泪谢谢他厚爱,拿着签好的合约带笑离开。薄薄的十页纸,重得惊人,将她的背坠得更弓更圆润,有如完美问号。 驀地,洁西卡满脑子问号。问号多得很,一个勾着另一个,绕缠成结,杂乱无章。问号数量瞬间暴增,快要充爆她脑袋。头痛欲裂。她需要答案,儘管她尚未弄清楚问题根本。 一双沾满尘土的赤脚出现在洁西卡面前。她弓着背,抬不起头,看不见对方的脸。她一头栽入对方怀中,口里喃喃重覆:为甚么?为甚么?为甚么? 对方没有因着她的奇怪举动而退缩,反给她一个坚定沉稳的拥抱。来! 赤条条的洁西卡被抱至一个装满红酒的浴缸。背上十道印记变得疯狂,强行撑开皮肉,热烈欢迎新认识的朱色佳酿。洁西卡随之起哄、骚动,在浴缸里手舞足蹈。扬手,扑空,她整个人滑入缸底。红酒芳香和血液腥臭混和在一起,成为诡异的快乐。她的弓背感到一阵酥麻。醉倒。变得轻盈、寧静,彷彿不存在。 这是挺直腰板的感觉吗?洁西卡享受,沉溺,安睡。 佩姬的背痛得很,久久不能成眠。杰瑞为她放满一缸红酒,双双沉浸其中。放松。他提及多年前的一宗新闻。一名精神病患者将一名酒醉女商人浸在一缸红酒里,说是为对方减轻背部痛楚。女商人受惊过度,结果被送进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你好!」 「你好。别来无恙吗?」 「不也是老样子。」 「何谓老样子?」 「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皮肤乾枯,大大小小色斑浮现。双眸失去神采,行动变得缓慢。」 「你是个有趣的人。」 「因为我的生命很幽默!」 「如何幽默?」 「四处充斥着问号。」 「请借给我镜子。我想看看自己有否变作问号。」 「给你。」 「谢谢。」 「幸好!我还不是一个问号!」 「你是甚么?」 「我天生就是一个勇敢感叹号!我很肯定,我生来就是要为这个世界不停感叹!」 「这个世界很糟糕吗?」 「这个世界的确很糟糕!因为它充斥着问号!」 「问号是坏傢伙吗?」 「问号是精神萎靡的感叹号!它累坏了,总是弓着背,挺不直腰板。更要命的是当问号看见精神饱满的感叹号,就会怕得手腾脚震,见鬼似的,颤着声音问对方:『难道你有精神病?』。」 「勇敢感叹号会答:『我的确很精神,但没有病!谢谢关心!』然后它就会被一眾问号缚起来,送进精神病院;懦弱感叹号会答:『你看错了,我只是伸懒腰而已。』然后它会模仿问号姿态,馀生弓着背。因为它怕会被问号送入精神病院去。」 洁西卡喜欢和勇敢感叹号相处。在他身边,她自觉是个假扮问号的感叹号。来日,只要她伸完懒腰,就可以轻易变回一个精神饱满的感叹号。 「入住精神病院的感叹号,大部份都没有好下场!」 「如何?」 「它们会变成问号!问号会对感叹号不断提问。无论感叹号交出甚么答案,问号都会说感叹号精神有问题。患病了,该吃药。那些药物会改变感叹号脑部荷尔蒙分泌,令它们的思想和行动生起变化……」 勇敢感叹号整天没精打采,垂头丧气,怀疑自己,怀疑人生。洁西卡怀念昔日的他。精神奕奕,昂首挺胸,健步如飞,声如洪鐘。他曾是个有趣的人。他的生命曾经很幽默。 「这时候,问号就会用不太肯定的口吻说:『我们似乎把它治好了。』。」 「不太肯定?似乎?」 「因为问号所使用的理论尚未发展成熟,尚有很多破绽和疑竇。它们是知道的。」 「依你所言,问号真是一个大问题。」 「对!当中最大的问题是它们不觉自己有问题!世上实在有太多问号,多得令问题成为常态,没有问题的才是有问题!」 洁西卡和他同一天出院。 亲人细心派来多辆汽车、多个家佣和保鑣接洁西卡出院,确保她不受记者骚扰。她从车窗布帘的空隙发现勇敢感叹号的身影。弓起的背萎靡在路上缓缓前进…… 佩姬觉得杰瑞所讲的故事似曾相识,但她一下子又想不出甚么端倪来。渐渐迷醉于满缸赤红之中。对座的杰瑞如盯着绵羊的狼,眼神锐利而贪婪。久经锻鍊的躯体没有半分多馀脂肪,线条精炼,硬直刚阳。他是个如假包换的感叹号。 泡在酒池里,洁西卡教年轻儿子认识红酒。饮酒是基本社交技能,品酒是提升形象的技巧,评酒是突显个人魅力的方法。小伙子不胜酒力,满脸通红,像酿酒用的丰美果实,教人垂延欲滴。他卑微地弓起背,把头塞入她两腿间,品酒。洁西卡欣赏那新鲜稚嫩的弓背。美绝人间的弧线,赏心悦目。她心头大乐,高潮,打颤。小伙子乖乖退出来,评酒。评得好,孺子可教也,将来定必是人中龙凤。 红酒白液混在一起,滑入佩姬喉腔。杰瑞的背仍然直挺挺,没有随着精神松驰而软弓下来。佩姬问,你不累吗?杰瑞从后拥佩姬入怀,耳语。只有腰板硬直得像感叹号的人方能为家庭遮风挡雨,所以他不能言累。佩姬的敏感神经被点燃起来,由耳根蔓延开去,跃动全身每个细胞。目光游离不定,无意间落在缸边一幅清澄大镜墙上。 艾伦下意识瞥望大镜。镜中的自己轻微寒背,是个微微弓着背的感叹号。幻想自己彻底变成问号的模样。扭曲,变态。恐惧油然而生。强烈麻痺感由头皮传开,沿着脊椎传至身体每个部位。 洁西卡问,要泡红酒浴吗? 赤条条的艾伦滑入酒池里,与年届古稀的洁西卡各据酒池两端,相视而不相见。他看见一个由眾多问号堆砌出来的问号,她看见勇敢感叹号。 洁西卡对勇敢感叹号又爱又恨。爱他展示出感叹号的美丽,恨他挑起她对问号的鄙夷。她没能体验作为感叹号的高贵,也无法承受身为问号的自卑。 太可怜了。艾伦尝试拗直洁西卡的弓背。用力过猛,硬生生将十道印记撕破。红酒芳香和血液腥臭混和在一起,成为诡异的快乐。冰冷雪花白云石墙身饰面无限反射洁西卡的娇喘声。滚烫皮肤现出鬱红酒色,令乾瘪瘦削的洁西卡看来年轻。 若能再次年轻,她定会找来一块金属片,缝合在衣服上。撑起身子,抬头挺胸活下去。不会再弓着背!誓要做个精神饱满的感叹号! 她的弓背感到一阵酥麻。醉倒。变得轻盈、寧静,彷彿不存在。这是挺直腰板的感觉吗?享受,沉溺,安睡。 醒来。红酒早已悄然流走,剩下赤条条的佩姬在床上。掛着红酒的娇躯侧躺于雪白无瑕的被褥上。像个发育未完成的胚胎。白里透红的肌肤,背部微微弓起,呈现出浑然天成的完美弧度。介乎幼稚与成熟之间,成形却未定形。有能力选择但未作出抉择。 惟佩姬必需在此刻作出决择。 强行撑直躯体,留在杰瑞身边假扮感叹号。 抑或…… 随得背部放松下来,混入万千弓背群当中,躲过杰瑞视线,以问号姿态度过馀生。 天人交战。脊椎渴求休息,拼死奋战。十道血痕不欲浪费昔日努力,誓死顽抗。弓直弓直直弓直弓弓弓直直直直弓弓弓弓弓弓直直直直……背肌拉扯导致伤口破裂,流出一片内敛殷红,散发出阵阵酒香。佩姬嗅着酒香,疯狂大笑起来。她一定是醉了。怎么会感觉不了头部以下的躯干? 轰动全城的消息:首富掷千金,豪娶穷家女。 亿元嫁衣由名设计师和顶尖工程师携手打造。璀璨夺目的新娘鑽石后冠是连接脑神经和躯干的仪器。金光闪闪的华美嫁衣下是数千磅重的微型机械组件,协助佩姬做出细微动作。整个设计里,最得杰瑞欢心的、最为佩姬注意的,是那块高柔韧度金属片。只要将它镶在脊椎位置,加上机械帮忙,就可以做出多种天然脊椎做不到的动作姿势,包括呈现无瑕直綫。 梦寐以求。拥有这项技术,佩姬将能永远得到杰瑞宠爱。 镶嵌过程没痛楚,只有费用高昂的帐单。 没所谓。 金钱为她带来更美好人生,更美好人生为她带来更多金钱。周而復始,循环不息。佩姬这刻方才明白为何劳苦大眾甘愿为几分小钱而卑躬屈膝。因为拥有更多的钱,拥有更美好的人生,方能真真正正抬头挺胸做人! 眩目包装下,无人知道内里乾坤,纷纷摆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直挺的腰板?羡煞旁人。那是花上数辈子也赚不来的腰板! 大婚过后,杰瑞和佩姬携手前往拜会双方家长。倘大房间里,四老各佔一隅。 年届五十的艾伦捧着镜子,只着眼于自己的背,不断往镜里看。弓了吗?直了吗? 佩姬母亲卷缩在一角,自言自语:他的背弓了………他的背弓了…… 九十高龄的老翁仍旧沉溺于酒精,最爱弓背女人。 七旬洁西卡安详地浸浴在满池红酒里,享受,沉溺,安睡。 夫妇二人对此见怪不怪。找个角落,坐下,和四个大问号共处一室。 浑身不自然,想逃。 同一口空气,同一个空间。推开房门,跨过门槛。逃得了。 同一种观念,同一种执着。推开房门,跨过门槛。逃不了。 寻牛记(灵异 / 动物) 燃起盆内的炭后,我连忙狂灌红酒。本以为要两支红酒才够我不省人事,岂料一支经已绰绰有馀。很高兴,我能在感受到热力前昏睡过去,免却更多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恢復意识。 真是失败的傢伙!连自杀亦告失败。 我目光散涣,缓缓扫视四周。我正躺在地面,在床和房门之间。估是从床上滚下来。我望向火盆和剩炭的位置。咦?怎么不见了?难道包租婆到来过?除了我,只有她有钥匙。难道是为了免却报警带来的麻烦,乾脆取走火盆和剩炭作罢?我要控告她「擅闯民居」和「盗窃」!噢!我在乱想甚么?我仍拖欠她租金…… 勉力撑起身子,才惊觉自己一丝不掛。我彻底惊醒,连忙检查身上有没有伤口或甚么的。没有。挺直腰板站起来,金睛火眼环视四周。自己留在房内的行李袋、日用品、衣物、杂物等等,统统不见了。十分不对劲!难道我真的死了,自己正身处死后的世界?我是鬼魂?昔日看过的鬼电影,让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已然死亡,是「鬼魂」。 可喜可贺!终于死掉了!我难掩兴奋,马上测试自己有没有获得甚么超能力。 穿墙过壁!我直衝房门,不痛不痒就穿过门板,来到门外的走廊。冷不防,背面有「东西」撞来,利落地穿过我的身体,继续开步走。一顶纯黑色鸭舌帽、一件灰蓝色男装汗衣、一条深灰色三角骨裤、一对白袜和一对破烂波鞋,各安本分,併凑出一个人形,一个活生生的「东西」。 惊魂未定,我呆站原地,眼巴巴看着那「东西」掏出门匙,扭开门锁,进入附近的单位,关门。十分平凡的举措,以万分不可思议的形式呈现出来。我意识到那「东西」是活人。他看不见我,而我亦算不上看见他。 我心神稍定,穿墙进入他的房间去。基本格局和我的房间一样。一张铁製碌架床、门后一个趟门衣柜、门侧一张小桌子、天花吸顶灯、窗口式冷气机,没啥特别。 他没有开冷气(包租婆徵收的电费贵得出奇),逕自坐在床上清衣落裤,甩鞋脱袜,只剩下一条内裤。内裤对上的位置,有一堆泥状流体,沿着既定轨道排队。位置较高的,色彩繽纷,依稀辨别得到是三丝炒麵的食材碎料;位置较低的,弯弯曲曲盘踞着,却紊而不乱,由浅至深呈现令人不安的啡黑色,以湿润至乾瘪的质感诉说它能產生出何等吓人的恶臭。 我转身到其他单位参观去。目不暇给。杯麵麵条被无支点的筷子扯到空中,自动辗碎成糊;铅笔在书簿上飞舞,留下歪歪斜斜的丑字;一根香菸被火机点燃,在空中来来往往,将白烟硬推入无形的管道、两瓣墨黑的气囊。当白烟经管道和两条小管逃出生天时,香菸亦慢慢消逝成灰…… 单是游览大厦里的单位,已花掉我大半天时间。到我下楼到大街时,天色早已入黑。街灯黄光依旧黯然,身边却是一番有趣的风景。无数衣裤鞋袜四处游走,甚至穿过我的身体;车辆彷彿有思想的,懂得自行看交通灯号,适时开车或停车;商店的门自动开开合合,让无人的轮椅安全内进;超级市场的货品,佻皮地由货架飘入购物篮,或是悠悠直接飘往收银处,由旁边的银包为其付款;餐厅的厨房里,刀起刀落,食材惨被利落砸断…… 我在厨房的角落看见正在溶雪的牛肉块。淡红的血水流在工作台上或滴在地上,再悄悄溜到沟渠里去。肉块是啡白色的,该已雪藏半年之久,死气沉沉的。但就是这堆毫无生命跡象的肉块,让我再次察觉生命的「存在」。 这堆肉,是来自多少头牛?那些牛生前会吃甚么,粮或草?住的地方会否很逼狭,就像我住在劏房里那样可怜吗?牠们会亲眼目睹同伴被屠宰的过程或亲耳听见牠们的悽厉叫声吗?会伤心吗? 「请问,有没有见到一头小牛走过?」有一成熟女声从后传来。 我初时没有意识到对方是跟我说话,未有理睬她。但无视对方半晌后,我才猛然醒悟:怎么我会听到「声音」?自我醒来一刻,我就没有听到过任何声音。要不有如斯精彩的世界在眼前,恐怕我早已被这份异样的寂静吓破胆。 我猛然回头,和身后的一隻黄牛对上视线。我十分肯定,牠是看得见我,但我不肯定说话的是否牠。牠也是鬼魂吗?晓讲人话是牠的超能力吗? 我摇摇头,连退几步,心生见鬼的恐惧。 「那真可惜。」黄牛没精打采地摇摇尾,转身穿墙离开,消失于我的视线范围。 心神稍定,我才开始后悔。我该跟上去!可能会遇到其他鬼魂,从中得到更多关于鬼魂的资讯,甚或是知道「投胎」的方法。 衝到大街,已不见黄牛的身影。 牛!牛!牛!你在哪里?我扯大嗓子,高声唤叫。听来很白痴,但我无所顾忌。该不会有认识我的「人」会看见我的滑稽相吧。 没有回应。 我随意跑向右边。一直跑、一直叫,苦无回应。昔日由街头行至街尾,需时二十分鐘;现在用上跑的,时间则更短,估计要十五分鐘。我这疏于运动的瘦削青年,一口气接连跑了十五分鐘,竟没有喘过气,大腿小腿均不觉痠软或抽痛,全然没有肉体的负累。我会否还有甚么未被发掘的超能力,可以有助我找到那头黄牛? 飞?飞上半空,该可以看见牠的身影!我模仿小鸟的拍翼动作,拍动双手,上下上下上下。可惜,双脚不曾离地。难道我太重?难道双手的力量不够支撑身体?难道我根本没有这种超能力? 「哈!」黄牛的声音在我身后传来:「你在学飞吗?」牠面带笑意,从不远处缓缓走向我。 我被牠突如其来的现身打乱了思绪,变得语无伦次。是……不是! 牠的笑意更深。 真糟糕!我被一头黄牛耻笑! 我在找你!我连忙换个话题,避开窘况。 「我知。我听到你的唤喊声。」黄牛收起笑意,换上鄙夷的眼神:「不过你一边叫、一边跑远,教我该怎么回应你?」在牠眼里,我该是个愚笨的傢伙。 你可以大声回答我,或是直接跑过来。我教牠。 「是你在找我,怎么要我主动方便你?你又不是要给我甚么好东西。」黄牛毫不客气:「看你的狼狈相,该是刚毙命不久的。想要找个前辈来倚靠吧。」 被说穿了,我语塞。 静默了好一会儿,牠率先迈步离开。没奈何,我如丧家之犬一样跟在牠身后。 不需再细分人行道和马路,想走在哪就走在那。黄牛喜欢走在马路中央。牠沿着两条行车线中间的白色油漆记号走,四蹄故意踏在记号上。无聊又可爱。 「你不需要害怕。这里没有谁能伤害你。」黄牛心情愉快。 全世界只有我俩在?没有其他鬼魂?我不明所以。即便细小如我城,按道理,每秒也该有数以千计的生命消逝。人类、黄牛、狗、猫、老鼠、蟑螂……醒来至今,早已过了大半天。除了这头无礼的黄牛外,我没有遇见过其他鬼魂。 「不!当然有其他鬼魂。不过,没有缘份就没有沟通的机会。」走在前头的黄牛状甚感慨:「此时此刻,我俩除了被『活物』穿过,同时被无缘份的『鬼魂』穿过。鬼魂的数量远比活物多,但我们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亦沟通不了。」牠故意走上人行道,任由衣裤鞋袜穿过身体。「这是『朋友』告诉我的。牠无所不知。」 我跟黄牛有缘份?我想像到自己正被无数鬼魂同时穿过,但我无法想像到自己如何跟一头素未谋面的黄牛有缘份。 「我有要事在身,不能照顾你太长时间。」黄牛想起了甚么,眼神显得落寞。 我强挤笑容。不如你介绍「朋友」给我认识,我就可以直接向牠了解更多,不需再麻烦你。 「你朝着那个方向一直走,就可以看见牠。」黄牛冷冷地用尾巴指往某个方向。 在清楚了解状况前,和有经验的黄牛分开,是不智的事情。我连忙想个动听的藉口,好让自己能继续跟着牠。你要办甚么要紧事?需要我帮忙吗?当是报答你的指导。根据刚才的对答,我相信牠有一定的智商和歷练,不会提出天方夜谭的要求。 黄牛愣住,仔细端详我的表情,似乎没料到我会主动提出帮忙。但我很有信心,牠会留住我:当智商去到一定程度,动物就会懂得使用工具,包括身边的同伴。 「我在找儿子。」黄牛很感动:「我生前眼巴巴看着牠被人类带走,没能找回。现在失去肉体的束缚,才可以了无拘束去寻找。」 我马上想到一个关键问题。假设相遇是必须讲求缘份的话,黄牛找不到小牛的唯一原因,只会是「缘份已尽」。若是有缘份,无论如何都会碰上的。在约二千七百平方公里的我城,高楼林立的环境里,我和黄牛在某小小餐厅的厨房里相遇。除了缘份,还有甚么能解释茫茫宇宙中的遇见。 我没有将这番话说出来,还装模作样地询问更多有关小牛的事。 我们可以去牠逝世的地方试试看,看牠的鬼魂会否留在原地。小牛在哪儿去世的? 「不知道。」 我们可以去相关的地方看看。小牛生前有没有甚么喜好? 「用尾巴驱苍蝇。」 小牛被人类带到哪里去? 「运牛车……」 基本上,所有线索都断了。只能靠缘份。 每提及小牛一次,彷彿往黄牛内心插一刀。牠的步伐越益沉重,眼神越见哀伤,牛头越垂越低,四蹄不再执着于马路上的记号。我于心不忍,没有再询问关于小牛的事,甚至为了转移黄牛的焦点,主动讲述生前的见闻…… 无月的夜。大部份活人均已回家休息去,泛黄路灯的照明下,大街上只剩十馀套衣裤鞋袜在缓慢走动。部份偶尔会在过路灯口停下,让汽车先行驶过。更多的是无视交通灯的指示,直接衝过路口,活像在街角乱窜的鼠辈。 这份无声的混乱,散发出浓烈的死亡气息。 生前,总渴求死后世界的安寧;死后,却觉得生前的世界更接近印象中的死亡。 生前,除了工作时间需要说话片刻外,其馀时刻都不需要沟通,枯燥乏味得与困在棺材等死无异;死后,我和一头新相识的黄牛谈天说地,分享活着时的所见所闻。 牠说牠的儿子右后腿有一块红色的胎痣。不爱吃草,但爱嚼草;我说我唯一的女友有一头乌亮顺滑的及腰长发、精緻脱俗的五官、姣好的身材、白嫩紧緻的肌肤。性格单纯可爱,善良正直…… 「既然你爱她,为何你会选择自杀?」黄牛毕竟是一头牛,不懂得复杂多变的人类世界,没能理解人类的思路。 有数之不尽的原因。我不打算详述,以免对牛弹琴,白费唇舌。 「你已经死了,没有肉体的束缚,你现在可以全心全意去爱她。」黄牛是单纯的不明白,没有批判之意。 还不行啊!我苦笑。执着于没有好结果的感情,是很痛苦的事。所以,即便和女友的感情再深,我也决定将其埋藏心底作罢。 「原来人类的问题不会随肉体消失?」黄牛衷心同情人类:「那可真糟糕!」 我无言以对。怎么说?人类的问题确实没有消失,但将我逼上绝路的问题已然全部消失。住屋、金钱、前途、道德、伦理、政治、家庭、事业、健康、生活环境……统统不復存在。 很悲哀。人生的基本事项,竟是我寻死的主因。而更令我感到痛心的是,世上绝大部份活人仍然需要面对它们。他们有没有能力解决这些问题呢?如何解决呢? 不!我不该再为这些东西动脑筋。这不再是我的问题,而是活人的问题…… 「或许,你可以守在她的身边,直至她逝世。只要她一死,你不就可以马上和她相见,永远待在一起!」黄牛的脑筋挺灵活,很不错。纵使牠漏算了人类没有「一生只爱一人」这特质。 我正要开口否决牠的建议时,眼角瞥见蓝中带紫的天际泛起一片淡红朝霞。顷刻间,来到唇边的说话被莫名的寧静驱散了。黄牛似乎看穿我的感受,领我去一个「好地方」看日出。 宽阔的大马路上,四蹄两腿齐齐拔足狂奔。无视迎面衝来的汽车,无视交通灯号,无视规则,只知向着日出的方向跑。跑着跑着,我突然发现自己是一隻正在跑道加速的飞机。跑到前边那个交通灯口,我就会自然而然飞起来。 对!我一定会飞起来! 跑、踏、跳、飞! 双脚离地,轻松赶上拋离我十多个身位的黄牛,还在牠面前来个花式飞翔表演。 「哇!」黄牛被迷住了,兴奋大叫。亢奋的身影,在车水马龙的闹市中尤其夺目。 我回身俯衝,双手一抱,将整隻黄牛带离地面。牠比我想象中轻盈得多。是没有肉体的关係吗?管他的!快乐就可以! 朝霞顏色更见鲜艳,火红鹅黄亮橙,诱人耀眼。黄牛惊恐至极,又叫又喊。我懒理牠,逕自飞得更高,高过附近所有大厦,得到一个辽阔无边的视野。朝霞变淡,取而代之是一片无瑕的鱼肚白。怀中的黄牛忽而安静下来,静待主角登场。金黄亮光先行开路,将眾生灵的注意力聚焦一点。太阳冉冉升起,令天上其馀色彩哑然失色。没有肉体的限制,我放胆直视太阳。 纯粹的白,纯粹的光,纯粹的能量。纯粹的情感,纯粹的快乐,纯粹的爱。 「小牛!」黄牛高呼儿子的名字。 我高呼女友的名字。 明明知道对方听不见,偏偏就是想叫喊出来!明明知道你再感受不了,偏偏我就是爱你! 太阳高掛半空之时,我们亦回到地面去。马路上,并肩漫步,相顾无言,无视心里头的大量疑问,享受日出带来的美妙馀韵。日正当空,我们来到海滨长廊。踱步,间话家常,享受海面的粼粼波光。 「我决定了。」黄牛露出罕有的温柔微笑:「带你到『朋友』身边后,我才继续找儿子。你可以在『朋友』身上得到很多资料。那会对你找寻女友下落很有帮助。」牠竭力以自己有限的所知去理解我的世界,为我操心筹谋。果然是当妈妈的好料子。「我起初以为你在漫无目的地游离浪荡,现在才知道你也有想念的人。思念是很痛苦的事……」牠将自己失去儿子的痛苦,代入到我身上。 我眼眶湿润,扫扫黄牛头上的短毛,加以安慰。料不到,与这头认识不到廿四小时的黄牛,会有如此深刻的情感交流。 「好!坐言起行!」黄牛立即换上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衝向护栏,四蹄一蹬,直堕海面。 风平浪静,水花没有为牠溅起。四蹄平稳地直立水面上,不受波浪影响,如履平地。牠回头唤我跟去。 我望望大海,再望望自己双脚,不期然忆起儿时遇溺的苦况:双眼涩痛,刺鼻的泳池水无间断涌入鼻腔口腔,四肢激烈乱舞却抓空扑空。挣扎无果远比一击致命的痛快更见残忍…… 双脚犹如钉在地面,久久不提步。阳光很美,大海很美,奈何我不敢上前。 恐惧面前,时间彷如无物。我的思维、大海的波浪、粼粼的波光,都静置在恐惧当中。明明知道自己已然死亡,不会再经歷那种苦痛,为何就是放不下? 黄牛没有催促我,轻轻抬头莞尔一笑:「怕水?」 我点点头。 「骑在我的背上吧。」黄牛前蹄曲下,半伏下来:「算是答谢你带我飞天看日出。」 我毫不忸怩,马上跳到牛背上起行。牛步四平八稳,不会颠簸。 我问黄牛,你怎么能水上行走。 「觉得自己做到,就会做到。」 甚么? 「觉得自己晓飞,就晓得飞;觉得自己能够水上步行,就可以水上步行。」 你怎么不自己飞起看日出? 「我畏高。」 我笑了,黄牛也笑了。 的确,起飞当刻,我纯粹觉得自己可以飞,并没有质疑过自己能否飞起,就像我认为鬼魂定能穿墙过壁那样理所当然。 茅塞顿开。 我双手一撑,跃下牛背,站在水面上。沾沾自喜,一脸得意:「好。到你!」 黄牛愣住,浮游于恐惧和快感之间。 说不定,你将来可以教小牛飞,看尽世界的好风景! 黄牛笑了,脸露神采,四蹄稍稍离开水面。 就是这样!我鼓励牠。四目交投,要牠忘却高度,记住小牛精灵眼眸的深度。 「小牛!」牠高呼儿子的名字,就成功飞起来。 我尾随牠,飞越港口,在离岛着陆。 烈日当空,游人稀疏,商户店员在簷下阴影摇扇乘凉。我和黄牛浩浩荡荡来到古旧的庙宇。无人。香火疏落如秃子头上残馀的发根。我抬头望向那庄严却沧桑的木雕神像。这自身难保的傢伙,就是黄牛的朋友? 「小牛终于回来了。」祂的声音像柔和的风,又像滋润的雨,是聆听者心中的风铃。 「不。还未找到小牛。只是发现一个人类鬼魂。」黄牛状甚灰心。 「这是小牛。」神像肯定说:「小牛投胎多次,早已忘记曾经的『小牛』身份,亦忘记了你。」 不知是否我的错觉,总觉得木訥的神像在望着我,以一种极其謐静的目光。 「我怎会不认得小牛?」黄牛激动地喊嚷:「黑白分明的圆眼,右后腿有一块红色的胎痣,时刻摆个不停的牛尾巴,左额角有道小刀鎅成的疤痕……」 「记得你家的风景吗?」神像的淡然,反衬出实相的残忍:「柴枝和枯草搭成的棚,棚前的硕大黄枇树,树下的大片青草地……」 黄牛点点头。 「它们还在?」神像以简单的一句话,引出黄牛晶莹的泪珠。 「不在……棚主老死后,子孙将地方卖给一个富翁。富翁僱人拆掉牛棚、斩掉黄枇树、清走草坪,在空地上筑起一间漂亮的大砖屋。后来砖屋被拆卸,先后改建成学校、住宅、大厦……」黄牛顿了顿,转头望向我,一脸不敢相信:「现在是一间餐厅……」 眼神相交,我大概估到黄牛在想甚么:这就是我俩之间的缘份。 整个空间倏忽静默起来,彷彿只有我和黄牛的存在。 我们的缘份并不是始于今世,亦未必始于黄牛知道的当世之中。很有可能是更久远的过去。在地球诞生之前吗?是在宇宙其他角落发生的事情吗?不过,那全都不重要,因为我们连眼前状况亦没能弄清楚。 「昨天在街上流连,突然感觉到小牛在附近。我随着感觉走,走到餐厅里。找不到小牛的身影,却看见你。我只把你当作和我有缘份的人类,没料到你竟是小牛……」黄牛破涕为笑:「真糟糕!我竟认不出小牛。我真是个很糟糕的妈妈!」 不!不糟糕!世界时刻在变,认不出来,很正常。 「谢谢。」笑着笑着,黄牛的身影隐去了,消失无踪。 心头若有所失,眼泪在眶里打圈转。我转身望向神像,冀祂能指点迷津。 黄牛到哪儿去? 「黄牛到了下一个阶段去。」神像说。神情似笑非笑,既冷漠又仁慈。 我没再多话,随意找个幽暗角落躺着,好好整顿思绪。呆望漏光的屋簷,看见空气中的微尘,有光又有影。它们缓缓飘落,穿过我,落到地面。渺小却必然。和我一样。 甚么是「下一个阶段」? 「投胎。」 甚么时候会到下一个阶段? 「当你不在这里时。」 我如何不在这里? 「当你不想留在这里,你自然会离开这里。」 我已不想留在这里…… 「不。你想。你仍然紧紧抱着这世界。」 甚么? 「你认为鬼魂一定能够穿墙过壁,所以你在死去不久已懂得穿墙过壁。当你觉得自己会飞,就马上由不懂飞变成懂得飞。当你明白在水面行走的原理,你就可以立即踏步于在水面上。表面上,你接受了自己失去肉体这事实。 可是,移动时,你会用脚走路或用脚跑;你感知周边环境时,会依赖眼睛;对黄牛说话,你依赖嘴巴和声带。事实上,你的肉体经已灭亡,你没有脚、眼睛、嘴巴、声带。你只是习惯性地以为自己正在使用身体。你仍然未真正拋开你的『肉体』。」 那我就忘掉自己的习惯吧。行! 「要拋开你惯用的思考模式。例如,你一直听到黄牛在讲人话。但我告诉你,牠不懂讲人话,纯粹在吽吽叫。你听到牠讲人话,是因为你认为自己只听得懂人话,加上牠是鬼魂,该有超能力。『懂得讲人话』亦算得上是超能力的一种……诸如此类的。你仍然下意识地将自己在人类世界得到的观念活用出来。」 那我就忘掉这些观念吧。行! 「最后要放下执着。就像黄牛放下小牛一样。」 我驀地想起黄牛的说话:思念是很痛苦的事。顷刻间,我分不清黄牛的最后表情孰悲孰喜,抑或是当中不包含悲喜。我亦分不清自己是否要坚决放弃那痛苦的事。毕竟捨弃痛苦的同时,对立的快乐亦会消散。 黄牛失去小牛会感痛苦,是因为牠拥有小牛时会快乐。 当初我选择捨弃生命,是因为生存让我感到痛苦。生存让我感到痛苦,是因为我没能拥有那些让我感到快乐的。惟失去生命以后,我却发现「那些让我感到快乐的」大部份只是过眼云烟而已。 无论生前或死后,唯一稳佔我心头的只有女友一人。 昔日与她分离,是因为我自觉没能照顾她。在这乱七八糟的城巿里,人类能活得像样已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养活父母、照顾妻儿更是人生的丰功伟绩。我的人生结局,证明当日的分离是最正确不过的决定……不!不正确!决心分离和自杀才是真正断绝缘份的方法!断绝了人与人之间的缘份,亦断绝了人与可能性的缘份! 我告诉神像,我决定多留一会儿。我想待女友死亡后,给她讲解这里的规矩,就像黄牛照顾我一样。 「未必可行……你们之间的缘份已因你的自杀而变得极为浅薄。除非,你们之间互相存有十分强烈的思念。就像黄牛对于小牛的百年执着。」 原来黄牛已寻找小牛一百年…… 「明白了没?」 明白!无论结果如何,我这就去她的身边,开始我的执着!心念一转,眼前景观立即粉碎成细末,瞬间重组成一个小小的睡房。床头柜上的相架,放有一位高贵妇人的相片。我认得那温柔的笑容,属于我曾经的女友。 成仙之道(人性) 这山岭之间本渺无人烟,惟传出有人在此得道成仙的传闻后,不少修道炼仙之士纷纷迁居至此,成为着名的「仙人村」。 巫翁是最早到此定居的其中一人,加上年纪老迈的他长有童顏鹤发,因而在村内享负盛名,甚至有不少初到村子的炼仙之士会偷偷伏在巫翁家门前,窥看他的炼仙秘术。说来奇怪,当大伙儿奇招百出的时候,巫翁偏偏只是在自己供奉的「福」、「?」、「寿」三尊陶瓷神像面前打坐、唸经,日日如是。 有人认为巫翁的方法过于被动,不会得到神仙青睞。岂料,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窗户被强风吹开,一根小树枝被吹入屋里,扫跌了「福」、「?」、「寿」三尊神像。神像堕地粉碎,内里的三张字条重见天日。巫翁拾起字条细看:「棘」、「毛」、「九黑」。 难道「福」、「?」、「寿」三仙受到他的诚心感动,特意给他指点迷津?巫翁大喜,朝着满地碎片叩上逾百响头后,马上按着字条的内容去收集材料炼丹。 棘,是这山岭的特產,以其黏稠汁液见称,能医百病;九黑,是九种常用黑色药材的统称,可轻易于山岭间採集得到;毛……是谁的毛?走兽的毛?雀鸟的羽毛?这道提示太含糊,难以猜中。不如先将所有想得到的「毛」都收集回来,再决定怎么办。 短短七日间,山岭中的棘、九黑和飞禽走兽数量锐减…… 巫翁找来七七四十九个小小的炼丹炉,每个炉分别配以棘汁、九黑和其中一种收集回来的毛。四十九个小丹炉日熬夜熬,终究还是炼不出甚么来。 在巫翁绞尽脑汁之时,邻人前来敲门:「我们知道『毛』的意思,特意前来告诉你的!」 原来巫翁得到神示一事早已被偷窥者看见,并在村中广传。眾人议论纷纷,讨论那未知的「毛」意指何物…… 巫翁惊喜至极,不加思索便衝去开门。冷不防,来者不善,一棍将巫翁击倒在地…… 「巫翁童顏鹤发,根本就是神仙的模样。『毛』该是指巫翁的毛发吧。」 「全村人将不同种类的毛都拋入炼丹炉试过了,唯独未试过『巫』翁的『毛』。」 「『巫』与『毛』同音,而村子里没有人姓『毛』,却有一个姓『巫』的巫翁。」 村民相信巫翁就是字条里所讲的「毛」。儘管原因听来牵强,但他们想成仙想疯了,不惜放胆一试,齐齐磨刀霍霍向巫翁。巫翁没反抗,他只是想起三尊神像的原主人,当年也是被他这样活活打死…… 巫翁就此消失于世。 有村民说,巫翁经已得道成仙。 更多修道炼仙之士闻言纷纷迁居至此,寻求成仙的奥秘…… 孤独的耳东(外星人 / 人性) 因犯下弥天大罪,耳东被星际法庭无了期流放到这荒芜的小行星。相对他这体型细小的生命体,小行星相对很大,了无边际似的。但在这浩瀚宇宙当中,它和耳东一样,其实算不上甚么一回事,不值得被记在心头。 耳东已在这小行星独自呆了很久。也许已有一亿年吧。他不大肯定,因为他早已放弃了计算日子。知道吗?在无尽的永恆里数算时间,是很痛苦的事情,那跟秤称孤独的份量一样,是自讨苦吃的行为。 耳东每天对着漫天纷飞的尘土,偶尔数算从天而降的雨针,然后是玩手指、玩脚趾、自己跟自己说话……在他决定要自杀之际,一件不知哪来的异物飘到小行星附近,高速擦过大气,亮起耀眼火光。耳东欣喜若狂,二话不说马上使劲跑起来,在与它相距不远的时候尽力一跳,跳上半空,一手将它抓下。 那是一个以低端科技製作的金属盒子,耳东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了它。里面有两件年代久远的过时產物,相信内藏某落后行星向宇宙其他生命体发放的讯息。换着是被流放前的耳东,肯定会不屑这样的小玩意,毫不犹豫扔掉它们。但此刻的他已饱尝寂寞折磨,只觉手中小物是宇宙恩赐,珍而重之地抱着它们痛哭。 「无论是甚么也好,欢迎进入我的生命!」 哭了不知多久,泪尽之后,耳东小心翼翼地组合两件早已被时代淘汰的小物:光碟与内置能源的光碟机。讯息似乎有点儿损毁,时播时断,意思表达得不完整。不要紧。他耐心地再次播放。 音乐? 耳东听不懂歌词的语言,但感觉旋律优美,歌声平和得来带点愉悦。 再次播放,不停播放,它令耳东着魔似的。他终究听不懂歌曲的内容,但很高兴有幸遇到光碟机,让他的人生多添意思。 在某个难得的星空下,耳东与播放着音乐的光碟机并肩而坐。齐齐观赏漫天星辰时,他忽发奇想:如果此刻有杯烈酒在手中,那该多好!他望望光碟机,笑自己傻,傻得想跟一件死物举杯畅饮。 好!耳东就是要漫天星辰见证他的傻气! 生存顿时变得有意思,时间不再是煎熬。 耳东带着光碟机踏遍小行星的一吋土地,寻找合适的泥土。半乾泥土和乾土混合后,可以製作容器;含有微生物的湿土加入带有糖份的雨水,一併放入真空的容器后,就可以发酵成酒。发酵期间,耳东还多花时间研究半乾泥土和乾土的运用,结果砌了一间小酒吧出来。 虽说所有东西皆是泥土製成,但小酒吧的基本桌椅和存酒库一应俱全,只欠可以和他对饮的访客。 有多少个昼夜,耳东一边享受天赐的音乐,一边对着身边的空凳喝酒。他幻想昔日的好友在此聚首一堂,兴高采烈地品嚐他亲手酿製的佳酿,喝得酩酊大醉,面红耳赤,嘻嘻哈哈的。 他醉了,他哭了,哭得像个无家的孩子。直至倦极入睡,进入极乐的梦里…… 「好酒!是你亲手酿製吗?」一把陌生的男声从不远处传来。宿醉的耳东以为自己听错,没有回答。直至半醉的对方踏着醉猫步从存酒库走过来,用力拍打耳东的背:「怎么不回答我?我问你!这好酒是你亲手酿製的吗?」 耳东答不出话来,血水自眼角默默流下,睁眼亦看不见对方的身影…… 对方是星际法庭的检察官,负责巡查宇宙中各个囚禁着犯人的小行星。巡视了数之不尽的小行星后,他终于来到耳东这伙小行星上、这间小酒吧里。看见醉伏在桌子上的耳东,他突然酒兴大发,悄悄溜入存酒库偷酒喝。 竟是出乎意料的好喝!香!醇!浓厚! 他越喝越多,醉得忘掉自己正在执行任务…… 「哈哈哈!」检察官无法为自己的过态行为辩解,只能以笑遮丑。「你不会告发我吧……」 「不会。」耳东摸摸裹着双眼的绷带:「当是谢谢你带我去医治眼疾。」检察官检查过耳东的双眼,怀疑他因过度哭泣致使双眼受损、失明。 「治好眼伤以后,我会带你回来小行星,继续执行刑期。」检察官是个好心人,细心地替耳东执拾生活必需品,以便在为期三天的旅程上使用。(当然,他还带上十几瓶酒品自用。)「可以不带走光碟机吗?它体积偏大……」他驾驶的小飞船仅能勉强容纳二人,没能载搭过多物资。 「它是我的心灵支柱!」耳东衝口而出,说出童言一样的傻话。 「嗯……」检察官深思片刻,才不捨地将几瓶酒放回存酒库,在小飞船腾出空间存放光碟机。「果然!能酿出好酒的,都是有情人!」 旅途上,耳东继续不停播放光碟,沉醉在音乐当中。检察官见耳东一脸陶醉,顿时明白光碟的「音乐」对耳东有何其重大的意义。检察官不忍告诉耳东关于光碟的真相。 他仔细研究过装载光碟和光碟机的金属盒子。凭刻蚀在盒盖上的座标,他确认盒子来自一个名为「地球」的落后星球。光碟所播放的不是「歌曲」,而是地球上的生命体所发出的「求救信号」,内容大意是「气候反常,地球濒临灭绝边缘,求救」。 地球曾向宇宙投出数以万计同样内容的盒子,多个星球先后接收过不少盒子,继而转介予星际法庭。星际法庭认为地球生命体是导致惨剧的元兇,必须承受自身种下的恶果,不该动用他人的资源去拯救这群愚昧的傢伙。 「任其自生自灭罢。」星际法庭如此判决…… 来到医疗站,医生只消三两下功夫便得知病因,并为耳东滴了眼药水和紥绷带。「要让眼药水渗透眼睛每个部份……半个月后才可以拆绷带。」医生如此嘱咐。 「不能即时看得见吗?」耳东大惊。 「不能。」医生冷冷的道。 耳东失落极了,不再作声。 「不用担心,这段期间我会留在小行星照顾你。」小飞船上,检察官一边喝酒,一边安慰耳东。 「我不是为这事情发愁。」耳东在歌曲终结之际,轻叹一口气。「我本打算在回程的时候,可以亲眼看看投出盒子的星球……根据盒盖上的座标,那星球应该在小行星和医疗站之间。」 这回,轮到检察官陷入沉默了。 「我真的很想去看看能够作出优美乐章的星球!那该是个美丽的星球!」耳东满怀憧憬。 「不如,我啟用『隐形模式』,在那星球低飞,描述星球上的景观给你听……」检察官心生一计。反正耳东双眼看不见,他瞎编乱讲也不会有问题。 「好!」耳东兴奋得像个孩子。 来到座标所指示的位置,检察官不禁心中一凉:地球果然难逃一劫…… 「我们到了!这儿很漂亮呢!」检察官强装兴奋。蔽日乌云被讲成晴空万里;尸横遍野被描述为鸟语花香;颓垣败瓦被形容作繁华闹巿…… 耳东听着检察官的描述,在脑袋里幻想出一幕幕美好的画面。那真是一个美丽的星球啊!他将这份美丽、这份快乐烙在心底,嘴角上扬,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 半个月后,耳东解下绷带,与检察官道别。检察官说不知何时会再来,会惦记耳东和他酿製的酒。耳东谢谢对方这半个月来的照顾,也感谢他带自己去「美丽的星球」。 「虽没能亲眼看见,但我会一直记着那份美丽!」耳东由衷感激。 小飞船载着检察官离开了,小行星上再次只剩耳东一人。但他不再感到寂寞,因为有美丽的记忆长留于心。 井里的绿眼睛(人性 / 童话改编) 那是一个苍凉的小国,配有黑沉沉的天色和白皑皑一片的雪境,全国七成面积皆是鸟不生蛋的荒凉森林。国土中心点建有一座以白色大理石建成的城堡,宏伟豪华却阴森森的。城堡里住有这国家的统治者:国皇、继后、大公主和小公主。 十八岁的小公主,不聪明,不勇敢,却与生俱来拥有最强大的武器:美貌。长发大眼,冰肌嫩肉,身材高佻玲瓏,是举世闻名的美人,得到无数富强大国的王子垂涎,前来提亲。国皇与继后细阅聘礼列表及命大臣估价后,决定让奉上最昂贵聘礼的提亲者娶得美人归,懒理提亲者的奇特外表与身世。 身穿华美嫁衣的小公主登上新婚丈夫安排的迎亲马车,头也不回地离开城堡。她自小已做好心理准备,没有丝毫愉悦,亦没有丝毫不捨,毕竟政治婚姻是每个皇室子弟的必然经歷。 但出乎小公主意料,马车不单没有按原定的大路走,甚至闯入杳无人烟的森林深处。在小公主的惊呼声中,马车最终在森林中央里的一口废井前停下来。 月夜,万籟俱寂,静得小公主可以清楚听到自己的喘气声。她偷偷从窗边瞥望外面,发现车伕不知所终。他是何时离开的,小公主浑然不知,彷彿对方是凭空消失的。她不敢乱走,待在车厢里,苦等日出一刻。 漫漫长夜,最让小公主感到煎熬的不是目前的困境或是不可预测的未来,而是车厢旁边的那口废井。 她清楚记得这口井。 永世难忘。 (小公主回忆) 六年前,小公主亲母(旧皇后)逝世,临终时亲手送她一个金球。自此,小公主每天花上大量时间把玩金球。那是她内心最平静的时刻。金球不会算计、不会说谎、不会出卖…… 出神之际,小公主一时失手,金球滚得远远的。情急之下,她没有命人去执拾,亲自跑到花园去。来到花园时,她看见大公主(继后亲女)正在一脚踏着金球。 「想要回金球?亲自去抢吧!」大公主命令身边的数个女僕将金球踢至花园迷宫的中心地带。 那地带本有一个雕工精緻的水池,既可作装饰之用,又可供园丁们取水灌溉植物。但旧皇后在此毙命后,全国气候突变,由四季如春变成冰天雪地。因池水长年结冰,国皇乾脆下令抽走池水,间接令水池荒废。久而久之,连带整个花园迷宫亦成为宫中忌讳…… 向来胆小的小公主,从不敢进入阴森迷离的花园迷宫。可是,看着心爱的金球远去,她只好咬紧牙关,硬闯心中的禁地。迷宫内尽是枯黑的带刺攀藤植物,像极无底深渊伸来的恐怖鬼爪。小公主偶不为意时,长长的裙摆就会被植物的刺勾住,吓得她厉声尖叫。 女僕们按命令将小公主诱至花园迷宫的中心地带,准备将她在此杀害。抚心自问,小公主向来和蔼友善,奈何在个人利益和前途面前,她不值一哂。她们将金球拋到乾涸的水池里,逼使小公主面临两难选择:「想要回金球,就喝下大公主为你精心准备的果汁吧!」 小公主当然知道果汁有毒,但在思念亡母的悲痛和被欺凌的屈辱影响之下,她毫不犹豫地喝下毒果汁。 女僕们达成目标,纷纷让路予小公主,看着她笨手笨脚地沿着池边滑到池底去,心想:「小公主身娇肉贵,没能单凭一己之力回到地面,加上不会有人经过这地带,她只能在池底等死。现在天色不早,我们倒不如尽快回宫向大公主报喜讨赏!」大意的她们就此离开,没有留意到不远处的植物丛后有一双清彻的碧绿眼睛目睹一切。 碧绿眼睛属于城堡内的一个寂寂无名的初级小园丁:年仅十四岁的阿青。数日前,阿青和数个小伙伴奉园艺长的命令採集花园迷宫内所有毒草。表面原因是为了确保安全,实则大家心知肚明,该是又有人在策划毒杀案。阿青对这类事情素有所闻。奈何这次要他亲手收集毒草,岂不是要他成为帮凶?东窗事发后岂不会惹祸上身?完成任务后,阿青暗中追查毒草的去向,发现毒草被製成毒汁后秘密落入大公主手中。 大公主向来跋扈娇纵,目无法纪。她妒忌美丽的小公主,曾企图毒害她,结果误中副车,毒杀了旧皇后。眾僕纵然知道真相,却不敢揭发恶行,深怕开罪大公主。阿青猜想到即将被害的人会是小公主,于是连日跟踪,暗中加以留意…… 待女僕们远离后,阿青躡手躡脚地走到水池边,惊见小公主经已开始毒发,脸色发紫,手脚发软,倒在金球旁边。他小心翼翼地来到小公主身边,灌她服食少剂量解药。待她稍为清醒后,他随即表明来意:「我可以救你,可是我有条件。」 「让我死……」小公主死意已决。 「难道你不打算报杀母之仇吗?是大公主毒杀了你的生母呢!」阿青为达目的,不惜重提小公主的伤心事。 「那不是意外吗?母后不是在花园迷宫里意外被毒草的刺刺伤,因而中毒身亡吗?」小公主毒气攻心,咳出血来。 「不!那确实是大公主的诡计!」阿青讲出他在僕人间收到的消息。 小公主大受刺激,双目暴睁,十指紧抓阿青双臂,抓得他的皮肤几近渗血。他知道,小公主已生起为母报仇之意,生起求生慾望。这正中他的下怀:「我要跟你一起生活,成为你的伴侣。你要让我与你同食一盘、同饮一杯、同睡一床。」 「只要能够令大公主得到报应,我甚么都可答应你!」小公主气若柔丝,但牙齿却因愤怒而磨得格格作响。 得到小公主的承诺,阿青欢天喜地餵小公主喝下足够的解药…… (回忆被打断) 「你还记得这口井吗?」一把似曾相识的男声倏忽从废井中传来。 「是谁?」小公主惊恐得头皮发麻。没可能!他该已死掉……在这口井里!「是谁在装神弄鬼?」 「你还记得我吗?」男声再度传来。 小公主听得清清楚楚,没法继续自欺欺人。这是阿青的声音。不会有错!「阿青?你没有死?」 「我福大命大,死不了。」阿青哈哈大笑几声:「我答应你的事情还没办妥,所以不会死!」 小公主奇怪阿青怎么躲在井里不现身,再度对对方真正身份生疑。「这些年来,你哪里去了?怎么不回来找我?」 「你连自己都保护不来,我找你又有何用?」惨况歷歷在目,阿青暗嘲小公主:「我当年不就是在你眼前被大公主推入井里吗?」 「对不起……我保护不了你……」小公主愧疚至极。为了她,阿青被大公主极尽凌辱,虐打致残,最后推入井中等死,而她心爱的金球亦被拋落井里作陪葬品。 「我曾经恨过你的软弱与无能。但我后来想通了!这不就是你需要我的原因吗?」阿青的阅歷多了,甚懂自我安慰:「与其继续恨你,我倒不如尽快在外练就一身好武艺,再回来找大公主算帐!」 「谢谢你还记掛着我们之间的承诺。」小公主万分感动,同时却又隐隐感到不安。「你可以现身吗?让我看看你!不用担心!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我……」 小公主环顾四周,以确保没有其他人在监视。当她的目光重新落在废井时,她惊见井边有一隻头戴皇冠的大青蛙。那隻青蛙以冷峻的目光盯着她,盯得她全身尽是鸡皮疙瘩。尤因青蛙的眼睛是奇异的碧绿色,与阿青的瞳色一模一样。 「阿青……别闹了!快点现身吧!我……我很怕……」小公主别开脸,躲过青蛙的目光。她打从心底里认定牠是阿青,却又害怕牠真的是阿青。怎么会?人类怎么会变成青蛙?对!一定是自己今天经歷太多,过份神经紧张,致使胡思乱想…… 「我不就在你面前么?」青蛙说,顺道吐出藏在肚子已久的金球。 (阿青回忆) 惨遭伙伴们出卖的阿青,手筋脚筋被挑断,脊骨重创,喉咙被火红煤炭灼坏,后脑被硬物重砸过,脸部被强酸淋泼过,面目全非。他的双目本来亦难逃一劫,犹幸大公主忽发奇想:「我要这不自量力的傢伙清楚知道自己只是一隻井底之蛙,没可能与本公主比拟!」她命人将阿青推入井中。「安份守己地坐井观天吧!」大公主真毒辣,诛身又诛心。看出他是个踌躇满志、野心勃勃的男儿,偏偏要他以「井底之蛙」的身分死去! 在小公主的惊叫声和哀求声衬托下,半死不活的阿青和金球一併被推入井里去。是幸是不幸,早日的连场暴雨湿润了井底泥土,卸去不少衝力,令阿青得以保命。但如此呆下去,他依然只有死路一条。阿青开始胡思乱想:纵使未能给他立个墓碑,至少要有一层沙泥覆盖他的尸首,作为他与世界的正式告别礼,但,有可能吗…… 脓疮满脸,加上蛆虫蠕动,阿青的苦笑是非一般的苦涩。 「你甘心就此死去吗?」不知哪来的一隻硕大黑蛙来到阿青身边,伸舌黏走正要爬向他眼球的蛆虫。 阿青呆了半晌,不敢置信。会说话的蛙? 「不屑理睬我吗?」黑蛙又吃了一条鲜活的蛆虫。 死神吗?阿青转念一想:反正将死,那就好好跟死神打个交道吧!说不定可以捞个好位置,过得比生前更好。他忍痛发出沙哑喉音,示意自己喉咙受伤,没能回答。 「该是痛得要命……」黑蛙观察伤口好一会儿后,排出一粒肥美的蝌蚪:「牠可立即治癒你的喉伤。快吞下!」这颗黑色的小东西表面沾满黏液,滑溜溜的,状甚呕心。 当阿青犹豫该否吞下去时,黑蛙大舌一拨,一下子将阿青脸上所有蛆虫吃清光。「你想成为被吃掉的,还是吃掉别人的?」 黑蛙的话一矢中的。阿青断然吞下蝌蚪。蝌蚪在口腔内弹弹跳跳的,好不容易才滑入喉腔。喉咙内壁沾上蝌蚪身上的黏液后,疼痛得以舒缓。不消一会,阿青再也感受不了疼痛,亦察觉不了蝌蚪的存在。放心之际,冷不防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突然生起,喉咙内顿时皮肉分离。阿青不自已咳嗽起来,咳出一块血肉模糊的组织物。 「不用怕。那是你坏死的身体组织。」黑蛙明白阿青的担忧,冷静地向他解释:「蝌蚪融化后替代了它,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只要你继续吞下我排出的蝌蚪,很快就可以有个健康的新身体!」 「谢谢!」阿青连声道谢,庆幸自己遇到一隻善良的神奇黑蛙。 「不用谢。互惠互利而已……」黑蛙惊觉自己差点儿说漏了嘴,连忙换个话题:「接着你要一口气吞下大量蝌蚪。准备好了没?」 阿青坚定地点点头。 黑蛙深深吸一口气,整个身体鼓胀了一倍有多。憋气两三秒后,大量蝌蚪以排山倒海之势自黑蛙身体排出。 阿青不再觉得噁心,欣喜若狂地鲸吞这仙丹灵药,一颗也不遗漏。 「耐心静待吧。」黑蛙首度露出笑容。 暇馀间,一人一蛙各自谈及往昔。阿青本是农民之子,后因国家气候突变而被逼离乡谋生,辗转间进入城堡工作,成为初级园丁;黑蛙本名珍妮,是名漂亮的黑发女生。某天独自到树林时遭猛兽攻击,身受重伤。性命垂危之际,一隻蓝蛙救活了她……「牠的方法很灵验,你将会亲身感受到。」 黑蛙话音未落,彻骨的恐惧猛然侵食阿青每吋神经。他想要吐出所有蝌蚪,但身体已跟蝌蚪融合,不听使唤,只能眼巴巴看着身体各处被替换掉…… 脱胎换骨。 阿青就此成为一隻不折不扣的大青蛙。反之,黑蛙珍妮吞下阿青原有的肢体,重获人身,成为「阿青」。 (回忆结束) 「珍妮教晓我多种巫术,与我一起利用巫术替人治病、换器官,因此得到大家爱戴和保护,生活一直过得很不错。机缘巧合下,我们治癒了某国国皇的绝症,他高兴得将我收为养子,致使我今天能以『王子』的身份向你提亲。」阿青与小公主并肩走在森林间,讲述这些年来在外间的见闻。 小公主紧抱着失而復得的金球,一边对阿青的奇情经歷嘖嘖称奇,一边在心里猜度阿青背后的算盘。他回来只是向大公主报復吗?他对自己真的不怀恨意吗?或是他有其他图谋?奈何小公主自问没有足够的智慧去看透阿青的心思…… 走了一整晚,小公主和阿青终于回到城堡。前来接应的僕人不多,只有小猫三四隻(包括昨晚的车伕。原来他就是珍妮,现以「贴身侍从」的身份待在阿青身边,化名阿尼);反倒是大公主领着一大批女僕,在长廊上「偶遇」风尘僕僕的一蛙一人。 「妹夫你好!你们还真匹配呢!」大公主热情地向青蛙王子打招呼,毕竟对方是父皇应许的夫婿,总要给他留几分面子。「真料不到我的孻妹那么爱家,不消一日就回来探望我们了!」不过对着小公主,大公主却是尽情高声调侃。 听到女僕们的笑声,小公主纵使感觉难受,却因身心俱疲而霎时间想不出大方得体的应对话。 阿青不值大公主的所为,遂装出一副真诚的模样,气定神间地反唇相讥。「谢谢大公主的讚赏!我的好朋友,蟾蜍王子,也是个年青有为的好男儿,看来与大公主亦很匹配。不如我替你作个媒,相亲看看吧!」 「谢谢你的好意。可惜本公主没有孻妹那么大爱,只偏好人类。」大公主这才惊觉青蛙王子并非一般的无脑傢伙。她强忍怒火,不敢贸然发难。 「我的蟾蜍朋友真没福气呢!但我也明白『大公主心里没有大爱』这回事是不能勉强的……真可惜!」阿青轻轻打个呵欠:「很疲倦呢……大公主,我们先回房间休息。失陪了。」没等大公主回应,阿青逕自领着小公主离开,懒理气得颤抖的大公主。 新房里,小公主一直紧皱眉头,担心大公主会设计报復。 「不用担心,我会先下手为强。」阿青完全不把大公主当作一回事。 「如何?」小公主料不到阿青早已准备好。 「你无需要知道。你只需要记得当晚对我的承诺。」阿青扫视小公主全身,彷彿要把她吃掉:「我要跟你一起生活,成为你的伴侣。你要让我与你同食一盘、同饮一杯、同睡一床。」 小公主顿时脸色发白。她当时情绪激动,不加思索就答应了阿青的要求。其实她从没有想过真的要兑现承诺,更何况阿青现在成为了一隻丑陋的青蛙!但大公主的讨厌嘴脸随即在她脑海浮现……思前想后,小公主决定除掉大公主后,再跟阿青商量承诺一事。 晚宴上,小公主眾目睽睽下跟青蛙王子同食一盘(蚊虫大餐)、同饮一杯(肥美蚊虫打成的浆液)。食物的噁心质感让她面容扭曲,不过她不敢吐出来,以免阿青不悦。其实阿青一点也没为意她的表现:他正专心跟阿尼透过巫术私下互通消息。 青:别忘了吃解药。 尼:当然!我还经已把迷药混在主菜、甜品和酒水当中,相信在场每人无一倖免。僕人和侍卫的饭菜也刚刚成功混了药。 青:好。 尼:你有给小公主吃解药吗? 青:这方面不用你操心。 尼:还以为你真的喜欢小公主呢!原来她只是你的棋子! 青:不要这样多管间事!你好好专心留意自己的目标吧! 尼:哈! 眼见阿青动气,阿尼识趣地留下一声乾笑作罢,收声,转身忙自己的事去。 (阿尼回忆) 珍妮是个漂亮的女生。她曾以为自己能够凭藉这张漂亮脸蛋,嫁入豪门,过上丰足的生活。可惜被玩弄过后,她再次成为一个贫穷的村姑。睡过高床软枕,就睡不惯草蓆石床;曾被奉作掌上明珠,也就没能甘心馀生只作为一隻过街老鼠。她已臭名远播,是人人口中的贪婪女人。她需要离开村子,改名换姓,重过新生活。 她收拾行装,深夜时穿过树林到大城去。不幸地,她採到捕兽器,伤口深至见骨,血流不止。她拼命呼救,但回应她的,只是一隻诡异的蓝蛙。在绝望和死亡的胁逼下,珍妮跌入蓝蛙的圈套,被变成一隻丑陋的黑蛙。 本以为蓝蛙达成目的后会悻然离开,岂料她却教晓珍妮巫术。「这是规则。因为首个施咒的人怨念极深,想将不幸无止境传开……」 及后,遇上阿青,将他变为青蛙后,一人一蛙自此合作无间,暗中用巫术令富翁们生病、受伤,然后以医生「阿尼」和灵蛙「阿青」的姿态治癒他们,赚取丰厚报酬。生活一直过得很不错,不用挨饿,不用担心未来。这种生活很快乐,她以为可以一直如此下去,直至发现阿青对往事未曾忘怀。 「现在的生活满足不了你?」阿尼跟阿青一样,偏好喝肥美蚊虫打成的浆液。 「我比较喜欢昔日的生活。」纵然阿青说得隐晦,奈何盯着阿尼的双眼却毫不保留地渗出强烈的恨意。他寧可以人类的身份死去,亦不愿以青蛙的姿态苟活。他不想整天弹弹跳跳的!他不想整辈子吃蚊虫!他要吃世上最好的佳餚!他要跟世上最美的女人同睡一床!他要位处万人之上! 「如果你再次得到人身,你会首先做甚么?」阿尼十分失落,面前的蚊虫浆液骤然变得淡然无味。 「回去找小公主,协助她解决大公主,然后娶她为妻。」阿青清楚记得他和小公主之间的承诺。 「原来是她……」阿尼苦笑。没料到,自己跟阿青相处多年的感情,仍然敌不过软弱无能的小公主。也是的。阿青虽是青蛙身,但他思想上仍然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一个踌躇满志、野心勃勃的男人!他不单看上了小公主的美丽,同时窥伺着她背后的名、利、权! 「好!我帮你!但我要以大公主的身份活下去!」阿尼心想,虽没能重新以「珍妮」的身份活下去,但拿到大公主的身体也是很不错。据闻大公主不及小公主漂亮,但她也长得很标緻,而且生母是现任皇后,拥有比小公主更大的名、利、权。说不定,阿青会因此移情。 「首先,我们要令某国国皇患上『绝症』……」阿尼的心在淌血,脑袋却不自已地为伤害他的人出谋献策。 (回忆结束) 晚宴结束,小公主带着满腔委屈回到新房,躺在床上抱头大哭,直至药力发作,以致入睡。阿青坐在床沿,望着小公主的绝美脸孔,陷入沉思:到底该否放手一试,给小公主吃解药? (阿青回忆) 「在行动当天,断不能给她餵解药!」阿尼曾劝戒他,说小公主是个不值得信任的人。她胆小懦弱,注定干不了大事,甚至乎可能因担心被灭口而出卖他们。 「惟必须让小公主亲眼看见大公主的下场,她才会信守承诺,跟我在一起。」阿青日日夜夜心系小公主的事,没想过她有不认帐的可能。 「才不会呢!小公主只打算利用你除掉大公主而已。完成任务后,她要不用几个臭钱打发你,要不用计杀掉你。」作为女性,阿尼了解小公主的心态。「试问天下间有哪个条件优厚的女生会甘心下嫁一隻丑陋的青蛙?更何况对方是天下男人的掌上明珠!」 「危言耸听!」阿青乾脆打断阿尼的话,不悦地走开了。 (回忆结束) 阿青在忐忑、犹豫。他的确是覬覦着小公主的名、利、权,但她同时是现今世上唯一一个真正认识阿青的人。她与曾经的阿青相处过,亦知道现在的阿青是何模样。他希望能继续与小公主以最亲密的关係一同分享未来。一种彻底交心的、赤裸坦荡的关係…… 阿青将解药放在口里,一边以吻餵药,一边享受那温软的质感。 「别碰我!脏青蛙!」小公主惊醒,一手捉起反应不来的阿青,狠狠将他砸向墙壁上,发出巨响。她以为阿青就此一命呜呼,但她心里没有丝毫难过,只是焦急该如何向父皇交代,毕竟自己杀死了别国的王子。 一阵敲门声传来,伴随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温柔女声:「阿青。是我。我现在进来。」 「大公主?」小公主不禁惊呼一声,深怕她向父皇告发自己,亦奇怪她何解会用如此婉约的声线直呼阿青本名,更好奇她拖着的沉甸大袋里载有何物。 「阿青!」大公主甫打开房门,目光还未与小公主对上,便被一阵血腥味吸引着,望向阿青倒地的位置,吓得松开紧握袋子的手。袋口松开,内里沉甸甸的东西掉了出来。是阿尼的尸体(也就是阿青的原有身体)! 不!真正死掉的不是阿尼……凭藉眼前人的行为举止,小公主肯定这所谓的「大公主」才是真正的「阿尼」!他佔据了大公主的身体! 势色不对!小公主转身夺门而出求救。可恨任凭她怎么大叫大喊,还是得不到任何回应。除了小公主、阿青和阿尼,城堡里所有人均已昏睡,宾客倒在客房里、花园里,国皇和继后倒在寝室中,侍卫和僕人们甚至躺在城堡的每一角落。 「这肯定是阿尼和阿青做的好事!」小公主心想:「但……为何我仍是清醒的?难道他们从没打算伤害我?」作为一国公主的她从未对阿青推心置腹,时刻思疑他归来的真正目的:是否来找她报仇?会否谋朝篡位?会否用巫术蛊惑全国人民?不过,在这关键时刻,她惊觉自己错怪了他。停下脚步,因为一股彻骨寒意涌上心头…… 不消一会,小公主从医部拿来一个玻璃小药瓶,焦急地跑回新房。浑身是血的阿尼不由分说扑向小公主,愤怒地咆哮:「阿青待你那么好,为何你要杀害他?」 「我……我不是故意的……」小公主没反抗,死命揽着药瓶不放手,任由阿尼暴打。「我找来药物……救阿青……」 看见小公主手中的药瓶,阿尼松开了手,指向床上闭目养神的阿青:「阿青正在弃掉青蛙躯体、换回原本的肉身,让他好好休息两小时,待身体和灵魂融合后,他就会痊癒,不需另行用药。」 「那就好了。」小公主不停喘气。「我可以去看看阿青吗?」 「可以,但千万不要碰他、骚扰他。因为这是他最脆弱的时候,不论身体或灵魂皆然。」阿尼开始明白何以阿青对小公主那么在意,因为她楚楚可怜的一双大眼睛实在惹人爱怜。 小公主凑近再次拥有人身的阿青。看着合上双眸的阿青,大量回忆涌现脑海中。是阿青劝她活下去,是阿青冒生命危险帮助她去对抗大公主,是阿青对她不离不弃!阿青真的为她付出很多,多得她用尽一生时间也报答不来,更何况她刚刚还亲手将他打至命危! 不作多想,小公主迅速将药瓶里的毒药灌入阿青口中,动作快得连飞身扑至的阿尼也来不及阻止。阿尼下意识先察看阿青情况,没留意到小公主从怀中抽出匕首向她施袭。她被小公主狠狠割破颈部大动脉,就此一命呜呼。 小公主哈哈大笑起来:她安全了! 小公主会笨得留下两个懂得巫术的傢伙在身边吗?而且自己还把阿青打至生命垂危,不怕他会报仇吗?他曾经有多忠心,自己就会陷入多大的危险,这样简单的道理,作为皇室成员的她岂会不明白? 「你……真的……好狠……心……」半梦半醒的阿青伤心地流下一滴泪,再次陷入半昏迷状态。巫术发作。他吐出属于蛙身的多个小器官,包括食道、胃、肠脏。小公主灌下的毒药因而一併被排出体外。 场面呕心,小公主吓得魂不附体,站在原地,眼巴巴看着重夺人体的阿青硬撑起身子,坐在床边对着自己冷笑:「你真的好狠心。」 恐惧蚀骨。小公主知道自己已陷入一个你死我亡的局面,没有退路,只能拼死一搏。 乘阿青尚未恢復体力,小公主把握优势,紧握匕首,刺向阿青。她预料阿青会以手格挡或是侧身躲避。不过,无论阿青如何选择,优势终究落在握有匕首的她身上。 岂料,阿青非但没有躲避之意,让匕首直接插入他心房,甚至一手控住小公主握有匕首的手,一手抱着她的腰肢,吻在她的唇上。 阿青真的爱上了我?小公主心软下来。 在她分神之际,万千滑溜溜的蝌蚪从阿青口腔游入小公主口中…… 日出,城堡内人影再次纷扰起来,为每日的工作绞尽脑汁,劳心劳力。奈何一如往昔,他们都是瞎掉心眼的麻木傢伙。 他们永远无法知道,失踪的大公主已伴着阿尼的灵魂和阿青的原躯长埋废井当中;无法看清小公主的肉身被阿青的灵魂佔据着;无法想像小公主的灵魂身在何方…… 「小公主」在眾僕的簇拥下把玩金球。拋呀,拋呀,拋呀,有意无意地将金球拋进废井里去。但她没打算拾回金球,头也不回,下令打道回府。她跃上马车,珍爱地捧着金笼,轻声对瘫在金笼里的无肢无舌「青蛙王子」细语:「我要与你同食一盘、同饮一杯、同睡一床。直到永远。」 无惧闹刀泉(玄幻 / 人性) 阎王说,只要大家能成功穿过刀泉,就可以在人间復活。他细心提醒我们:「我没有唬吓大家。数亿万年来,只有极少数亡灵能够成功穿过刀泉,大部份亡灵皆在刀泉中魂飞魄散,失去投胎机会。你们真要慎重考虑!我奉劝大家乖乖投胎,放弃前尘往事罢!」 大家谢过阎王好意,决心重归生前的生活,纷纷跳入泉里。排在我前方的亡灵一个接一个没入水里。除了清脆无比的插水声和泉面的涟漪外,泉外的人完全看不见泉内情况和人影。刀泉依然清澈如初,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美丽水晶,教人没能将它和危险联想在一起。 轮到我。我不假思索,一跃而下。 甫没入水里,惊闻四周哀号处处。原来刀泉根本没有水,所谓的「水」实则是张张柔韧坚硬的锋利大刀片!早前跳下来的亡灵经已肢离破碎,但他们无一在求救、求饶,反倒是恳求刀片尽快了结自己。 在我惊呆之际,一张利刃自背部插入,穿心而过,自胸前飞出。穿心一剎,一幕幕回忆涌上心头,幻化作立体空间,让我得以「第三人」角度重新审视自己的经歷。 第一幕是我气绝前看见途人焦急替我急救、报警的片段。但在我气绝后,片段没有立即终止,而是继续播放下去。某部份在我眼内的善心人,不约而同拿出手提电话拍下我的遗容,上载至网络;部份善心人则口里唸唸有词,骂我阻碍交通,妨碍他们上班;有一个善心人甚至借急救之名凑近我,暗暗偷走我的腕表和钱包…… 这是刀泉虚构出来的假象,或是赤裸裸的真相? 疑惑生起同时,我的伤口產生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在剧痛影响下,我没能专心思考太多。思绪未断,一刀又一刀接连从四方八面穿心划过,一幕又一幕的画面紧接出现。 孝顺的儿子十分痛恨我,平日只是为了继承家產而装模作样;与我并肩作战的生意伙伴虚情假意,趁我对他毫无戒心时施手段删改文件,暗中夺去我在公司的股权;妻子表面上对我千依百顺,实则与男同事搭上了;父母…… 美好回忆顿时变得恐怖,我对復活的慾望消失得荡然无存。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远处的一个亡灵拼命大叫,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令幻境变得不稳定,忽明忽暗。透过半透明的幻境,我看见他的身体几近无伤,是一眾亡灵当中最轻伤的一个!他做了甚么特别的?选择不相信幻境! 茅塞顿开。我竭力忆起我对人生所有事情最当初的感觉,没再对幻境额外提供的画面投以丝毫「相信」。回忆重归原模样,如实显示出我对世界的认知:途人是充满善意的,儿子是乖巧的,生意伙伴是真诚相待的,妻子是真心爱我的,父母……内心踏实不少,不再对生前种种美好抱有怀疑。 我驀地记起自己是如何丧命:跳楼自杀。成为生意人以后,在商场尔虞我诈的经歷让我不知不觉间培养出多疑性格。由起初对竞争对手的高度提防,慢慢发展成对供应商和下属的不信任,继而去到对生意伙伴生起无限疑心。渐渐地,职业病跳出职场,延展到生活上的家人、亲戚、朋友、陌生人…… 也许,带来幻境的不是刀泉,而是我的内心。刀泉纯粹将我的内心感受呈现出来,利刀亦只欲助我破开内心牢固的城墙。 不过,一切转变终究还是需要我自己主动一转心念。 放下了执着,我的身伤心伤立即不药而癒。 可惜,不少亡灵放不下生前执着,致使痛苦,致使恐惧,致使唤不起对生命的真正热爱。逾亿个亡灵跳入刀泉,最终仅有三个存活下来,在清澄无比的刀泉往下沉。很寧静,很舒服。我缓缓入睡…… 我睁眼。看见自己浑身是血,在救护车上接受救护员的急救。 「怎么由四十楼跳下来的人,可以仅受轻伤?」救护员大惑不解。 爱上人鱼的鯊鱼(爱情 / 童话) 不知何时开始,鯊鱼与人类成为敌人。一幕幕血色撕杀染红每颗敌对的心。心在噗嗵噗嗵跳,欲避开那腥臭恨意,却意外把仇恨泵进血管,薰染每颗血细胞。 鯊鱼与人类遍佈全世界每一个角落。有鯊鱼就有人类,有人类就有鯊鱼。双方大战多个世纪,实力不相伯仲。结果,一方退守陆地,一方死守海洋,各据一方。仅是一夜之间的事。两族心中若有所失,纵然不知箇中原因。不是基于战争,也不是因为厌倦。只是在那一夜,他们心头彷彿失去掉一块肉,赤痛着,被煎熬着。两方首领不知原因,流着泪,心有灵犀宣告撤退。 那一夜,世界突然和平多了,只馀下沙尘滚滚、海水溅溅的娓娓馀声。 *** 海水污浊得很,海床是墨鱼汁的黑。住在深海的生物从不知白色为何物,但那一点点奇蹟般的白色奇妙地在深海某处出现。那么多鱼儿竟无一留意到那一点点白——他们脑子小得可怜!他们的生活不如人类所想那么充实,甚么猎食、逃避捕食者、繁殖……废话!他们只想追赶自己吹出的泡泡而已。 那是他们一整天的活动。不是娱乐,而是要紧正经事,甚至可说是生存意义。猎食是为了让自己有气力吹泡泡;逃避捕食者是为了有机会吹更多泡泡;繁殖是因为集体吹泡泡是快乐美妙的事。 鱼儿们十分融洽,比人类和谐得多。他们不论任何时候都喜欢结伴吹泡泡,因此人类常找到成羣的鱼类。鱼类当中,尤以鯊鱼最厉害——因为他们的泡泡是公认最完美。圆,大,轻,通透。因此,鯊鱼是鱼类统治者。每条鯊鱼都十分尊贵。他们以自己的牙齿为傲——牙齿又尖又密,牙纹独特,往往能吹出奇美的泡泡。无任何东西比鯊鱼的泡泡更神圣。 *** 鯊鱼艮儒正在猎食。跟其他鯊鱼一样,他专挑一些吹泡泡吹得难看的生物作食物,因他们褻瀆了神圣的泡泡。艮儒低头察看。海草、虾、海星、鲍鱼、海参……统统吃掉。又发现猎物了——那是一隻近乎透明的小虾毛。但艮儒的视力可是冠绝鯊鱼。他追追追,游了很多海哩。 快吃到了。在快要得口那刻,一点点白色滴进他眼里。剧痛,活像被无数水母用触鬚同时刺入他那小小眼睛。前所未有的痛,好比发现了比泡泡更重要事物时的震惊。他极力挣扎着。 「你可以爱上人类吗?」很轻柔的声线。 一切痛楚消失无踪。 艮儒张眼,看见一种他从没见过的生物。头上有毛,有奇特的呼吸器官,没有背鯺,有两隻手……传说中的人类?他不由分说衝前咬噬。有数之不尽海洋生物被这生物灭绝!牠是海洋生物的公敌! 那生物没有躲避,任由血液流淌,不断重覆同一句话:「你可以爱上人类吗?」 艮儒傻了眼——是一种很特别的白色,反衬黑暗,闪闪发光,就像黑夜里的唯一一颗明星——人类的血应是红色的。「你是谁?」他冷静下来,仔细打量伤痕累累的生物。对方肌肤细嫩无瑕,没有鱼类能够媲美。牠有一条鱼尾,既长且柔,在水中摆动,激起急速水流。 「我是美人鱼。」牠露出虚弱笑容,血液照亮大片深海:「你可以爱上人类吗?」 艮儒的心为方的惊艳悸动着,但他很快便清醒过来,断然拒绝。 「不可以。我爱的只有泡泡。」单纯。 「你不可以不爱人类。」死心不息。 「我爱的只有泡泡。」歉疚。 美人鱼的脸瞬间刷白,昏倒。 *** 「妈!美人鱼是甚么?」 「只是个传说而已。」 「传说?」 「传说美人鱼是伟大爱情的追寻者。牠的生存是为了爱情。爱情于牠有如泡泡对我们的意义一样重要。但牠十分奇特,血液是白色的。只有没毫无怨恨的生物才配得上白色的血。」 「白色?」 「很难形容……你看见便会明白。白色能温暖你的心,能照亮一切,能助你找到比泡泡更重要的东西。」 「比泡泡更重要的东西?」 「我也不知是甚么?反正不重要。那是个传说而已。傻孩子!」 *** 艮儒在美人鱼身边苦苦思量何为比泡泡更重要的东西。突然美人鱼甦醒过来,无意间打断艮儒思绪。艮儒报以微笑,希望换来美人鱼的安心。对方报以一笑,露出雪白牙齿。 「你为何要寻找爱情?」试探。 「爱情比一切更重要。」坚决。 「比泡泡更重要?」疑惑。 「泡泡……我不懂吹泡泡。」自卑。 看见美人鱼的悲伤模样,他也不禁悲从中来,吹出悽美的泡泡。这是他第一次因为忧愁而吹泡泡。「我送你回家吧!」 「不。」牠游走了。 若有所失的感觉重临艮儒身上,感染每一条凑巧经过的鱼。他们齐声痛哭,炽热眼泪令海洋水温上升。气泡出现,如珍珠,如希望,一串串,飘升。场面壮观,简直是鱼类的梦想,谁料竟是如此哀怨。 难道这就是比泡泡更重要的东西? 艮儒循着美人鱼白色的血追上去。血的白光照射着泡泡,折射出七色异彩。他越益肯定美人鱼是比泡泡更重要的东西,于是游得更快,欲追回他的童年梦——寻找比泡泡更重要的东西。当年很多鱼笑他傻,何解为一个虚构传说那么认真。他偏偏不妥协,结果跌过痛过伤过,梦想泯灭。 当梦想再度被燃起,那是何等的鼓舞。他一心一意追上前,打算再说一次:「我送你回家吧!」 *** 美人鱼始终说不清归家路线,只能口头描述当地景物:一个古城遗址。巨大石柱见证祖先的智慧文明;荒凉大街鉅细无遗展现昔日繁荣;发光的先人骸骨堆积如山,就像一个夜星花园。 「你的家人呢?」艮儒问。 美人鱼满脸悲痛,用深情大眼睛诉说一切。 世上本无美人鱼这物种。那时鯊鱼族更与人类为敌。但一条鯊鱼与一个人类相爱了。他与她捨家弃国,去到天边海角建立家园。岂料,他与她的爱情惹怒了坚守规则的命运。命运施诅咒,要他与她寻找另一段人类与鯊鱼之间的爱情。成事以后,他与她之间的爱方被允许,得以繁衍后代。自此,他与她以自身血液为种子,不断在天边海角耕种,种出美人鱼,帮忙到世界各地寻觅。 艮儒眼前正是世上最后一条美人鱼——其他美人鱼在命运阻挠下命送黄泉。所有美人鱼都知道万万不能接近人类,那是很危险的事。于是,牠转移目标,向鯊鱼族求助。奈何牠发现鯊鱼只爱泡泡…… *** 路上,艮儒嚷着要教美人鱼吹泡泡。 「为何整天吹泡泡?」美人鱼好奇。 「因为泡泡美。」艮儒天真回答。 「我觉得自己更美。」美人鱼一脸认真,惹得艮儒直发笑。「我们都很美,不是吗?」 细心回想,艮儒从不觉有任何东西比泡泡美。他从未欣赏过别人的美,一心追求泡泡。不是懊悔、恼怒,是空白。除了泡泡,他从未为其他东西停下来。当他的生命像泡泡一样,烟消云散后,还剩下甚么? 「对……我们都很美……」艮儒大口微颤,学懂了讚赏。讚赏,令他开怀。从没鱼类懂得这么做。大家都惊讶尊贵的鯊鱼竟会讚赏泡泡以外的事物!此举令艮儒变得更渴求美人鱼吹出的泡泡。牠吹的泡泡将会比鯊鱼族的更完美。很期待这一刻! 可是连美人鱼本身也不知泡泡的真正意义——死亡。 *** 命:美人鱼所吹的泡泡最美,美得连至美的生物都忘记自己,为之着迷。我们能饶恕牠吗? 运:不!牠始终是被诅咒的生物!不值得被原谅! 命:放过牠吧!牠是最后一条美人鱼! 运:我诅咒牠…… 命:不!求求你! 运:我诅咒牠吹不了第一百零一个泡泡! 命:今天…… 风云色变,天地生异。 *** 美人鱼身体突然虚弱多了,但为免令艮儒担心,牠仍然面带笑容吹泡泡。每吹一个,牠的血便流失一些。吹着吹着,牠的脸色更见苍白,从远处望来,牠犹如死人。牠有意无意地问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你可以爱上人类吗?」 艮儒心酸——难道美人鱼尚未明白自己的心意吗?泡泡早已变得没意义,它唯一的用途仅是掩饰害羞。他按捺不了,反问一句:「你可以爱上我吗?」 美人鱼始终单纯如小孩,丝毫不察情早况已远超自身能力所及,只一心想救牠的族群。牠没答话。因为牠只把艮儒当作好朋友。「我……」牠不自觉呼出第一百个泡泡,顿时灰飞烟灭。这只是剎那间的事,不花半秒。 *** 艮儒向娘家拋出一百个吻后离开故乡,往人类的城市进发。他游近海岸,纵身一跃,跳到岸上,软瘫在地,使劲喊出「我爱你」三字。但美人鱼族的诅咒始终没被破解,因为人类听不懂他的话——那花尽最后一分力说出的肺腑之言。 *** 鱼孩:「艮儒和美人鱼的故事就这样完结了?」 鱼妈:「不。他和牠的灵魂一直往上飘升,越升越高,离开地球,到达宇宙深处一起吹泡泡。你没发现天上星星数量越来越多吗?其实,有很多星星成为星星前,都是他和牠吹出来的泡泡。看!天上那组星星不就是他和牠的住处!」 鱼孩:「那组星星有名字吗?」 鱼妈:「没。不如我们替它起个名,方便这个故事流传百世。」 鱼孩:「艮儒和美人鱼……鯊鱼和美人鱼……两条鱼……『双鱼座』,好吗?」 鱼妈:「好!『双鱼座』,很不错的名字呢!」 饭的味道(生活 / 人性) 深夜,赤脚的她在无人小巷里独站。风雨飘摇,寒气刺骨。长马尾被雨水湿透,重得歪塌下来。透薄的睡衣,仿如将溶未溶的雪花片,持续不断地将体温消散至空气中。青春的脸容,失去傲人的粉嫩,只剩死人惨白。 「快回家去。」穿戴整齐的陌生男子撑伞来到她身边,温婉劝说:「不要让母亲担心。」 「你识我老母?」她瞇眼望向对方。卷长睫毛轻轻卸去清澄而沉重的水珠,勉强保住模糊的视线。 「不认识。」男子强挤亲切笑容,心里为现今年青人的不像样而纳罕。「我只是路过的。」 「那就滚蛋吧!」芳龄十五的她,流利说出一口狠话。那股狠劲与滑稽的红鼻头相映成趣。 男子没有离开,逕自站在她身边,为她撑伞。他没有发现,这自然而然的举动,是从书本上学来的仁慈,更是足以救赎平凡灵魂的优越感。 「你在打甚么鬼主意?」她警觉地退后几步,回到雨针中。娇弱的躯体没有因男子的善行而得到丝毫温暖,反被吓得抖颤。 「我想看看你能捱多久。」男子冷眼打量这瘦骨嶙峋的小妮子,打消借她大衣的念头。年轻人,该要为自己的无礼行为吃点苦头。 「哈!本小姐就是最能吃苦的一个!」她狂妄大笑,笑男子目光浅窄,小覷了她。 「是吗?」男子爽朗地乾笑起来。「考你。世上甚么食物最苦?」 「老母煮的饭最苦。」想起那种苦,她的傲气顿时软弱下来:「最能吃苦的人都快要受不了。」 「在这年代,每个人的饭都是最苦的。」男子察觉不了她的笑容有异样,直接说教罢:「大家没嚐过对方手中那碗饭,所以只知自己的饭最苦。」 她不发一言,垂头细味男子的话。 「我是时候要走。」男子瞥看腕上的劳力士,想起爱妻已为他备好的饭菜。「你好好反思一下。」迈步离开。 「你认为世上甚么食物最甜?」她衝口而出。 「家里的饭最甜。」男子由衷而随意地回答,没有多看她一眼。 高床软枕,一觉醒来,男子几近忘了昨晚的偶遇。 丰盛的早餐前,翻开报章,迅即被哗眾取宠的夺目标题吸引着。 「薄命少女.毒饭灌胃.狠母被捕」 详细内文,陈腔滥调,不看也罢。 男子反倒花了数分鐘去端详死者生前照片。有点儿像昨晚的少女。但他着实不肯定相中人是否那偶遇的身影。 想不起少女的脸容细节。很模糊,就像一坨粪便。彻底融和在一起,没能数清内含多少粒白饭肉末菜碎。 不要紧。 哪管是鲍参翅肚,或是清菜白饭,最后都会成为粪便,归于尘土当中。 男子缓缓放下报纸,忘了粪便一样的脸容,忘了佔据是日头版页面的命案。 将一匙鲍鱼鸡粥送入口里。 美味可口,甜。 拉茶(生活 / 灵异) 爸是个不折不扣的「铁人」,能够连续一天廿四小时不睡觉。有好些时候,我甚至怀疑他未曾睡过觉。奈何我无法证实我的猜想:因为我是个普通人,需要睡眠。 每天,天还未亮透时,爸已外出上班去。凌晨时分,回家以后,他先洗头洗澡,就会开始做家务,洗衫、晾衫、洗碗、拖地,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接近天亮的时候,他就会准备食材,给我预备早餐、午餐、晚餐,然后将食物放入食物盒,置入雪柜冷藏。雪柜门必定会贴着一张小便条,提醒我有关是日行程,例如交管理费、到诊所覆诊、去老人院替外婆庆祝生辰… 完成一切家务以后,他方会放松下来,好好享受亲手拉製的「拉茶」。喝过拉茶后,爸伸一伸懒腰,再次精神奕奕地上班去。 *** 「今晚,你跟我外出送货。非到不可。」 看见爸贴在雪柜门的便条,我不禁心头一颤。我本来有要事做?没。但我着实很讨厌爸的工作。儿时,我不懂得害怕,偶尔还会跑到爸的石厂探班。长大以后,却发现那是非一般的工作。除了爸摆出不能推却的原因外,我没再额外到石厂去。 是夜,一个热得像火烧的晚上,我来到爸的石厂。员工们均已下班,只馀爸一人在办工室里喝拉茶。爸见我到来,喜上眉梢:「还以为你会诸多推搪。」 「我是懒,但未至于黏着床舖不动。」我打趣道。 「知你孝顺呢!下班后也来帮忙!不枉我们含辛茹苦养大你!」爸微笑,状甚欣慰。 搬了沉甸甸的小木箱上车后,我坐上司机位置,驾车载爸到目的地去。 「有否幻想过,妈妈是怎样的一个人?」爸的脸被车窗外的路灯照得黄澄澄,像老旧照片上的人像,遥远又接近。 「有。儿时经常把学校礼堂里那尊圣母像当作妈,向她倾诉心事。但年纪渐长,更为相信命运。要离开的人,终究要离开,谁也阻止不了。」我没有见过妈:她在诞下我的时候难產身亡。她留下的照片不多,只能填满半本相簿。 「听来挺无情,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至少,你没有伤心的感觉。」车子停在灯位前,爸的情感亦被强抑着。 「你仍然放不下妈妈?」作为旁观者,我尽显瀟洒。 「我放不下她,也放不下她的拉茶。她是马来西亚人,擅长拉製拉茶,还曾将秘方传授给我。奈何我学艺不精,拉得没有她好喝。」爸苦笑,苦涩得像浓茶,甜蜜得像炼奶。 「不用刻意放下或忘记,那只会令你抓得更紧。」这句话听来玄妙,却远不及生死恋那么教人着迷。 到达目的地。爸留在车上休息,我则捧着货物往墓园走去。爸千叮万嘱,要我监督职员完成整个程序方可离开。 职员手法熟练,不消十分鐘已完成整个程序,将木箱内的骨灰盅和碑石各安其所。「给先人上炷清香吧。」职员递了三炷香烛给我。 我接过来,诚心地向妈妈拜拜。 是的,我早就猜到木箱内是妈妈的骨灰和碑石。惟在职员打开木箱的一剎,心里头依然难免生起一阵悸动。 我不如自己想像中的豁达。 *** 那夜以后,爸不再是铁人。他会累,需要睡觉,于是把大部份家务卸给我。他非但没有再在雪柜门上贴便条,甚至变得善忘,忘记上班的路。 他不得不退休,每天呆在家中那张摇摇椅上度日月。他喃喃不断,一边反復讲述自己多年以来为偷渡来港的爱妻争取「港人身份」的辛酸,一边分享成功为亡妻争取下葬权利的喜悦,一边嚷着要爱妻拉製拉茶,因为她亲手拉製的拉茶最好喝。 根据爸失忆前传授的秘方,我每天拉製出一杯拉茶,恭恭敬敬地奉到他面前:「这是妈妈给你的。」 狼.人.树.山 ***狼 明媚春日,狼在山上的大树下等人。那人曾是牠的敌人,亦曾是牠的主人,现在却是遗弃牠的狠心人。不要紧,狼愿意等,只盼对方再摸摸牠的头,给牠一点水,给牠一点吃的。 ***人 炎炎夏日,人来了。他铁着脸,不发一言,检查狼尸。证实这曾经的狩猎工具活活饿死后,他才解开系在狼颈和树身之间的铁链。他草草将狼埋在大树下,头也不回离开这伤心地。别怪他狠心。谁叫狼咬死他的妻儿? ***树 大树的根已盘绕逾百尸体。饿死的狼、被咬死的女人和男孩、老死的兔、堕巢身亡的雏鸟……死得孤独的、死得痛苦的、死得安详的、死得不明不白的……一切一切,腐化以后,皆成为大树的养分。大树很高兴,喜见自己身体健康,对大家的死视而不见。 ***山 山,不悲不喜的。它不会为狼而悲、为人而恨、为树而喜。喜怒忧惧爱憎欲,南柯一梦罢。似有还无,如幻如虚如空,何必记在心头? 七嘴八舌(生活) 上司和高层边走边聊边笑,好不愉快。 职员1告诉职员2:上司讲笑话哄高层笑。 职员2告诉职员3:上司讲黄色笑话哄高层笑。 职员3告诉职员4:上司讲有关秘书的黄色笑话哄高层笑。 职员4告诉职员5:上司讲有关秘书的黄色笑话哄高层笑,因为高层对秘书有兴趣。 职员5告诉职员6:上司讲有关秘书的黄色笑话哄高层笑,因为高层对秘书有兴趣,而秘书没有拒绝。 职员6告诉职员7:上司讲有关秘书的黄色笑话哄高层笑,因为高层对秘书有兴趣,而秘书非但没有拒绝,还藉此争取更高薪酬与更多福利。 …… 职员17告诉职员18:……还藉此争取更高薪酬与更多福利。男好色,女爱财,二人就此搭上。高层的怀孕妻子被蒙在鼓里,直至上司为了夺权而暗中向她告密,驱使她亲身到秘书居所捉姦,激动得当场早產。高层为此悔疚,决绝地向秘书提分手。秘书不服气,与上司联手对付高层。 职员18告诉职员19:……还藉此争取更高薪酬与更多福利。男好色,女爱财,二人就此搭上。高层的怀孕妻子被蒙在鼓里,直至上司为了夺权而暗中向她告密,驱使她亲身到秘书居所捉姦,激动得当场早產。高层为此悔疚,决绝地向秘书提分手。秘书不服气,与上司联手对付高层。高层的事业连番受挫。 职员19告诉职员20:……还藉此争取更高薪酬与更多福利。男好色,女爱财,二人就此搭上。高层的怀孕妻子被蒙在鼓里,直至上司为了夺权而暗中向她告密,驱使她亲身到秘书居所捉姦,激动得当场早產。高层为此悔疚,决绝地向秘书提分手。秘书不服气,与上司联手对付高层。高层的事业连番受挫,萌生离意。 …… 职员29告诉职员30:……高层的事业连番受挫,萌生离意。董事极力挽留,并表示自己身怀绝症,命不久矣,打算一个月后将全盘生意交予高层打理。秘书得知消息后,见风转舵,使计重新得到高层信任,再次成为他的得力助手。高层妻子伤心欲绝,上司乘机与她搭上。 …… …… 职员50妻子告诉邻居陈太:……因为秘书的捨身成仁,上司终于败阵下来,被总统下令驱逐出境。上司生无可恋。他正要跳楼之时,一隻太空船突现出现在天台上空。 陈太告诉邻居张太:……因为秘书的捨身成仁,上司终于败阵下来,被总统下令驱逐出境。上司生无可恋。他正要跳楼之时,一隻太空船突现出现在天台上空。一个外星人从天而降。 张太告诉儿子细张:……因为秘书的捨身成仁,上司终于败阵下来,被总统下令驱逐出境。上司生无可恋。他正要跳楼之时,一隻太空船突现出现在天台上空。一个外星人从天而降,表示愿意协助上司重夺大权。 细张告诉哥哥大张:……因为秘书的捨身成仁,上司终于败阵下来,被总统下令驱逐出境。上司生无可恋。他正要跳楼之时,一隻太空船突现出现在天台上空。一个外星人从天而降,表示愿意协助上司重夺大权,重燃了上司报仇的决心。 …… …… …… 明仔告诉远在北极的网友:……经过一轮腥风血雨,上司和高层终于和解。 远在北极的网友告诉北极熊:……经过一轮腥风血雨,上司和高层终于和解,合力驾驶太空战舰击退外星人。 北极熊告诉小北极熊:……经过一轮腥风血雨,上司和高层终于和解,合力驾驶太空战舰击退外星人。回归地球后,二人再次在公司碰头。 小北极熊告诉白鲸:……经过一轮腥风血雨,上司和高层终于和解,合力驾驶太空战舰击退外星人。回归地球后,二人再次在公司碰头,边走边聊边笑。 白鲸告诉候鸟:……经过一轮腥风血雨,上司和高层终于和解,合力驾驶太空战舰击退外星人。回归地球后,二人再次在公司碰头,边走边聊边笑。上司讲笑话哄高层笑。 候鸟告诉麻雀:……经过一轮腥风血雨,上司和高层终于和解,合力驾驶太空战舰击退外星人。回归地球后,二人再次在公司碰头,边走边聊边笑。上司讲黄色笑话哄高层笑。 …… …… …… …… 扫墓夜(灵异 / 节日) 儿:「为何要在中秋节扫墓?」 父:「因为你妈咪在中秋节逝世。」 儿:「为何你不看西历,要看农历?」 父:「为何要看西历,不看农历?」 儿:「如果你看西历,我今天不就可以跟朋友去公园庆祝中秋节!他们答应与我分享最新口味的冰皮月饼!」 父亲语塞,不得不承认自己自私,忽略儿子意愿。迂陈的他贪图中秋节「团圆」之寓意,希望一家人齐齐整整过节。他竭力自我催眠:自己努力工作,养儿育儿,难道要求儿子按他意愿过中秋是无理要求?但他同时意识到自己欠儿子十个快乐的中秋节。 父:「冰皮月饼……我明天买给你!现在先乖乖去拜祭妈妈!」 儿:「嗯……」 走了四十五分鐘山路,父子二人终于来到杂草丛生的山坟前。父亲清理周边杂草和垃圾,儿子从背囊掏出香烛祭品和小型化宝炉,整齐排列在坟前。漆黑一片的山头上,小小火光显得尤其耀眼。父子神情被忽明忽暗的火光照得柔和又诡异,轮廓鲜明又模糊。 父:「老婆,我们又来探望你。」 儿:「妈咪,我们带来一个双黄白莲蓉月饼给你。」 父:「这次还特意买来一套『棉袄』给你,冬天时御寒用。天文台说,这个冬天会有几个寒流连环出现,气温特别低。你要多加注意,小心保暖,不要冻坏身体……」 儿:「爸,不用担心!妈咪逝世多年,血肉早已被蛆虫吃得一乾二净,不会感到寒冷。」 父亲再次答不出话来——儿子言之成理!但他在心理上还是接受不了爱妻成为森森白骨的画面。那个温婉尔雅的美丽妻子,不理家人反对,拋下一切跟他这穷小子私奔。日夜操劳,纤柔十指起茧流脓。面对困难永远不吭一声,只会对他微笑,好言安慰……父亲难抑伤痛,掩嘴呜咽起来。 儿:「对不起。我太多话。」 父:「你的确太多话,但你说得没错……」 儿子无言,不懂如何应对。「话太多」,是错;「说得没错」,是对。一个行为可以同时是对也是错?那么自己要道歉吗?道半句歉?如何道半句歉?「对不」或是「不起」?三个字如何均分成两份? 父:「快把月饼切成三等份,和你妈咪一起分享。」 儿:「知道。」 父亲的命令将儿子从迷惘和混乱中拯救出来。儿子连忙掏出小小生果刀,分切月饼。分三份不是问题,分三「等」份才是天大难题。一除以三,是不能整除的,怎么办?加上现在没有量算工具,只能靠目测……见儿子久久不敢落刀,在旁的父亲难免生气,一言不发上前夺过小刀,亲手分饼。 儿:「又大又小的!根本不是三等份!」 父:「大约不就可以!用不着那么执着!」 儿:「刚才是你说要三等份,为何突然不用那么执着?你变得太快,我跟不上!」 眼见儿子快要哭出来,父亲又再说不出话。原来自己讲过要三等份……该是顺口加上「等」一字,但他本来就没有「均分月饼」的意思。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到底是言者的责任,或是听者过于神经敏感?他叹一口气:绝对是自己的责任。明明知道儿子不懂观人脸色,明明知道儿子思想单向,为何自己还不懂警惕自身言行? 父:「对不起。爸爸知错了。请你原谅爸爸。」 儿:「我是不是很笨?」 父:「不笨。是爸爸错……」 父亲语带双关,心里头满是儿子的呆笨睡相和妻子的灰白先人妆容。两个影像快速交替变换,两张脸活像是来自同一人。一样的五官、一样的轮廓,同样教人疯狂与压抑。 父:「是爸爸错……是爸爸错……」 妻子难產而死,馀下终日哭闹的儿子在他身边。他不明白,为何这个未足月的娃儿如此惹人厌;他不明白,为何活下来的是这个烦人娃儿,而不是温柔体贴的妻子;他不明白,为何向来理智的自己竟会生起如此想法……他清楚知道自己的精神早已陷入不稳定状态,但他就是不欲多理……他放任那条疯狗肆意噬咬娃儿。内心畅快无比…… 父:「一切都是爸爸错!」 娃儿被送到医院时,经已脸色发紫,满脸披血。医生救活了娃儿,奈何娃儿伤势过重,毕生没能全面康復。手脚不灵活,说话口齿不清,智力略低…… 父:「对不起!」 儿:「爸爸。你只是犯了一个错,道歉一次就可以。毋须重覆。」 父:「……」 儿:「我要吃月饼。」 儿子忸怩指向最细小的一件月饼。父亲抹抹眼角,将第二大的那一片送到儿子嘴边。 儿:「可以吃这件?」 父:「可以。」 儿子兴高采烈大口品嚐,笑咪咪的,状甚满足。 儿:「好味道!」 妇:「喜欢就多吃一个。是双黄白莲蓉月饼。吃了这个就会有个美好人生!」 有一妇人悄然无声来到父子身边,将一个未拆包装的月饼递向二人。她容貌端庄秀丽,笑容可掬可亲。是惊讶也是逝去的爱情,父亲目光在妇人脸上不停游移,全然忘记阻止儿子接下月饼。 儿:「谢谢!」 妇:「不用谢。」 妇人轻扫儿子的头顶,称讚他是世上最好的孩子,并嘱咐父亲要好好照顾他。父亲热泪盈眶,却苦苦吐不出片言隻字。妇人见他不懂反应,于是拿起最大的一片月饼,送到他唇边。 父:「这件是留给你的。」 妇:「我会把最好的一切都留给你。」 父:「我会好好珍惜。」 父亲含泪吃下月饼,连连点头说好味道。妇人慈爱一笑,吃掉最后一片月饼,瞬即转身离去。步履轻快,像风也像烟。眨眼之间,纤纤身影已不知所踪。 父子互瞥一眼,继续祭祀…… 那夜以后,父亲没再眉头紧锁,和顏悦色,待人处事宽容多了。旁人说,他的性格变得像死去的妻子。儿子的手脚逐渐灵活起来,体育课时能赶上其他同学的速度;说话不再口齿不清,甚至获荐加入学校的辩论队;双眼渐见澄明,看世界的目光亦开始与眾不同。 他看见爸爸的爱以及妈咪的祝福。 爪下遗孤(动物 / 生命) 「这头鹿比预计中更重……先吃掉一点,再将馀下的带回家给小虎们享用。」母虎一边低头充飢,一边盘算回家的路。这头鹿身手敏捷,体力旺盛,不但害牠跑远路,挣扎时还狠狠头顶脚踹牠数次,令牠消耗不少精力,左后腿更是隐隐作痛。 「值得的。」母虎驀地想起穴里五隻小虎的可爱模样,立时忘却痛楚,泛起一丝温柔的微笑。 牠们已有好一段日子没吃饱,饿得四肢发软,整天宅在穴里不走动。 无奈。 今年的夏天是莫名的短暂,满林树木还没翠绿透顶,就已开始泛黄。这不是好兆头,意味着秋天早到,森林中的所有住客没有足够时间储粮过冬。大家慌乱起来,争相抢夺粮食。甚至有些粗心大意的傢伙会为了找食物而丢命,例如母虎面前这头肢离破碎的鹿,就是为了硕果仅存的几口嫩草而暴露行踪,被牠擒下。 吃饱后,母虎扯下鹿尸的右后腿,由日落开始上路,及至弯月升上半空,方才到达虎穴附近。对于又累又疼痛的虎躯,回家的路彷彿永远走不完,嘴里的鹿腿更是沉重如千斤大石。 月照当空,母虎睡意渐浓,步伐亦缓慢下来。 突如其来的一阵怪风侧吹而来,浓烈的树叶气味和翳闷的湿气隐隐夹杂着危险气息。 母虎不动声息,佯装未察觉对方存在。 对方该是一头年轻的黑熊,生活经验不足,竟然在跟踪狩猎对象时忘记观察风向,致使惊动母虎。难道牠纯粹路过,不打算攻击母虎?不。若是凑巧经过,牠犯不着潜步保持在如此接近的距离。 来者不善。 母虎体力欠佳,左后腿伤势不轻,还要顾及口中鹿腿,胜算大打折扣。加上黑熊向来兇猛,能够与老虎匹敌。若现时正面对碰,实属不智之举。 母虎决定绕路,远离虎穴,以免惊动穴中的小虎们。牠还没走上两三步,埋伏中的黑熊突然扑过去。母虎立即松口弃下鹿腿,半跑半跳拉开与黑熊的距离。 「我明白现时世道艰难,这条鹿腿算是送你的。」母虎不慍不火,表达出不战之意,却又不失皇者霸气。 黑熊没答话,逕自撕咬鹿腿,狼吞虎嚥。母虎打算默默转身离开,岂料黑熊竟大喝一声,阻止母虎离开。母虎没再多话,立时张牙舞爪,向黑熊作出最后示警。 黑熊知道母虎有腿伤,没能快速闪避,于是率先进攻,将鹿腿扔向母虎,遮挡牠的视线,趁机一爪划破牠的腹腔。谁料母虎忍痛闪身,侧身挥右爪将鹿腿劈开两截,划伤黑熊的左眼和胸膛。黑熊亦成功抓伤母虎的右前臂,大大削弱牠的攻击力。 哮声震天。 鸟儿受惊,漫天乱飞,惶恐啁啾之声不绝于耳。 悉才的短兵相接不过数秒间的事,但对峙中的一熊一虎已然气喘不已,血流不止,染红遍地残叶。 接下来的一击该能断定生死。 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在心里头各有谋划。 怪风疾吹而过,飞砂不由自主打圈转,无意间为事情带来关键的改变。 母虎嗅到怪风中夹杂着小虎们的气味!难道刚才的叫声动了牠们?牠们正往这边前来!绝不能再等!必须在小虎们赶至前解决黑熊! 母虎抢先发难,扬起地面砂石,刺激黑熊仅馀的右眼,乘势绕到对方左侧,再度重击牠的胸膛,务求能将心脏挤爆。奈何黑熊肉厚骨坚,加上母虎体力严重不足,未能一击毙命,给予黑熊反击机会。 混乱间,盲眼黑熊凭嗅觉发现不远处的小虎们,于是弃下几近没能走动的母虎,转而攻击小虎们。不消两三下手势,黑熊轻松解决两隻小虎。眼见手足惨死,馀下的三隻小虎不再逃跑,齐齐扑向黑熊。面对小虎们不痛不痒的攻击,黑熊毫不留情地一爪杀一隻。硕果仅存的一隻小虎吓得浑身颤抖,软瘫黑熊脚前。 以为黑熊将要痛下杀手,岂料牠却止住巨掌:「你走吧!我是你妈多年前的爪下遗孤……」 话音未落,母虎从旁扑下黑熊,疯狂噬咬牠的喉咙,直至牠断气。眼见最后的小虎无恙,母虎终安心地交代遗言:「切勿滥杀无辜。」 纵不明所以,小虎还是唯唯诺诺,好让母亲安心上路。 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万二个不明白! 母亲不就是因为没有对黑熊赶尽杀绝而招来灭门之祸吗?何解牠仍劝导自己切勿滥杀无辜? *** 时光飞逝,小虎排除万难,顺利长大。心底里仍旧迷惘困惑的牠一直谨遵亡母遗训,只为果腹或自卫而杀生。爪下亡魂不计其数,爪下生口亦多如繁星。后来遇上一生所爱的雌虎,与其生儿育女。 某天,正值壮年的小虎与爱妻间话家常,提及不少儿时往事。 爱妻说自己曾被一头奇怪的黑熊所救:「牠说自己的父母与三个兄弟全被一头雌虎所杀,仅馀下牠孤独一个。我问牠为何会救身为老虎的我。牠说,每种动物都有其存在意义。老虎虽会杀熊,但亦有助吓退毁灭森林的人类。若果老虎数量大减,森林里的所有动物终会遭遇灭顶之灾。所以牠所针对的只是那头雌虎及其家属……」爱妻傻气地歪歪头:「其实,直到现在,我仍不明白牠的意思。你明白吗?」 「我明白牠的意思。」小虎放眼环视整片森林,舒怀地吁一口气。「我也明白我妈的意思了。」然后牠一股脑儿奔向儿女,与牠们嬉闹耍乐,共享天伦。 龟(仿报章) 辉伯是「大喜水族中心」的老顅客,他与该店的老闆坚伯更是情如手足。 辉伯每次来光顅,都是买龟,不分品种和习性;只要是龟,他就会买。 一趟,坚伯购入了一批龟。他如常致电给辉伯告知刚有新货。辉伯来到,看见那些都是小龟,不禁露出失望的表情。 「怎么会有这种表情呢?」坚伯心想,这亦成了他心中的一大疑团。 约半年后,辉伯遇到意外,下半身失去活动能力,但却仍光顅「大喜」,只是要坚伯亲身拿龟到他的家。坚伯当然欣然接受,他们可是好朋友呢! 他上楼去了,却嗅不到养宠物的臭味;反观,他嗅到的是血腥味。辉伯应门,并请坚伯内进谈天。你一言,我一语,快活得很。其实,坚伯很想问:「为何只有小龟,没有大龟?」但他却不好意思过问,因为这是辉伯的私事。 自那天起,坚伯常想破解这迷团,遂决定登门造访。当天,没有人应门。坚伯很失望。刚巧,门外有一袋垃圾,很臭,亦很重。但好奇心驱使下,他偷偷拿走这袋垃圾。回到家中,他惊见整袋都是大龟的无头尸体。他的心头充满了恐惧。冷静后,他报警。经警方调查后,证实了辉伯是活生生地咬下龟头吃掉。他说这是为了延年益寿。 坚伯顿时成了大英雄,可是他却心灰意冷,为亲手断送那么多生命而内疚着,遂卖掉「大喜」,安心在家养老。 次等的傢伙(阶级) 奴壹躲在无人的僻静角落,从怀中掏出打火机,燃起那根得来不易的香菸。 吸——呼——舒爽无比。 吸——呼——绷紧情绪得以紓缓下来。 吸——呼——头脑清晰不少。 吸——呼——抽菸而已,为何要东躲西藏? 「哦!你抽菸!」奴贰忽尔从旁冒了出来,吓煞奴壹。 「安静一点!」奴壹既慌且怒,扔下菸蒂,扑前以手臂锁住奴贰喉头,阻止对方继续吵嚷。 苦苦挣扎的奴贰学乖了,以手势示意自己会马上闭嘴。奴壹这才松开了手臂,拾起珍贵的香菸继续享用。奴贰像隻饿鬼,凑近奴壹,贪婪吸索他喷呼出来的白烟。 菸尽。仍然沉醉于尼古丁的两奴背对背瘫坐,有的没的开始聊天。 「哪来的香菸?」在奴贰印象中,奴主严禁所有奴隶抽菸。 「秘密。」奴壹不愿多谈,深怕惹来麻烦。 「还以为主人破例让你抽菸呢!」奴贰邪笑起来,知道自己已掌握奴壹的把柄。 「口在,鼻在,手在,打火机在,我能够自由选择抽菸与否,不需主人批准。」奴壹是奴,眼神却闪耀着自由的光芒。 「不!主人说……」奴贰的脑袋不灵活,尚未明白奴壹的意思。待他联想到甚么的时候,恐惧迅即油然而生,身体不期然震颤起来:「难道你接触过灾民口中所讲的『人权』?不要听信他们!主人说那是歪论!那是来自邪魔外道的糖衣毒药!」 「主人是人,我们也是人,本无高下之分,谁也没权利去剥夺其他人的权利。」奴壹苦笑,笑自己对牛弹琴。 「那么……」奴贰茅塞顿开,思想一下子跃升至前所未有的层次:「为何我们要在这里受劳役?」 砰——砰——除了子弹,二人亦得到管家的答案:「因为你们都是次等的傢伙!」 完成任务后,管家回到温暖的小木屋,享用爱妻预备的晚餐,有稀汤菜茎麵包。相比奴隶们获分配的烂薯仔,这简直是佳餚盛宴!饱餐一顿,他心满意足地拥着妻子入睡。 美梦未完,二人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门开。数名大汉将应门的二人制伏地上,身穿华服的女奴主这时才踏着优雅的步子入屋:「真骯脏!怎么会有餿味?」 「有失远迎,请恕罪。」管家误以为自己因待慢女奴主而遭受惩罚,连声求饶。 女奴主没瞥他半眼,逕自拿起随从带来的枪,瞄向管家爱妻的肚子。 砰——血肉横飞。 「你这次等的傢伙想当二夫人?」女奴主轻蔑一笑,率眾离开,懒理管家在后头跪别自己的身影。 甫踏入大宅范围,女奴主就被召到书房去。 啪——啪——啪——女奴主已数不清自己捱下多少巴掌,脸颊又红又肿,嘴角渗血。 端坐梳化的奴主一边看着女奴主被近身随从摑得面目全非,一边品嚐高级茶叶冲製的奶茶,纯、香、滑。「权,是我赋予你的,不是你本来就有的。你要釐清自己的位置,不要逼我将权力回收。」他的语调间尽是丝丝无奈。 在女奴主将要昏厥之际,一僕匆匆赶到书房来,凑近奴主耳语几句。 「停。」奴主叫停了近身随从,大方地暂缓女奴主的刑罚。「你们待在这里,好好看顾女主人。我要先处理要务,待会儿才继续处理次等的。」说罢,他扬一扬手,与近身随从离开书房,剩下次等的傢伙们在后头一脸茫然。 二人登上马车,赶至城堡,参见城堡主人——军机大臣。 大臣没有理睬来者的假意笑容,逕自与身旁的高贵男子对奴主评头品足。 「鼻子不够高,眼睛欠缺神采……」 「北方的暴民远离首都,只见过陛下的画像,没能分得太清楚。该可以蒙混过去。」 「好吧。就用这次等的傢伙吧!」 奴主纵未明事情来龙去脉,却从言语间感受到无尽恶意和生命危险。奈何他是次等的傢伙,是砧板上的肉,只能任由位高权重的大臣摆佈。在接下来的日子,他在兵士们的保护下,离开南方,前往北方。沿途穿好吃好,致使他被灾民擒获一刻仍然是胖胖白白的,与画像中的国王有九分相似。 五花大绑,拳打脚踢,遍体鳞伤。 被推上断头台的一刻,奴主还是谨遵大臣的命令,没有承认或否认自己是国王。 「或许,只消鼓起勇气,讲出自己的遭遇和真正身分,灾民就会立刻释放我。」他曾有一刻这么想过,但他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自觉是次等的傢伙! 该为更高贵的人献出生命!该为更崇高的理念而付出所有!该为更美好的世界而牺牲一切! 突然,一股热力自胸腔冒起,涌上喉咙,直衝口腔。热力化为言语,对着灾民,破口而出:「你们这些更次等的傢伙!」 铡——人头落地。滚、滚、滚,滚到一眾灾民脚边。 从这角度看来,灾民有如巨人,奴主反倒成了地上的泥巴,是无比次等的傢伙。 尘封的老头(生活 / 老人) 毛扫轻扬,埃絮纷飞,货品包装的艳丽顏色重见天日。 可惜顾客的指尖何其敏锐,轻易察觉到微尘的烦人触感,断然放下货品,离开。 杂货店老闆对顾客的反应不以为然,逕自走近灰矇矇的玻璃窗,一指抹出明亮的一划,慨叹自己老了、脑袋不再灵光,忘记从店内抹窗。难怪整个店面总是弥漫着一阵难以言喻的抑鬱,与室外的刺眼日光融和不了。 他不慌不忙从杂物房拿来一桶清水和几块抹布,慢条斯理地清洁窗户。 劳碌一个下午后,他再次拿起毛扫,重新将货品拂扫一遍。 小洲的雾霾可真严重。 全是小洲东面的工厂生產出来的。 他想抱怨,却不知从何入手。 毕竟是自己当年私下收取工厂老闆的金钱,助他说服其馀小洲居民同意在此兴建工厂。 报应。 他怀疑自己的肺部早已积压大量灰尘。 他抽菸时意外点燃肺内的尘埃,活活烧死。新闻轰动一时,旅客纷纷到来参观烧得不成模样的杂货店,然后在居民经营的小店消费。旅游业再度蓬勃,居民富裕起来,成功买下工厂,将其改建成酒店。酒店大堂置有他的雕像,纪念他为沉寂的小岛带来朝气与生机…… 他痴笑起来,喜孜孜地掏出香菸和打火机。 点燃。 吸—— 没有火。 没有惊人的死亡。 只有一个发白日梦的老头。 灰色安娜(灵异 / 人性) 安娜的步伐很快。根本不是一个五岁女孩应有的速度。 一丝不安掠过。 村民都说她是个不祥人,因为她多年来均是五岁女孩的模样,不曾长大。 「安娜,不如我们休息一会,好吗?」我气喘如牛。 她停下脚步,回头冷眼望我。「好的。」 我们在一棵大树下并肩而坐。我这才发现四周尽是一片迷雾。 不寒而慄。 为何安娜可以单凭直觉办认方向? 难道她真的是传说中的森林魔鬼? 「安娜,你很熟悉这片森林呢!」我尝试套口风。传说从无人可以活着离开森林,除了安娜。 「嗯。我每天都在这里间荡。」安娜低头把玩她的老旧破娃娃。娃娃是由碎布拼凑而成的,沾满尘灰。灰灰黑黑的,与安娜的衣装打扮同一调子。 「为甚么?妈妈不会担心吗?」我故作关心,目光离不开安娜的红发蓝眼。全村只有安娜有红发和蓝眼珠。我十分肯定安娜的父母不是村子的居民。 「妈妈走入森林后,再也没有回到村子。但她离开前答应过我,迟些会来带我渡湖离开。」安娜将娃娃紧紧拥入怀内,一脸忧伤。「我日等夜等,始终等不到,所以走入森林中四处逛,看看能否找到她讲的湖。」 「湖?是否我要找的湖?」我惊讶不已。 一连七日,我梦见失踪多年的母亲,她要我找安娜帮忙,寻找森林中的大湖,与她团聚。村民说魔鬼冒充我的母亲,想要趁机侵夺我的肉体,劝我不要冒险走入森林,也不要与安娜来往。 「我估计是。」安娜不太肯定。「我没有亲眼见过那个湖。」 「你不是曾经引领部份村民找到大湖吗?」我心头一颤。曾有二十三个村民先后跟随安娜进入森林,却也再没有回来。 「对。他们看见湖,但我看不见。」安娜苦笑:「他们都梦见多年不见的亲人,但我没有梦见过任何亲人。其他村民没有发过类似的梦,所以亦看不见湖。」 一切过于诡异,难以服人。难怪村民都说安娜是不祥人。村民对安娜又惧又恨,三番四次欺侮她,想要将她赶离村子。部份激进的村民甚至曾以驱魔之名,将安娜扔入火炉。犹幸安娜死不了,爬出火炉,躲在森林里疗伤。她后来又拾来烂布脏布裹身,遭村民戏称「灰色安娜」。 「不用怕。你的妈妈定会信守诺言。」我心生怜悯。 安娜终于笑了。 她喜孜孜地给我讲述她最爱的床前小故事:从前,有一位灰姑娘。她有一个继母,继母有两个女儿…… 聊着聊着,我和安娜齐齐于大树下倦极入睡。 翌日,雾气消散。 我强撑硬僵的身体,勉力张开沉重的眼皮。 怎么会有一个湖在不远处?怎么我们整晚不曾发觉? 「怎么了?」安娜打个呵欠,睡眼惺忪望向我。 「你看不见吗?」我指向大湖。 「湖?我看不见呢!」安娜意识到我看见了甚么,不以为然。她朝着我手指的方向跑去,跑到我眼中的湖中央,脚步不曾泛起涟漪。最后,她四平八稳地站在湖面,未有没入水里。如履平地。 我鼓起勇气,战战兢兢地走向安娜。 没走多少步,我的鞋子已被浸湿,双脚亦感受到湖水的冰凉。「我没能走近你!」 「你站在湖边就可以了!」她回到我身边。「看看附近有没有甚么特别的?」 我四处张望。 浓雾忽现,笼罩湖面,一切景物均没入迷濛当中。 涟漪从湖中心扩散开来。一条无人的半残小舟往我们这边前来,停在我脚边。「一条……小舟……」我被诡譎的情境吓得半死,说话结结巴巴的。 「就是这个了!它会给你指引离开的路。」讲解完毕,安娜马上转身离开。 「安娜!」我叫住安娜:「你要跟我离开吗?」 「我看不见湖,亦看不见小舟,离开不了呢!」安娜以笑容掩盖失落之情。 我连忙从衣袋掏出几颗糖果,塞到安娜手心。「我只有这些……无以为报。」 「或许,你替我打探妈妈的下落,然后告诉她,安娜很掛念她!」安娜哭着讲出妈妈的名字。听闻她是个没有眼泪的女孩,受到村民的连番欺侮亦不会示弱。 但,她会为了妈妈而哭。 「好……」我轻扫她的红发,以示安慰。 我登上小舟,迈向矇矓深处。 安娜的身影越益模糊…… *** 我睁开双眼,霍地弹起。身边围着两个不认识的丑陋老女人,还有…… 「爸爸?妈妈?」我喜极而泣,父母亦激动衝前,与我相拥。 我饱餐一顿后,与父母和丑女们再次聚首。 父母说,我数天前遇上车祸离世。他们找来女巫作法,令我起死回生。现在,我还要多待在这里一晚,观察情况。如无意外,明天方可回家去。 夜里,父母离开小屋后。炉火边,我和两位女巫齐齐安坐摇摇椅,品嚐可口的热朱古力。 我提及有关安娜的事情,希望女巫能够帮忙寻找安娜的母亲。 鸦雀无声。 我从女巫的神情察觉端倪。「你们认识安娜?」 她们没有直接回答我,逕自讲起她们的故事…… 七十年前,国家内战刚刚平息,人民又要开始面对瘟疫和饥荒。 两个十岁不到的小娃随着女巫母亲四处流浪,最后得到一个樵夫收留。女巫为了报恩而下嫁丧妻的樵夫,助他照顾亲生女儿——安娜。可惜好景不常,樵夫染上瘟疫离世,馀下女巫独力照顾三名女儿。 四人吃不饱、穿不暖,女巫为生计发愁之际,发现村里的富翁愿意花钱招聘懂得巫术的人,望能将爱妻起死回生。女巫盘算一番后,前往应聘。她以不知袖里的安娜作为「媒介」,哄骗她为爱妻的灵魂作引导…… 「为何不是你俩作『媒介』,而是完全不懂巫术的安娜?」 「有哪个母亲会捨得让自己的孩子冒险?」 「事成后,为何不带安娜回来?」 「因为赚来的钱被偷光。我们只好重施故技,继续利用安娜赚钱……」 「然后呢?又被偷钱吗?你们不是活得好好的?有热朱古力!有火炉!有摇摇椅!但安娜每天被欺侮,甚至会被扔入火炉!」 「太迟了!安娜的肉身早已腐烂,没能復生。」 「至少,你们该要向她道歉,让她不要盲目等待,重过正常生活。」 「我们……不敢……我们怕她受刺激后灵力大增,化为怨灵……向我们报仇……」 「她是个好心肠的孩子。或许她会原谅你们。」 「谁保证?」 的确,没人能保证安娜不会发怒。 女巫见我没有立即回嘴,于是乘胜追击,你一言我一语,把责任推卸予我。 「不如,你马上自杀,将真相告诉安娜,劝她重过正常生活。」 「但我们不确定安娜会否愿意再次为你引路。」 「希望安娜不会就地把你撕成碎片吧!」 「装甚么大仁大义?你不也是没胆量!」 我气得将手中的保温杯扔向炉火,把摇摇椅推翻在地。奈何此等夸张的举动反令女巫笑得弯了腰。 「恼羞成怒吗?哈哈哈!」 「你的父母千金散尽,原来是救了个小屁孩!」 「世界从来不是非黑即白!」 「小子,你将来就会明白!」 我知道自己彻底输了。 不单是败予女巫,更是败于自己。 我没有自己想像的清高。 所以…… 对不起,安娜。 食屎仔(少年 / 生活) 三年前,我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外号:食屎仔。 我起初以为是刚闹翻的同学的恶作剧,于是不予理会。惟经过一段日子后,情况竟越发恶劣,各种流言蜚语传遍全校。我愤极找对方晦气,岂料发现他并非生事者。我转而向老师求救,奈何收效甚微。自此,我正式成为全校学生的欺凌对象。除了不堪入耳的说话,单打围殴也是少不免的。 我採用消极的方法应对,逃跑、旷课、甚或是以金钱换取片刻安寧。但久而久之,我成了惊弓之鸟,即使独处亦心绪不寧,逐渐萌生自杀念头。我每天有如行尸走肉,对未来失去希望:说不定,我在毕业前已自杀或被打死。 某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我被四个男同学拖至男厕虐打。我倦缩一隅,双手护着后脑勺,抿嘴哑忍。他们以最欢快的语调讲出最恶毒的说话,直至那一句—— 「犬子无虎父!」 我的情绪瞬间达至沸点,双臂一振,用力一推,两个男生飞跌倒地。眾人惊呆,没料到我会反抗。趁他们还未及反应过来,我迅即擸起不远处的地拖反击……旧伤疤还未癒合,新伤口就已遍佈全身。 「为何不把心思好好花在学业上,偏要四处惹事生非?」年过半百的老爸是典型的传统家长,坚信唸好课本才有出头天。 「我才没有四处惹事生非!那是同学之间的小吵小骂而已!」我从没告诉老爸有关这三年的惨况。老爸学歷不高,找不到文职工作,多年来都是当清洁工。他辛勤工作、省吃省用才勉强足够给我供书教学。我实在不想给他添烦。 「总之,要好好唸书,长大以后才可找到舒适的工作。」老爸深諳世道艰难,不愿我重蹈覆辙。 「知道。」我用力点头,勉力挤出阳光笑容。 又一个平平无奇的上学天。由校门到储物柜的短短五分鐘路程,已有三十多人带笑关心我今天吃了屎当早餐没。对于这类只敢口头调侃的人,我通常不予理会。而那些暗暗在旁观察我的傢伙才是真正需要被留意的:他们都是敢于动粗的人。 但,算了吧。反正注定躲不了。 打开储物柜,我惊呆:今天竟然无屎!(平日大家会透过隙缝喷屎水到我的储物柜内,所以我会用胶袋将所有柜内物件包起来。) 而更神奇的是,柜内有一封匿名信。 「我可以告诉你有关『食屎仔』一名的由来。今晚七时,校门外等。」 晚上六时许,老爸吃晚餐后也就出门上班去。我匆匆洗碗后,亦马上更衣离家赴约。校门前,有一高大身影依时出现。我真不敢相信自己双眼。对方竟是平日欺负得我最惨的傢伙:高年级的男学长——曌少。 我本能立即转身逃跑。 「你不想洗脱污名吗?」曌少没有追赶,仅以雄浑响亮的声音道。 我不期然停下脚步,不敢置信地回头。 「跟我来。」表情木然的他没有瞥我一眼,自顾自开步走。 的确,他没需要理会我的反应,因为一切皆在他意料之内:我乖乖垂头尾随他,去到某地下赌场的入口。 冷峻的门前守卫甫看见曌少,马上换一副嘴脸,前呼后拥。曌少保持高傲,不大理会他们。我佇立门外,不敢踏入赌场门口:那很可能是陷阱。 曌少显然知道我在顾虑甚么。他的表情仍然木訥,语调依旧硬倔,但离开唇边的话却变成正面的鼓励说话:「你在男厕的反击很漂亮。那股狠劲充满爆发力,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我茫然。他当日不是被我打得头破血流吗?而且我最终是被他们反击围殴至半死。 「这是你洗脱污名的唯一机会。」他没多解释,试图以坚定的眼神说服我:「信我!」 心头一颤,我被他的眼神震慑着,昔日的仇恨霎时间灰飞烟灭。 曌少走在前面引路,一边高调跟熟稔的赌客打招呼,一边轻声给我介绍赌场的运作模式。除了各式各样的赌具和赌局外,赌场还会提供特别的娱乐……他突然停下脚步,指向身边的一幅布帘,示意我千万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只能从隙缝间偷偷瞥望。 老爸……正在……食屎!笑容可掬的同时面容扭曲,眼带諂媚之意得来隐渗绝望。 羞愤交加,我把曌少的话拋诸脑后,欲衝前阻止老爸。曌少及时掩着我的嘴巴,以强大的武力将我拖拉至赌场的后巷。他狠狠连摑我三记耳光,摑得我天旋地转,失去还击之力。冷静下来后,我的心情跌至谷底,没理会曌少的劝说,跌跌撞撞归家去。 深夜,辗转难眠。直至听到老爸躡手躡脚在房门外经过的声音,我才含泪进入梦乡。梦里,老爸日日夜夜带笑食屎,排出无数恶臭的钞票,钞票以排山倒海之势扑向我。钞票甫触及我的身体,顷刻溶化成屎水,涌向储物柜内的书簿文具……梦醒,我不得不承认残酷的真相:老爸是为养育我而受尽屈辱。 从睡房门隙偷望熟睡的老爸后,我如常上学去。曌少在校门等我,主动给我递菸。我没有理睬他。他没趣地把菸叼在唇间,点燃,吞云吐雾。 「你老爸三年前开始在赌场工作,专门负责表演食屎。我调查过,该是某同学的父母曾光顾赌场,认出你爸,然后……」 「然后我就成为名副其实的『食屎仔』。」我苦笑自嘲:「为何要告诉我?想我们父子合作演出?」 「我想向赌场老闆推荐你担纲新推出的娱乐项目,取代现在的『食屎』表演。」他没有表现出丝毫怜悯及同情。 「表演饮尿吗?」我继续嬉皮笑脸。 「我想你接受训练,成为赌场其中一个的拳击手。」他认真地向我讲解他的构思。「赌场派出拳击手与同级的客人在擂台对战,暗中依照老闆的指令胜出或败北。」 「谢了。我没兴趣弄虚作假。」我不想与地下赌场有任何瓜葛,暗中盘算如何劝说老爸辞工。 「没有新的娱乐项目,赌场就不会放弃现有的表演,会威逼利诱你爸继续食……」他驀地发现我神色有异,没有讲下去。 「算了吧。」我心如死灰,罪疚感和绝望已然压垮我。 「食屎仔!你甘心整辈子当食屎仔吗?」他的情绪竟一下子爆发,表现得比我更激动,眾目睽睽下撕扯我的校服。「枉你爸含辛茹苦养大你!你有何顏面继续花他赚来的钱、吃他买的米、穿他买的校服?」 我拼命挣扎。纠缠间,我扯烂了他的校服,看见他身上的陈年伤痕。我住手了,他狰狞的面目亦放松下来。 「食屎仔……我就是上一代的食屎仔……」曌少整个人软瘫下来,表情复杂,有悲有恨有喜有狠劲。 我顿时明白了他的苦心。 「我答应你,我定会成为最后一个的食屎仔!」 竹寺(生命 / 悬疑) 根据居民的指示,我沿着竹林小径走了一整天,终于到达目的地:一间全竹结构的寺庙。它比我预想中更为破落,冷冷清清的。我抬头望向高高悬掛在山门的匾额,写着「竹寺」。 蛮有意思的名字。 当我正要迈步内进时,一个打扮朴素的瘦削大叔刚好开门踏出。四目交投,双方都愣住了几秒。 「欢迎内进。」没等我回答,大叔已转身为我引路。 眼见天色渐暗,我不再磨蹭,看能否找到綫索,省却逗留此地的时间:「不好意思喔,大叔!请问黄xx女士住在这里吗?」 大叔的脚步突兀地戛然而止。 是我的提问过于唐突吗? 大叔回头仔细打量我,神色疑惑,似乎在猜测我和黄女士的关係。 「有人託我将信件亲手转交予黄女士。」 「黄女士已离开这里好一段时间,不知何时会回来……甚或是不知会否回来。」 「她有透露去处吗?」 「没有……我带你去她昔日的房间试找綫索。」 大叔再次迈步,步履没有之前的轻,重若银铅。 阴冷的空气,空洞的房间,惨白的墙身,最基本的傢俬和杂物。没有生活的气息。 「刚才在门外碰见你,也还真令我惊讶。」大叔没有进入房间,逕自在门外呢呢喃喃。「竹寺曾香火鼎盛。后来毗邻的两个小镇分别新建更大更金碧辉煌的寺庙,无意间将信眾分流开去,到来竹寺掛单的僧侣亦逐渐减少,住持最终徇眾要求到另一寺庙主持大局。他指派我长驻于此,打扫清洁,说要方便途经的旅客。我一直觉得他想多了,岂料今天就遇见你。」 「可能佛祖不想我白走一趟。」我话中有话,提醒侍奉佛祖的大叔不要忘记佛祖的存在,万万不能撒谎。 「我可以明天带你见住持。他有掛单纪录,可能有黄女士的联络资料。」大叔也不是省油的灯,简单几句就将我逼至没有退路的位置:「但我希望你能先对我坦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住持是个大忙人。我可不希望为他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我只得坦白交代。 我的妻子过身了。临终前,她希望我能预留一年时间为她完成唯一的遗愿:亲手将遗书交予离家出走多年的生母——黄女士。事隔多年,黄女士曾在多个地方落脚。我每次根据綫索赶至时,她早已迁居。辗转间,我追寻至竹寺…… 「距离一年限期,还剩多少日子?」大叔生起关切之情。 「三日。竹寺很可能是我的最后机会。」我加倍留意他的神色举止。 「不考虑延长?」大叔表现出来的的关切绝对超过一个陌生人该有的限度。 「妻子信缘份。她认为努力过后仍没能找到,证明彼此有缘无份,毋须强求。她还叮嘱我要烧毁遗书。」 大叔若有所思后,讲出惊人的一句:「若果一年期限届满时仍找不到黄女士,介意给我看看遗书吗?」 「极度介意!」我心里认定大叔有事隐瞒。 尷尬气氛令大叔不再多话。 晚餐后,大叔在其他地方忙着,我则留在房间对着爱妻的照片痛哭一场。哭过以后,压力得以紓缓,但心头却未能添加半分澄明,混沌混浊。 我离房在寺内溜达散心。逛着逛着,忽尔看见大叔弯腰对着花园中的小树喁喁细语,脸上尽是蜜甜。 我上前跟大叔打招呼。他微笑回应,和顏悦色,浑身散发着慈祥气息,没有白天时的隔膜。我尝试放下戒心,开心见诚与他聊天。 不知怎地,聊着聊着,话题竟牵到大叔的心事去。 「贪,使人执着于一切顺情之境。嗔,使人执着于一切违情之境。痴,使人不明白真理,致使生起贪嗔。 我痴愚半生,痛苦不已。到此地求法,希望住持指点迷津。但他认为我凡心未尽,要我留在这里静思。 我在竹寺侍奉多年,住持依然不为所动。我以为他在敷衍我。今天遇到你,我才明白住持所言非虚:任何无关的人事物都可轻易勾起我对逝去伴侣的思念。」 我终于明白初时大叔何以对我不太友善。 将心比心。丧妻之后,任何人事物均能勾起我和对太太的思念。我曾抱怨上天幸灾乐祸,何解不让我安静避世。我已尽力放下身边一切,辞掉工作,不联络亲友,迁出爱巢,但偏偏爱妻的遗愿就是要我去弥补她的毕生遗憾!我没有一刻能放下她,因为我的分分秒秒就是为她而过。 那种痛苦实非笔墨所能形容。 「你的妻子真聪明,给你的痛苦设下一年期限。只要你在这一年里拼命为她圆愿,往后也就了无遗憾或悔疚。我可没那么幸运,不知要拖着这副臭皮囊乾等到哪年哪月哪日……」 说罢,他跟我和小树说晚安,然后扬长而去。 翌日,我翻遍整间竹寺亦找不到大叔,只在他的房间找到他留给我的手绘地图。我跟着地图的指示走了大半天,来到住持现处的寺庙。 住持听罢我的经歷后,不禁黯然慨叹:「黄女士始终凡心未尽……」 黄女士当年拋夫弃女,与情夫私奔。岂料甜蜜日子不长久,情夫患急病逝世。黄女士大受打击,认为是自己作孽甚深,连累情夫。她来到竹寺,望住持能指点迷津。住持认为她深陷激动情绪当中,容易作出错误选择,逐要她在竹寺静思己过。可惜她半夜逃离。当黄女士重临竹寺时,她已花光积蓄在黑市做手术整容及变性,以情夫的外表现身…… 「大叔就是黄女士?」我不禁惊呼。 震惊之情瞬间即逝,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矛盾。 这个人,我恨不来,亦原谅不了。 翌日,我和住持往竹寺走一趟。 寺前,我俩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匾额。 「你知道『竹寺』何以得名吗?」住持问。 「等?」我的猜想有如初来之时。 「这名字只不过是客观描述寺庙本身。」住持扬手指向全竹结构的寺庙:「大家实在想多了,对自己的想像投放情感,赋予它过多的意义,致使看不见眼前真象。」 我驀地忆起大叔前夜的说话。 住持直接走往花园。不出他所料,小树已被连根拔起,树下土地被挖出一个大坑,足以容纳一个成人。 我心头一凉,顿时明白那是甚么一回事:多年以来,情夫的尸首一直埋在这里。 我鼻头一酸,泪如雨下。 「『强逼自己放下执着』也是一种执着。」 住持淡然望天,开始为一切生者亡者诵经。 别认真(爱情 / 纯对话) 「你还在吗?」 「怕我一声不响离开了?」 「很多人会趁我不为意时溜掉,再也不回来。」 「你一定受过很大伤害。」 「你说话很直接。」 「无论直接或婉转,反正意思是一样,无所谓吧。」 「说话婉转一点,听者会比较好受。」 「这是自欺欺人的行为。」 「但我感觉良好。」 「你们这些女人,就是喜欢这样!」 「你们这些男人,不也是喜欢这样!在家驾驭不了妻子,就跑到我这里来!」 「你真的不怕我溜掉?」 「怕。但我不要当个自欺欺人的傢伙!」 「难怪我那么喜欢你。」 「假惺惺。」 「你想我对你认真吗?」 「想。」 「你认为我会对你认真吗?」 「不会。」 「没错。我不会。希望你也别对我认真。」 「当然!我是『专业』的!」 「哈!不害臊!看你讲得那么自豪!」 「所以你会那么喜欢我。」 「嗯……我毕竟不是『专业』的。」 「终于承认了吗?」 「……你……可以转工作吗?」 「那我到楼上单位工作吧。换个老闆,就是换了工作。」 「认真答我问题!」 「我们永远不该认真相待。」 「嗯……」 「咦?是时候了。」 「嗯……」 「你的内裤在浴室里。」 「嗯……」 「我已检查恤衫。没有唇印。」 「嗯……」 「哎呀!领带歪了少许……好!移正了!可以了!」 「嗯……」 「盛惠一千大元!」 「嗯。」 「再见。」 「你等我!」 「别傻气!」 「嗯……」 「慢着!他就是用假币的傢伙吗?」 「他不是。」 「我还要向老大交待。」 「真币在我衣柜里。给你。」 「先让我看楚。」 「你可以先放开他的衣领吗?」 「是真币。他可以离开了。」 「还要给你预留星期五下午三时的时段吗?」 「我的工作日程有变动。落实时间以后,我再通知你。」 「嗯……」 「拜拜。」 「再见。」 「你觉得他会回来?」 「不会。」 「你会等他?」 「不会等,亦不会不等。」 「你可以认真答我问题吗?」 「我从来都是认真的!」 「要抽菸吗?」 「不了。」 「对于这个世界,不用太认真。」 「我知道。但我就是喜欢认真。」 「其实,我是个认真的人。」 「我只看见你嬉皮笑脸。」 「外表跟内在没有必然关係。」 「我跟你亦没有必然关係。」 「不要紧。最要紧的是,我希望你不要等他。」 「与你何干?」 「因为我是个认真的人。」 「对于这个世界,不用太认真。」 「我没打算要对世界认真。我只想对你认真。」 「……我去接电话。拜拜。」 「慢着!你收回这些真币。」 「别这样……」 「不用担心!我的荷包比我的下体还要肿胀!」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曾暗中替我吞下多少假币!」 「……我爱你。」 「嗯。拜拜。」 「……」 甜品与啤酒(家庭 / 生活) 「这一句话,我会记上一辈子。」 二十年前,我拋下这么一句话,头也不回,离开那个家。 *** 某位于港岛区的咖啡店内。浅啡木纹地砖和同调木纹胶板桌椅,配衬白色墙身和米黄色灯胆,辅以多个小盆栽和青色靠垫作点缀,简洁得来带有满满的温馨。完全符合阿妹理想中「家」的形象。 我们齐齐长大于日本文化盛行的年代,对日系风格情有独钟实属在所难免。惟钟爱归钟爱,我不禁在心里吐糟眼前的芝士蛋糕:虚假的芝士味道和香气,甜得发腻的化学甜,有如焦土的乾瘪质地。怎么可以如此难吃? 「不喜欢?」阿妹冷道,没望我一眼,逕自品嚐她的芝士蛋糕和朱古力咖啡。 「嗯。」我放下叉子,放弃价值五十元的蛋糕,暗叹浪费。我寧可花同样价钱,去茶餐厅吃咸鱼鸡粒炒饭。 「这是区内最有名气的芝士蛋糕。」阿妹对我的口味不以为然。 「以『难吃』见称吗?」我冷嘲,惹得邻桌的情侣窃笑。 阿妹面色玄青,无视我,低头享用她的下午茶。 我没趣地拿出手提电话消磨时间,目光时而在通讯软件上游走,时而偷瞄对座的阿妹。 我俩之间,是一张深度六百毫米的枱,也是二十年的空白。见面之前,我记忆中的阿妹是个廿三岁大学毕业生,纯真无邪,略懂打扮;碰面当刻,旧印象骤然消失,独一无二的阿妹变成充斥中环的普通办公室女郎。微卷深啡长发,浓妆艳抹,粉绿色及膝连身裙,纯白色短袖小外套,三吋高跟鞋。 曾几何时,我深信自己会跟阿妹一样,成为打扮斯文的办公室女郎。 我的思绪飘到遥远的平行世界去,直至阿妹放下叉子:「走吧。」 截下的士,我们直驱医院去。车厢中,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我从倒后镜瞥望阿妹。她托着下巴,似是对着窗外景物发呆,亦似是从玻璃车厢的模糊倒影观察我。 「待会儿,态度必须要温和。」阿妹的口吻带有「命令」的味道。 「尽量。」我是个直肠直肚的人。 「难道你没能大发慈悲,让妈咪『离开』得安详?」她略略加强语气。 「所以我没有拒绝,而是答『尽量』!」我强抑怒火:「你不是不知道她的嘴巴就是不饶人!难道我要盲目哑忍所有过份要求?」 「那天以后,她性格大变,嘴巴再也硬不起来。」阿妹神色放软。 我没驳斥,任由沉默张牙舞爪。 *** 进入私人病房前,阿妹从手袋拿出一个小纸袋,塞到我手里:「给妈咪的小礼物,佯称是你买的。」没待我答允,她已推门内进,不让我有拒绝的机会。 病床上的妈咪,戴着颈箍,缺了左腿,全身插满连接仪器的喉管。床头柜有热水壼和胶杯,柜侧有一灰色的胶椅,椅上有她最钟爱的墨绿色的毛衣。出乎意料,毛衣多年以来仍忠实地守候在她身边,活像她幻想出来的完美女儿。 「送你的。」根据阿妹的指示,我奉上纸袋。 妈咪的头动不了,眼皮使力地开开合合,眼珠子艰难地转动着,几经辛苦才成功对焦,看见我。眼泪暴泻,双唇微颤,千言万语却离不开齿间。 「唤妈咪吧。」阿妹怒目相向,恨我的狠。 纵先前对妈咪的病情略知一二,惟在此情此境,我竟反应不来,原地愣住。喜怒忧惧爱憎欲,好比混在一起的彩砂,没能再分开。粒粒彩砂本来顏色鲜明,在此刻偏偏成了惹人眼花撩乱的杂讯,佔据每吋视线,令我看不清楚自己的心意。 「妈……咪……」我耗尽力气,千辛万苦才挤出两粒字。不情不愿,因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心甘情愿,因为这是最后的聚头,该尽力让事情有个不差劲的结局,算是清还她的养育之恩。 阿妹招招手,要我凑近妈咪,让她看清楚多年不见的女儿。 一丝抗拒掠过。我没打算捕捉它,随它消逝。我的手脚开始没那么生硬,乖乖依从阿妹的指令,走近床边。阿妹要我给妈咪奉水,我照办如仪。阿妹要我为妈咪披上毛衣,好,没问题……不知底蕴的人看见「母慈女孝」的画面,定会误会我仨关係良好,感情深厚。 整个探访过程,妈咪没能吐出片言隻字:她的喉咙受恶菌感染,非但没能进食固体食物,甚至失去语言能力。 不得不承认,我贱格。表面和蔼谦恭,底里毒如蛇蝎。我幻想,如果二十年前的妈咪已失去语言能力,我会否仍生活在这个家,是个千依百顺的好女儿? 两小时后,妈咪倦极入睡。阿妹要我先离开病房,在门外等候她。 甫踏出房门,我与阿姨碰个正着。 死八婆!若非她当年在旁煽风点火,我和家人的关係未必会破裂收场。 「我就是知道你会来。」阿姨摆出料事如神的姿态,以冷峻目光扫视我全身:「很缺钱吧?」讲完莫名其妙的一句后,她掏出一张支票予我。「你的报酬。」 我没有立即接下,思疑她在打甚么鬼主意。 凑巧,阿妹从病房出来,看见我和阿姨在门口僵持,立即上前解释事情因由:「我没有告诉她关于支票的事。」 「你的意思……她不是为钱而来?」阿姨拿着支票的手缓缓垂下。 「嗯。」受压于阿姨的强势,适才不慍不火的阿妹怯怯点头。 「那么……」阿姨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将猜忌放进问题里。「你为何而来?」 「出于对老人家的怜悯和惻隐。」我胡诌,强装正气凛然。其实我未曾细想自己为何而来。 「很好。可以省掉。」阿姨有意无意地将支票在我面前晃来晃去。逗狗似的。 「如果没有别的要事,我先离开。」我选择了忍耐。 *** 医院外的大路上,人不多,三三两两的。探病的、求医的、久病初癒的、回光反照的。我属于哪种?该是「半死不活的」:情况没有差得要死,却怎也活得不好。 缺钱?工作不顺利?与丈夫婚姻不和谐?与子女有代沟?统统不是。 仅是纯粹的不快乐,若有所失。 每当我感到幸福时,记忆就会成为粘粘的浆糊,将我黏在内心的缺口上。 「等……我……」阿妹的声音从后传来。 我佯装听不见,加快脚步,务求撇下脚踏三吋高跟鞋的她。 「家姐!」岂料阿妹不顾仪态,高呼大叫,吸引途人们的目光。 我的双脚不自已停下来。 不消十秒,气喘如牛的阿妹跑到我身边来:「谋……杀……吗?」 我铁着脸,没意欲跟她开玩笑。「那张支票,是谁的主意?」 「妈咪。」阿妹不敢正视我双眼:「她觉得你会拒绝到来。」 「你们仍旧认为我是嫌弃家境穷困而离开吗?」我本不欲重提旧话,奈何我忍不住要再次辩解。 「我们想不到其他原因。」阿妹的答案隐含委屈。 「我从不认为我们家境穷困。」我气得开步走。 阿妹连忙拉住我的衣袖,转换话题:「有兴趣跟我和阿姨吃晚餐吗?我们会与你讨论遗產事宜。」 「没有。」我乾脆利落地拒绝。 「仅仅一顿便饭而已。」阿妹屡败屡试。 「不了。」我稍稍施力甩开她的手。「你俩把钱分掉吧。无需通知我。」 「我会转告阿姨。」世故的阿妹知道我在顾忌谁。「但你可以和我一起晚餐吗?只是我跟你!」 我意识到这是她最后一次的邀约,再也讲不出拒绝的说话,迷迷糊糊地与她并肩而行,行到医院附近的咖啡店。她为我点了抹茶蛋糕和朱古力砂冰,听闻是镇店之宝。 我嚐了一口。 甜得要命。 「你是否不再喜欢吃甜品?」阿妹从我的难受表情找到端倪。 我傻傻点头,驀然记起自己曾经是个无甜不欢的傢伙,对咖啡店的精緻甜品更是爱不释手。 「我对你的印象停留在二十年前。」阿妹眼里尽是怀缅。「温柔的、胆小的、笨笨的家姐。」 「我自问从不是温柔的傢伙,纯粹是害怕开罪别人而假装温柔;我不是胆小的,至少我比你更有离家出走的勇气;我不是笨笨的,起码我有能力比你更先离开。」我努力提起叉子,再嚐一口蛋糕。很难吃。 「难怪你要走。」阿妹噗嗤假笑,表情苦涩得复杂。「我们自以为了解你、明白你,不明白何以你最后竟捨弃我们……」她那握叉的手重覆戳向蛋糕,直至它成浆成糊。 「其实我也不了解你们。至少,我没有想过你们会利诱我来探望妈咪。」我苦笑摇头:「我理解他们何以会不明所以。」由始至终,我在意的人只有阿妹。「你呢?你比他们更了解我的处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时同样想走!」 「你终于承认当时是知道我的想法!」被我戳到痛处,阿妹失仪地将叉子掷在碟上。金属叉子碰瓷碟,有如我的话碰她的心,发出响亮而清脆的碰击声。 「为何你不带我走?我日盼夜盼,盼望你会联络我,带我走。在意识到你不会带我走时,我又开始催眠自己,说你遇到意外,说你被坏朋友骗了,说你尚未安顿下来……我不知道该要怎么办! 我有很多很多问号! 我不明白你的想法!我不清楚自己在你心目中的位置!我不明白为何我要为你编作解释!我不明白为何我信任的人会拋弃我!我不肯定自己能否负担起整个家!明明是我俩的共同责任,为何我要独自承受?」 「因为你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思绪千回百转,最终我决定长话短说,淡然将描述她挥金如土的万字怨言吞回肚子去。 霎时间,阿妹答不上话,直视我双眸,似是观察我的表情,希望能够从中找出一丝歉疚,亦似是在乞求我大开金口,施捨半句道歉话。 可惜,我没打算继续在她的生命里留下甚么。 「算了吧。」为打圆场,阿妹选择口不对心:「反正我们以后不会见面,不需要执着彼此。」若果她真的能够放下执着,适才就没能细数她的痛苦点滴。 「是的。」我释怀一笑,放下叉,不再勉强自己清掉碟上的蛋糕。 *** 用餐过后,我和阿妹公式化地道别,从此分道扬鑣。 我看看手錶,晚上十时许。路人不多,疏疏落落的。黄光路灯斜照着路人们,照出多个长腿叔叔。故事中的长腿叔叔是个拥有美满人生的绅士,现实中的我们却是破碎残缺的独立个体。东一块,西一块,难以凑成一个家。 需要感到遗憾吗?无需要。 曾有感到遗憾吗?曾有。 会继续感到遗憾吗?不会。 我慢步走向铁路站。 慢慢的,慢慢的,有如二十年岁月一样慢。漫长的二十年里,我一步一步走过来,无数次踏在内心的缺口上。自以为脚掌会感受到缺口的虚空与不平,自以为低头就会看见缺口的广阔与无边,自以为缺口会永远存在。殊不知缺口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时间抚平。 刚才我不是故意将不快记忆轻描淡写,而是无论我怎么努力去回想,所有细节都经已模糊不堪。最清晰的,只有我当年留下的那句话。 「这一句话,我会记上一辈子。」 简单的十一个字,浓缩了多年的压抑和不满,是负面情绪的顶点。 说话离开了唇角,绷紧的情绪失去支撑物,慢慢紓缓下来。由最无关痛痒的,至最为要紧的,一点一滴随年月悄悄消逝。我忘记了谁讲出让我记上一辈子的说话,忘记了对话的内容,忘记了对话的前因……取而代之的,是能够被握在手心的现在和能够被观望的将来。 我倏忽停下脚步,换个方向,走到便利店,买了罐冰冻啤酒。 为何仍清楚记得那份恨意? 我知道答案。 答案像啤酒。 啤酒不是必需品,但我习惯在心情欠佳时喝啤酒。 那份恨意不是必须存在,但我习惯了它的存在,习惯用它去概括描述我离家出走前的人生。久而久之,那份恨意就成了那段日子的代名词。那段日子只有恨意,没有愿望,没有七情,没有喜好,遑论快乐。 我将啤酒一饮而尽。空空如也的啤酒罐精准地落入垃圾桶里。 若果我可以同样将记恨习惯拋入垃圾桶,该多好! 不要紧。给我二十一天,戒掉坏习惯。 我保证,往后滴酒不沾,吋恨不记。 我想回家(寓言 / 昆虫) 成千上万的蚂蚁被白鹤肚上的腐肉气味吸引而来。牠们围着垂死的白鹤叫嚣,希望牠能尽快断气。白鹤无视蚂蚁们,自顾自沉溺在记忆中的家。青山绿水,波光粼粼,爱妻和孩子在湖边乘凉,朝着牠愉快微笑…… 「我想回家。」 说罢,白鹤释怀地嚥下最后一口气,安祥离世。蚂蚁们一涌而上,将其分尸,抬回巢穴,把最鲜美的部份贡献予蚁后。蚁后大快朵颐后,工蚁们才获配少量次等的粮食裹腹。只吃了几小口,还未饱肚,工蚁们又再接获任务,前往远处搬运粮食。 路途遥远,不少工蚁因体力不支纷纷倒下,成为伙伴们的补给食物。 幕幕触目,步步惊心,深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牺牲者。 「我想回家。」某年纪较轻的小工蚁哭嚷。 眾蚁闻言,大为吃惊:工作还未完成,怎么能放弃?我们该要将蚁后的利益置于首位,因为牠是整个蚁群的命脉。 噗——哭啼声随着头颅着地声戛然而止。头颅没滚多远,就被工头拿起猛啃,彷彿只是普通不过的食物。 眾蚁无言瞄了瞄负责执行刑法的工头之后,默默回归工作岗位,继续向目的地进法。 是恐惧?怕死吗? 是认同?心甘情愿为蚁后付出? 是习惯?习惯了恐惧,习惯了认同,习惯了习惯,然后习惯了一切。 好。继续上路。 随着大队的推进,越来越多同伴倒下、被吃、被取代。馀口吃得饱饱的,本该体力充沛、更有精神去工作,但事实却不然。牠们脑海中竟不约而同浮现出一把声音。 「我想回家。」 是谁?是客死异乡的白鹤?是哭嚷要回家的小工蚁?是多名已然牺牲的同伴? 工头强装镇静,压下恐惧,劝说冤魂离开。 「时也,命也,运也。既然上天要你们命丧于此,你们就该要接受。」 冤魂没有搭理工头,自顾自喃喃重覆。 我想回家……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脑海里的声音越益嘹亮,越益真实,眾蚁随之激动。 「我想回家!」 不知是谁首先按捺不住,开口放声高呼。 简单四个字,成功撕破眾蚁的沉默偽装,撩起被压抑多时的念头。 「我想回家!」 一呼百应。 眾蚁不顾工头的阻拦,弃下行装,按照真实意愿踏上归途。 噗——噗——噗——工头再次执行刑法,部份工蚁应声倒地。牠以为这做法会吓倒罢拉的眾蚁,岂料大家不假思索,衝前反扑,将其击倒。 牠自觉会就此毙命,于是拼命喊出内心深的一句。 「我想回家!」 此时,牠脑海里的声音随即消失,眾蚁亦停下手脚。 「我们都是一样:只是想回家而已。」 话毕,回家大队又添了一个身影。 捨幻(科幻 / 生命) 「不要走。」她紧紧拥着我,微微抬首,热泪盈眶。 「别这样。」我口里拒绝,心里却是万般不捨。 「这里不好吗?鸟语花香,豪华大宅、美酒佳餚。还有,我和小思都在这里!」她轻轻招手,招来小思——我们的爱女。 年仅五岁的小思胖胖白白,两眼水汪汪,脑后顶着两弯稀疏的小辫子。她鼓起两颊红透的小腮子,模仿妈妈的动作,搂抱着我的小腿。 她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正中我的软肋,硬生生将我的理智和情感撕裂。 没法子。 她们的外形来自我的记忆,言行源于我的心念,再加上高端科技营造出来的声音、气味、触感,二人活脱脱就在我眼前、我怀中! 「对不起……」没等她们再次开口,我断然脱下头盔,离开虚拟世界。 暗黑的狭窄环境与虚拟世界内的柔和日光形成强烈对比,我的脑袋和眼睛霎时间适应不来,晕头转向,整个人从床上滚掉到地面去。 店员大叔数秒后硬闯入内,见我神智尚算清醒,才松一口气。 「先生,事前我向你解释过流程,你应该知道强行脱下头盔的后果可大可小。轻则昏迷数天,重则永久瘫痪神经系统,变成植物人。」大叔外表粗豪,说起话来却是婆婆妈妈的。 我硬撑起身子,背靠床架瘫坐着,勉定心神,稳住呼吸节奏后,不忘向大叔道歉:「不好意思,吓坏了你。」 不知何解,大叔突然愣住。 「如果机器因为我的行为而损坏,我会赔偿。」我是个负责任的男人,无论对人对事皆然。我为此自豪。 「不是这个意思……」大叔终于反应过来,上前搀扶我到休息室去。他拿来热毛巾,敷在我的前额。 热力令我清醒不少,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剧烈头痛。 「忍耐一会吧。」大叔自顾自在我身边吞云吐雾:「谁叫你不依规矩!」 「不得不走。」我心如刀割:「我担心自己会永远沉溺。」 「亲人离世?」大叔夹菸的两指故态自若。 「你看得出来?」我忍痛瞇眼打量大叔。他是个面容沧桑的大汉。 「顾客愿意花大钱前来光顾我店,大都是因为抵不住亲人离世的伤痛。」大叔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你不是唯一一个。」 「所以我不该感到悲伤?」我听见话里的话。 「所以你有能力捱过去——因为大家都捱过去了。」大叔轻视我的悲伤? 「我不是他们!他们亦不是我!」我有点儿愤怒。 「我知道。他们花掉大量金钱怀缅过去,直至身无分文才如梦初醒,不得不重投生活、找工作赚钱,然后渐渐忘记伤痛。只有你,有本事打断自己的思念之情,爽快俐落地回归生活——你刚才主动向我道歉,而不是恃着自己的悲伤鬱结闹脾气。」大叔递菸予我。 我接过香菸,将它玩弄于指间。 菸纸的雪白、菸纸的粗糙质地、菸草的浓烈气味、菸草被手指挤压时的微弱碎裂声响、滤嘴被叼在唇间时散发的淡淡化学味道,一切真实而空虚,没有灵魂。 像虚拟世界。 「这个……」我放下香菸,掏出银包里所有纸钞予大叔:「谢谢。」 大叔欣然收下,俏皮笑道:「后会无期。」 「承你贵言。」我头痛依然,心痛冉退。 店外,夜色苍茫。 我回望店面的霓虹招牌——紫白蓝绿四色甚有节奏地闪烁着,耀眼夺目。 但只消放宽眼界,就会发现它只是万千灯火里的其一,毫不起眼。 离谱(爱情 / 音乐) 他和她每天于同一时间在同一巴士站候车。二人偶尔会相邻排队,偶尔中间会隔着两三人。但不论相隔多远,都无阻他的音乐传入她的耳朵:他实在把音量调得太高! 听到耳机播放节奏轻快的音乐,他的身体自然而然随之摆动,像舞也像醉。 她偷瞄旁边的他一眼,想笑却不好意思,只得望向远处。 不一会,巴士准备靠站。 她弯身整理大型行李,显得有点儿狼狈。没法子,今天的大提琴课堂刚巧与竖琴班的补课日子重叠,她不得不带着这两件大型乐器。 「要帮忙吗?」他摘下耳机,问她。 「好的,谢谢!」她衷心感谢对方施予援手。 车厢内,二人小心翼翼地安放行李,围着它们并肩站,防止它们移位。 「你是音乐学校的学生吧?!」他再次瞄了瞄她校服上的校徽,以兹确认。 「对。」她从对方的神情语气中感受到敌意。是她神经过份紧张吗? 「我曾三次投考这学校。」他酸溜溜的:「一次面试机会也没有。」 「你擅长哪种乐器?」她发现对方旨在套情报,于是放心下来。 「电结他和电子琴……」他思疑半晌,靦腆续道:「其实我最擅长作曲。」 「难怪……」她为他难过,但爱莫能助:「这是一间传统学校,教学方式老旧。老师和校长都不重视新派乐器。」 「原来如此!」岂料他反而精神为之一振:「原来不是我做得差,而是他们接受不了我的风格!」 看着欣喜若狂的他,她不自觉愣住:他真的很喜欢音乐! 到站,下车。 为表谢意,他为她提行李,送她回家。 路上,二人话题离不开音乐。 他爱煞摇滚乐,她长年埋首古典弦乐;他喜欢新派的创作和演绎方式,她努力打好根基,想要復刻古典乐的韵味;他打算投身音乐创作。她梦想成为世界顶级弦乐家……了解对方越多,越发现双方合不来。 来到她的家门前,二人倏忽沉默下来。 「再见。」她显得失落。为何失落?他明明是个不同走向的人。 「再见。」他难捨眼前人。为何难捨?不是只为了套情报而接近她吗? 口不对心。 奈何谁也跨不出心中那条界线。 二人就此别过,分道扬鑣。 家里,厅中。 她拿出珍爱的大提琴,陶醉地拉奏出首首慢调情歌。 想着他,想着爱恋的感觉。 她突然很想听听摇滚乐…… 湮没(科幻 / 自我) 家族荣光,国家骄傲,人类文明标志。大家是这样称呼我。 我无奈一笑,踏入机舱,直飞宇宙,奔向黑洞。 鬚子是我一部份。我刮鬚。鬚子不再是我一部份。 我曾是我,我是我,我不再是我。 为何要前往黑洞? 因为我是家族荣光、国家骄傲、人类文明标志。 会死呢! 谁在乎? 为何不在乎? 因为我是家族荣光、国家骄傲、人类文明标志。 伴随这些名衔,我的死变得合理而令人兴奋。 大家只会记得我是家族荣光、国家骄傲、人类文明标志。 大家不会记得真实的我。 大家没有兴趣记得真实的我。 队长拍拍我的肩,笑劝我不要想太多无谓的。 「如果思考自己的存在意义是无谓的,还有甚么是有意义?」 我们传回地球的数据能令人类科技突飞猛进,造福世人。 「所以我们该死?」 为家族,为国家,为人类! 我不明所以。 「我」们组成家族,多个家族建立国家,多个国家构建人类文明。 没有「我」们,哪有家族?没有家族,哪有国家?没有国家,哪有人类文明? 「我」们才是构建的最基本单位! 何解「我」们该是首先被牺牲的? 队长说我的精神状态不稳定。 队员们合力制服我,将我困在小房间。 没有家族,没有国家,没有人类文明。 仅仅属于我的空间。 我享受独处。 人生本该如此。 何解要有家族、国家、人类文明之说? 何解这些次要单位反可以威胁最重要的单位? 「我」们被家族荣光绑架了。 家族被国家骄傲绑架了。 国家被人类文明标志绑架了。 抑或是「我」们作茧自缚? 是「我」们虚构这些观念来把自己束缚着。 没有这些观念,仍旧可以呼吸、排泄、运动、生长、繁殖、反应、吸收营养。 没有这些观念,仍可继续生存。 何解要自寻烦恼? 因为想要寻找生存以外的意义。 是甚么? 不知道。找不到。 所以「我」们虚构一些观念来填补那片空白。 家族,荣光。 国家,骄傲。 人类文明,标志。 很好。 很圆满。 惟在死亡面前,它们不值一哂。 死亡一刻,我不肯定自己是否真正的家族荣光、国家骄傲、人类文明标志。 死亡一刻,我只知自己的生命在消逝。 死亡一刻,我能确实感知的只有我。 死亡一刻,伴着我的只有我。 我是最重要的。 我是甚么? 甚么是我? 门开。 大家和我一起进餐。 队长给我麵包。 「谢谢。麻烦多给我一点牛油。我爱牛油。」 队员们担心我的状况。 「我已冷静下来,感觉良好。谢谢关心。」 一切依旧,彷彿没甚么特别事情发生过。 鬚子是我一部份。我刮鬚。鬚子不再是我一部份。 我曾是我,我是我,我不再是我。 我是甚么? 甚么是我? 我从没停止思考。 鬚子是我一部份。我刮鬚。鬚子不再是我一部份。 我曾是我,我是我,我不再是我。 按照计划,我们于特定距离开始将仪器暴露于机舱外,收集数据,回传资料。 预计一个月后会到达事件视界边沿,届时我们和太空船均会随时被撕成碎片。 队长问大家有没有私人讯息或录像想要传回地球。 鸦雀无声。 晚餐。 队员甲自詡为业馀摄影师,乐意为每人拍一辑沙龙。 队员乙带备了一套得体西装,可以借给大家。 队员丙擅长烹飪,问大家有没有想吃的菜餚。 队员丁怀念祖母的苹果批…… 队长留意到我的沉默。 「我曾是个游手好间的孩子。 大家骂我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我现在是家族荣光、国家骄傲、人类文明标志。 因为我放弃自己的生命。 问题不在于我如何对待自己的生命。 问题在于我对待自己生命的方法是否符合大家的期望。」 餐枱旁只有我和队长。 既然怕死,为何要当太空人? 「因为我是家族荣光、国家骄傲、人类文明标志。」 没有选择? 「寡不敌眾。」 你真脆弱。 「已回不了头。」 有甚么遗愿? 「遗愿是没有遗愿。」 鬚子是我一部份。我刮鬚。鬚子不再是我一部份。 我曾是我,我是我,我不再是我。 临近事件视界边沿前,队长和队员们不停向地球传达大量私人讯息。 我没有回传任何私人讯息。 我只想花点时间和自己独处。 为这个人刮鬚多年,我此刻才惊觉自己不太了解对方。 鬚子是我一部份。我刮鬚。鬚子不再是我一部份。 我曾是我,我是我,我不再是我。 我曾是个游手好间的孩子。 大家骂我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我现在是家族荣光、国家骄傲、人类文明标志。 因为我放弃自己的生命。 鬚子是我一部份。我刮鬚。鬚子不再是我一部份。 我曾是我,我是我,我不再是我。 既然怕死,为何要当太空人? 鬚子是我一部份。我刮鬚。鬚子不再是我一部份。 我曾是我,我是我,我不再是我。 队员丁怀念祖母的苹果批。 鬚子是我一部份。我刮鬚。鬚子不再是我一部份。 我曾是我,我是我,我不再是我。 会死呢! 谁在乎? 为何不在乎? 鬚子是我一部份。我刮鬚。鬚子不再是我一部份。 我曾是我,我是我,我不再是我。 我爱牛油。 鬚子是我一部份。我刮鬚。鬚子不再是我一部份。 我曾是我,我是我,我不再是我。 人生本该如此。 鬚子是我一部份。我刮鬚。鬚子不再是我一部份。 我曾是我,我是我,我不再是我。 我是甚么? 甚么是我? 我从没停止思考。 我没停止思考。 我思考。 我。 。 风箏线(生活 / 老人) 她像一条失去风箏的线。没精打采,奄奄一息。 ***** 她终日为不太重要的琐碎事情忙个不停。煮早餐,送儿子上学,买餸,洗衫,接儿子放学,煮午餐,晾衫,打扫,煮晚餐,洗碗,洗澡,检查儿子功课,哄儿子睡觉…… 丈夫是个绝世好男人。他爱她疼她,万事以她为先。她感动,无以为报,只好默默为他打理家头细务,让他下班后可安心休息。 白滑双手渐见乾瘪,粉嫩脸蛋渐变枯黄,水灵大眼渐失神采。 ***** 儿子已然长大,处于活跃好动的阶段。他喜欢跟朋友上街游玩去,不会整天黏着她、黏着家。她时刻念掛儿子,但没有宣之于口。 丈夫踏入中年,失去昔日活力。假日时总爱软瘫梳化上,收看时事节目。他不屑肥皂剧,批评那是没内涵的垃圾节目。她不敢向丈夫坦白自己近来迷上某齣剧集。 儿子上学去,丈夫上班去,家中只馀她一人。 这是最感受到「自由」的时刻,也是最感受到「束缚」的时刻。 她选择为不太重要的琐碎事情忙个不停,因为她已看不见自己生命里头还有甚么别的。 有选择,也是没有选择。 ***** 人老,背弓,步伐慢。 儿子走得很快,转眼间已跑上事业高峰、成家立室。他偶尔会带着两个孙儿探望她。他们都是爱跑爱跳的小孩子,没有一刻停下来。 她实在追不上。 丈夫比她先走一步。她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流下,他的遗体已然火化。儿子选用时下流行的绿色殯葬,说是保护环境。丈夫的骨灰很轻,部分落入泥土,部分随风四散。 她实在追不上。 追不上亲人步伐,追不上时代变迁。 她想不懂为何孙儿不喜欢与她来往。她想不懂绿色殯葬的好处。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她的身体开始追不上头脑。 她被送入护老院。 儿子偶尔会来探望她,但家嫂和孙儿不曾现身。 ***** 邻床婆婆总是望着床头那张明信片发呆。 蓝天白云下有一只彩色风箏在空中飞舞。 她很喜欢那张明信片,时常偷瞄。 邻床婆婆去世了。 护理员说,婆婆说要送这张明信片给她。 她日夜望着那张明信片。 望望风箏,望望蓝天,望望白云,最后她只望着系着风箏的那条线。 文人会以「风箏」为题,写下无数情感丰富细腻的文章;年轻人渴望飞上蓝天,遨游世界;小孩子喜欢绘画白云,爱它变化多端,富有趣味。 他们不知道那条系着风箏的线有多美。 但她知道。 ***** 护理员忙完以后,走经她的床位,发现她不见了。 她该是到花园看风箏吧,护理员如此认为,没有察觉微暖床舖上有一条幼幼的、不起眼的线。 ***** 她是一条不需要风箏的线,神采飞扬的,生气勃勃的。 夜半悬案(悬疑) 夜半,电话响起。 「喂?」莎姐从被窝伸手拿起床头的电话,拇指本能地划过屏幕,不需睁眼就已顺利接下电话。 「莎姐!城西山山脚,有状况。」云少扯大嗓子半喊着,勉强可以盖掩现场的滴嗒雨声。 「东叔不在吗?」莎姐拍拍额头,想要消退酒精带来的头痛。 「他在城南工作,分身不暇。」云少听出莎姐话语间带有鼻音,断定她哭过。 「嗯。我这就来!」莎姐再不捨也得离开被窝,离开那个未完的美梦。 「对不起,莎姐……」云少连忙道歉。他知道今天对莎姐意义重大。身为工作狂的她,特意请大假宅在家中,就是不想见人,就是不愿看见认识她的人对她投以怜悯目光,就是不想向任何人解释她是日心情很不错。 「傻瓜!又不是你令我难过!」莎姐深知自己作为团队的领导人,万万不能意气用事。 写下详细地址后,莎姐掛线了。五分鐘后,她登上的士,直驱城西山。 车窗外,绵密雨针渐变为豆大雨珠,夹杂着风声雷响,天色忽明忽暗,成为恶梦一般的景色。 常言道:境随心转。莎姐忽发奇想——「景」会否同样随心转? ***** 一年前的今日,原是莎姐跟俊杰步入教堂的大日子。当天阳光普照,照得教堂后的整片草地油绿得发亮。 她致电俊杰,他说在前往教堂路上,要她放心。掛线前,他还不忘补上那句只属于他俩的土气情话:「莎草绵绵千万里。」 简单一句,道明了二人在异地河边相识的情景、互传书信表露心跡时使用的无数莎草纸信笺、相恋约会时的浪漫氛围、驱使二人决定展开人生新阶段的延绵情感…… 两小时过去,俊杰没有到来,反倒是神色慌张的母亲搀扶着血流披面的父亲匆匆而至。「我们撞破俊杰和敏伶在后山的泊车小径鬼混!他们打伤你爸后开车逃走了!」 「俊杰和敏伶?不会的……不会的!」平日气定神间的莎姐尖叫抓狂,跋足奔向小径。她没有抓着二人的念头,而是想要找出可以推翻两老说法的线索。或许是两老错认了其他情侣,或许俊杰和敏伶在暗中为她准备惊喜,或许是…… 现实生活中没有任何「或许」,所有「或许」都是逃避现实者者专用的麻醉药。 小径地面的大片血渍惊醒了迷乱的莎姐。血溅面积显示了施袭者的狠劲,大码尖头鞋和中码高跟鞋的混乱走向显示了逃跑者的慌乱失措,车胎留下的小段深色痕跡显示了焦虑急躁的驾驶人刚开车时急速踩尽油门,散落地上的男装衣钮和手链珠饰显示了现场曾有一场混战…… 「莎姐!」云少和东叔尾随而至,担心莎姐再有其他难以预料的失控行为。她可是警队中的优秀精英,不是新紥小伙子和肥钝老鬼能够轻易制服的人。 莎姐没有应答,逕自垂头对地发愣。 「莎莎!」两老在姐妹团搀扶下赶至。 「第三次。」莎姐的平淡语调隐渗绝望。 毋须明言,在场眾人皆知道她在说甚么——第一次,志伟避债逃亡失踪;第二次,家恆独自外游时遇上真命天子,仅寄回一张只有寥寥几句的明信片作交代;第三次,俊杰搭上她的青梅竹马敏伶。 大家想要安慰她,却偏偏吐不出片言隻字。 万里晴空突然刮起狂风暴雨,未乾的血渍瞬间被冲刷乾净,彷彿没有发生过特别事情。小径仍然是那条不起眼的小径,莎姐仍然是被遗下的那个。 ***** 城西山山脚,下车。 封锁线内,莎姐一边穿雨衣,一边听着云少简介案情。 「晚上九时许,邻近大厦男住客领着宠物犬散步,宠物犬突然挣脱跑上山后失去踪影。九时三十分,男住客联同两名友人搜索宠物犬。十一时三十分,其中一名友人找回宠物犬,发现牠正在叼着一隻严重腐烂的人类断指,于是报警求助。」云少目光没有离开过莎姐的脸,想要凭藉表情推测她的心情。 「尸体位置呢?」莎姐假装专心戴手套,对云少的异样目光视而不见。 「在前方。十分鐘前由参与搜索行动的同袍发现。尸体躯干深入地底,挖掘工作尚在进行中。」云少熟知莎姐的脾性,醒目地主动为莎姐领路。 现场林木茂密,难以设置较大型的挖掘工具和照明设备,加上雨水的影响,挖掘工作进展缓慢。 莎姐甫看见曝露地面的尸体手臂和衣袖,心头不禁为之悸动。 不会的!不会的! 心里头万般逃避,身体却诚实地趋前细看。 宝蓝色的暗花长袖西装……镶有黑曜石的玫瑰金色袖口钮……袖上的四隻凤眼是她亲自挑选的紫蓝色…… 千思万绪一下子涌上心头。 「俊杰!」莎姐失控扑前,以暴张十指作耙,竭力挖走掩没尸身的泥块。 「莎姐!停手!快停手!」云少联同两名同袍合力拖走莎姐。 「俊杰还活着!我要救他!我要救他!」莎姐奋力挣脱三名壮男,衝前继续挖泥。 三人再次制服莎姐,将她牢牢压在地面,随她竭斯底里地哭喊叫嚷。 「俊杰!!!」 独闯龙门(虚构歷史) 客栈位于沙漠边陲,由一对夫妇和五名儿女经营,客人大多是经由沙漠进出中土的商旅。十岁的芸儿排行第三,负责为投栈商旅送餐和添置日用品,偶尔会充当嚮导,带他们到镇内市集採购物资。 商旅们很喜欢这机灵乖巧的女生,会给她讲述家乡的风土人情、大唐天子的仁政、中土与西域在文化上的异同……顷刻间,整个世界浓缩在芸儿耳边。辽阔无垠的,多姿多彩的。 「我要去见天子!」芸儿告诉老爹。 「为甚么?」老爹吃惊低头望向矮小的女儿。 「我想知道他的宅子为何能容纳三千个妻子!不会很挤拥吗?」芸儿毕竟是个孩子,动机十分单纯。 「他的宅子很大、很大,所以能够容纳多人。」老爹假笑一声,敷衍回应。 「我也要当他的妻!」芸儿立下宏愿。「然后带着大家入住他的宅子!」 「女啊!木门要对木门,竹门也要对竹门,更何况是天子的龙门!那不是我等寻常百姓家能够对得上!」老爹当即笑得弯了腰,笑她不自量力。 自尊一损,鼻子一酸,眼眶一红,芸儿答不上话。 匆匆廿载,兄弟姐妹早已嫁娶迁出,儿孙满堂。只有芸儿一人云英未嫁,伴在爹娘身边打理生意。邻里经常取笑她,笑她一口歪理,说甚么木门可以对龙门。 听在耳里,芸儿岂会不介怀,但只能一笑置之。 近年天气变幻莫测,沙尘暴肆虐,少有商旅横越沙漠,客栈生意锐减。为了糊口,芸儿心生一计,乾脆以自己的伶牙俐齿作招徠,为客栈招生意。在多少个天气恶劣的夜晚,她粉墨登场,以一根巧舌力敌无数贱嘴。 「说甚么木门对龙门?你连茅房的破布帘也不如!」酒客无情直击芸儿心房。 哄堂大笑。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破布帘,只知一块布可有百种用途,视乎大家如何处理。」芸儿几经风霜,早已变得圆滑世故。 「你想大家如何处理你?」醉客乐极忘形,大开黄腔。 「想大家无条件给老娘数百元宝买个好夫君!」芸儿将自己的痛处当笑料,给客人佐酒。 眾人笑得前仰后翻…… 夜深,曲终人散。酒客要不或爬或躝归家去,要不醉得不省人事,被芸儿一家抬上客房。 「一石二鸟。」说话的是一名老妇。整个晚上,她与四名年轻女伴独佔一枱,要了满桌清淡的小吃伴白粥,边吃边默默观看芸儿的闹剧。「既能大卖酒水,又能名正言顺向醉客索房租。很不错的头脑。」 「过奖!」芸儿得意上前答话。由她们踏入店面一刻,芸儿已倍加留意。举止得体,谈吐有礼。衣着说不上光鲜,但也穿戴整齐,不染尘垢。想必是低调行事的大户人家。 「不痛吗?」老妇言简意賅,神情淡然。 「再痛也是要过活呀!」芸儿豪气万千,一笑尽泯恩仇。 老妇心领神会,闭目暗忖,从怀中取出一把纸扇。 「三个选择。一,携纸扇,亲到长安,然后得官位;二,弃纸扇,立取万金;三,弃纸扇,弃万金,立当清官夫人。」 爹娘闻言,惊觉老妇乃官场中人。二人马上劝芸儿立取万金,不要涉足官场:「我们只是寻常百姓,没有本事……」 芸儿打断父母的话,执意取过纸扇:「我才不是对木门的木门,也不是对竹门的竹门,更不是对龙门的龙门!」 此话一出,女伴们旋即目露凶光,杀意毕露。 「好一个女汉子!」老妇乐极,仰首大笑,及时阻止女伴发难。 「你等我!我会让你见识我有何本事成为龙门的龙!」芸儿未有察觉异样,眼中只有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懒理父母劝阻,芸儿孤身前往长安。风尘僕僕,路途遥远,她花上一年才到达目的地。 根据女伴们当日的指示,芸儿去到城内宰相府,拿出纸扇予宰相过目。宰相接过纸扇,面色一变,命家丁将芸儿速速拿下,打入天牢,酷刑审问。 几日后,查明真相的宰相亲临天牢,释放芸儿。 「你知道当日的老妇是谁?」 「不知道。大概是个高官夫人吧。」 「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原来老妇是武后武则天。当年,她带着四位武功高强的女侍卫微服出巡,暗中考察与西域通商的必经之路,偶遇芸儿一家……武后回宫后遭遇政变,被逼襌位予儿子李显(唐中宗),幽禁深宫,至今已无实权。 芸儿心如死灰,彻底沉溺在伤痛当中。 因何而痛?痛在失去伯乐、失去知音、失去希望。 那夜的每个眼神、每句豪言,都是两个孤独灵魂的深切交流。 彼此就是对方的一面镜。武后从芸儿身上看见自己的勇气与机智,芸儿从武后身上看见自己的坚忍与沉着。 奈何二人身份悬殊…… 芸儿获释后离开长安,自此杳无音讯。 半个月后,被幽禁的武则天身边多了一个不知由来的大龄婢女。婢女一直侍奉左右,直至武则天离世。该婢女聪慧机敏、忠心不二,武则天亲信上官婉儿遂将其留于身边。及后,唐中宗驾崩,韦后权倾朝野。上官婉儿助太平公主(武则天之女)及临淄王李隆基(武则天之孙)发动政变,杀韦后及其党羽。至此,该名不经传的婢女下落不明。 同年年底,失踪五年的芸儿突然重踏故土,与亲人共聚天伦。 邻里见芸儿仍是孑然一身,不忘予以嘲弄:「说甚么木门对龙门?你连茅房的破布帘也不如!」 芸儿听罢,嫣然一笑:「是木是龙我作主,我命由我不由天。」 ***註:女主角十岁的时候,武则天尚未称帝,当朝天子还是李系男儿。所以她的童言是合乎逻辑的。 血脉的枷锁(家庭 / 生活) 怀孕,原来是这种感觉。明明知道鼓胀胀的肚子里头,存在一个有血有肉的你,一切仍是那么不实在。 因为我还未曾将你拥入怀中,感受过你的体温? 我轻按肚皮,隐约感受到一阵液体在缓缓流动,像夏末秋初的溪涧水流,充满静态温柔。 你的性格会是同样婉约吗?会和我一样,说话声量小小的,轻易被旁人喷嚏声掩盖吗?千万不要遗传到这些特质。说话娇柔,双眼水汪汪的,别人就会觉得你好欺负。你该要承继父亲的亮丽眼神,时刻充满自信,又不会过于世故,带点孩子气的活泼。 是啊!你的父亲是很了不起的人,能够彻底做到表里如一。这年头,表里如一的人很罕见。遇着他,是我、也是你的幸运。 不如,今晚吃「幸运星饺子」吧。超级巿场正在减价促销,饺子类產品有七折…… 身穿紫蓝色中袖连身裙,脚踏纯白色波鞋,抽着印有广告标语的不织布袋,我踏出家门。 自从肚子胀得像个篮球,每次独自离家时,莫名压力油然而生,通体入骨。 我现居落成数十年的旧屋村,很多住户紥根于此数十载。听丈夫说,光是这一幢大厦里,与他熟络的住户数量超过半百!他自小在这村长大,在村里就读幼稚园、小学、中学,认识不少同村的同辈。开朗健谈的他,同样大受年长街坊欢迎。我很高兴,他有一个快乐童年。 每层二十四户,同巷的七户邻居尤其熟稔。巧遇时,总会点头微笑,间聊近况。记得热恋期间,我站在他身旁,也会跟他和邻居街坊寒暄。大家有说有笑,挺融洽。这些他觉得理所当然的情景,看在我眼里,是难以置信的一幕幕。 邻居,原来可以这样亲近。 *** 在我三岁那年,爸妈从嫲嫲住处将我接走,一起搬到某屋村。清楚记得,隔邻单位养有一头啡色长毛小狗,很可爱。牠有一个网球,永远黏黏的、湿漉漉的。每次听到我和妹妹的声音,牠就会叼着网球衝到闸边来,以可怜兮兮的眼神央求我们和牠玩拋波游戏。牠主人是个上年纪的婶婶,很友善,会让牠跟我和妹妹耍乐。她坐在闸后藤椅上,看着我们笑得开怀。 某天,妈妈送我上学时,凑巧在升降机大堂巧遇婶婶。我如常对婶婶讲早晨,但她没有如常微笑,反是板起脸,脸容可怕得很。我连忙移开视线,望向别处。 怎么了?墙上有一行红色大字。开首数个字被洗擦过,化成一抹红影;最尾四个字没被处理过,却写得又丑又潦草,难以辨认。我问妈妈,墙上写了甚么字。她说自己也看不清楚。一直沉默不语的婶婶突然搭訕:「那是『欠债还钱』。」这是她对我们讲过的最后一句话。 往后日子,婶婶一直对我们一家人不瞅不睬,昔日常开的大门亦长期上锁。当然,我和妹妹再没机会跟小狗玩拋波游戏。我俩经常伏在铁闸上,等婶婶开门,企图伺机大叫小狗名字,看看牠叼网球的样子。 「婶婶嫌你们烦,骚扰小狗休息,所以不开门。」妈妈知道我们的等待不会有好结果,乾脆以一句狠话粉碎我们的希望。「还有,不要经常伏在门口,很多邻居说你们碍眼。」接下来是一连串的嘮嘮叨叨…… *** 楼层升降机大堂中,我摸着肚子,望着显示板面上的红光数字发呆。倏忽,响亮的閂闸声响彻整个大堂,馀音在狭窄走廊回盪。一阵缓慢沉重脚步声伴随小孩叫嚣声和不顺畅的轮子滚动声,来到我附近。 「午安!」我堆起笑容,抢先跟住在巷尾的老太太打招呼:「带孙儿逛街吗?」庆幸有小孩子在场,可以给我当话题。 「是呀!他很活泼,整天蹦蹦跳跳!」提及孙子,老太太马上笑得合不拢嘴,还逗他向我打招呼。小男孩年约两岁,甫看见我就安静下来,硬直躺在婴儿车里不敢乱动,懒理老太太的说话。 「害羞了吗?」我向小男孩微笑挥手:「对着家人,千万不要这么害羞,有说有笑才对啊!」我对他说,亦对着腹中的你说。 「听到姨姨说甚么吗?要有说有笑!」老太太没再难为孙儿,继续哈哈大笑,向我讲述他的顽皮事。「简直是头小魔怪!」老太太诉说自己是如何生气的同时,她的嘴角却是向上扬起,眼角带有笑意。她很疼爱孙儿,会将他的顽劣事当作乐事看。 我一边点头微笑应答,一边摸着肚子,想唤醒你一起听故事。相信你定能感受到言语间的爱意。发自内心的、纯粹的爱,不会渗杂成人间的恩怨、钱财上的计算、生活上的不如意…… 停!绝不能这样想! 太神经质了吧!明明人家在分享乐事,我竟自然而然将眼前美事和过去廿多年的冷漠关係联想起来。绝不能这样沉溺下去!该要好好珍惜当下美好! 升降机到来,我按着开关,让老太太先行。每隔几个楼层就有人内进。不消一会,升降机内已挤得满满。很有趣,明明居于不同楼层,却几乎每个人都认得对方,间聊起来。 「你的腰骨康復了没?」 「街巿的新菜档,货物不新鲜……」 「我的儿子换了新工作,待遇较好,但工作地点很远……」 七嘴八舌,闹哄哄。我没多留意详细内容,自顾自留意站在门前的两个小学生。一男一女,年约八岁。那男孩故意仰头四处张望,偏是不望旁边那个女孩。女孩反是毫不忸怩,双臂交叉胸前,狠狠盯着男孩,一脸怒容。 到达地面,门开。男孩率先衝出升降机,瞬间跑走,不见踪影。女孩没有追上去,继续用正常步速步出升降机。每步都特意用上怪力,蹬得地面噠噠响。 不知何解,我认定二人是一对表姐弟。 *** 某天放学,学校门侧,人来人往。妈妈当着一眾同学面前,把我骂得痛哭起来。「你把我的说话当作耳边风吗?」她气得面红耳赤,指着我的额头,破口大骂:「你怎么这样不争气!竟串连外人欺负妈妈!」 妈妈所讲的外人是我的表弟,我欺负她的方式是「和表弟打招呼」。不知袖里的旁人,看见妈妈的激动模样,许是认为我串同歹徒骗走她整副家财。 「我不是……有意的……」我哭得气喘如牛,双眼肿得快要睁不开,后脑发麻,头昏脑胀。我依稀记得,妈妈只提及过姑妈、姑姐欺负她和爸爸,没有讲过表弟也有份儿。「对……不起……」我没暇馀深究她之前的话,只求妈妈尽快消气,带我回家,躲过同学们的指指点点。 「我真的对你很失望!」她失惊无神掩面痛哭起来。我说错话吗?她哭得很可怜,彷彿我将她推入刀山油锅之中。 妈妈突然转身快步走开。 「不要啊!」我连忙追上去,拖扯她手腕,深怕她会丢下我。 妈妈用力甩开我。 「不要啊!」我再次追上去,恐惧倍增。 妈妈用力甩开我。 「不要啊!」大街大巷里,眾目睽睽下被骂得狗血淋头,我觉得很丢脸…… 一轮扰攘后,我们终于回到家里去。 「你好好反省自己的行为!」妈妈抱起一脸懵懂的妹妹,逕自走入房间,剩下我在客厅里。 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的,因为我忘记妈妈的话,和表弟打招呼,伤害了妈妈。我不知道姑妈、姑姐、表弟是如何欺负她和爸爸,但妈妈哭得这样伤心,肯定不是小事情。我不争气!我不孝!我活该! 我用心自省,直至不知不觉间在梳化上睡着。 睡醒后,发现妈妈仍气得躲在房里不出来,只有爸爸在客厅照顾我和妹妹。罕有地,他不是在看马经,而是餵妹妹吃晚餐。见我醒来,他从厨房端来一碗通心粉给我,说妈妈生气得很,需要时间冷静。我掩嘴呜咽起来,深怕妈妈不会原谅我。 「你是否不明白发生甚么事情?」爸爸放轻声线,微微舒缓我的情绪。 我点头。 「姑妈、姑姐对爷爷嫲嫲说,女孙不及男孙好,令爷爷嫲嫲决定不再照顾你。妈妈认为爷爷嫲嫲偏心,所以很生气……」爸爸尽力将事情说得简单,让年仅七岁的我易于明白。 我明白了,原来妈妈一直为我而受委屈! 愧疚来袭,我哭得更兇。 *** 我放慢脚步,跟在女孩后边。她继续蹬步走,走出大厦,往商场走去。 大厦和商场之间的道路,旁边有个小公园,置有几套简单健身设施。小公园内,男孩背着书包,打开双臂,无畏在平衡木上倒后走。他的平衡感很好,但对快要成为一孩之母的我而言,这是难以接受的恐怖事。 甫看见女孩身影,男孩马上从平衡木上跃下,快步走到她身边。 「喂!」他的语气带点粗鲁,笑容天真可爱。「我请你食铅笔!」他反手从书包侧袋抽出一条铅笔型的紫色啫喱。 「哼!」女孩接过啫喱,没再蹬步:「下次不会轻易放过你。」和男孩并肩走,拐入商场侧的小路去。 没能知道二人的真正关係是同学、家人、朋友或邻里,但我仍然被两小无猜的纯真深深撼动。 如果,我当时选择忠于自己感觉,而不是家人的片面之词,我和表弟之间又会是甚么光景?即使我真的作出不同的选择,又如何?我和表弟之间,该只能说说笑笑多几年,直至升上中学。长大了,各有各的生活圈子,自然难将童年的单纯和快乐延续。 所以,童年才是那么可贵,那么值得珍惜。 我又摸摸肚皮,对你说:「我定会多带你到小公园,和街坊邻里的小孩子玩耍。但要切记,千万不能吃太多零食,对身体很不好……」 与你聊着聊着,我终于走到超级市场。可惜幸运星饺子全数售罊,我只得选购其他食材。在货架间穿梭来往,见到不少家庭主妇大手扫货。尤其是罐头货架那边,大部份货品低至六折,更易挑起眾人抢购意欲。情况说不上混乱,惟眾人眼神不约而同隐隐渗出「敌意」。对!她们在打仗,为六折罐头施尽浑身解数。 两名妇人互睄一眼,齐齐向午餐肉罐头进发。左右夹击,扰乱敌人,将硕果仅存的午餐肉扫进购物车内,手法纯熟又疯狂。掛上胜利笑容,施施然在我眼前走过,到其他货架去。 我小心翼翼护着肚子,逛了好一会儿才往收银处付款。 踏出超级巿场门口,在门侧小枱上收拾不织布袋。一个对着手提电话另端大发牢骚的女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不期然瞥了瞥她。她是结党抢罐头的其中一位太太。「阿美?她去了银行。我和她刚在超级巿场抢了很多好东西!」我窃笑,笑她自己也用上「抢」字。 间聊几句后,她终于忍不住入正题,大数阿美不是。所谓「不是」,不也是甚么贪小便宜、粗声粗气、衣着老土、身型肥胖……甚至諉过于阿美,说是她提议合作抢货物,自己也觉得很丢脸。 是吗?她觉得很丢脸吗?我看不出来呢! 两舌者,很丑陋。 *** 在我八岁那年,我们全家搬迁。单位面积大多了,景观开扬,设施配套更臻完善。除了爸爸、妈妈、妹妹和我,阿姨和婆婆都搬来一起住。 婆婆向来不喜欢阿姨,说她不恋家,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年轻时拋下家人,独自到异国流浪。「她只顾自己风流快活,难为我们辛苦赚钱供她读书,她却不愿安份打工养家。」婆婆每次提及阿姨,都会重提此事。儘管阿姨回港后努力工作,协助妈妈照顾婆婆,婆婆仍忘不了阿姨昔日的轻狂。 我总觉得妈妈性格遗传自婆婆。可以全心全意为家庭付出,但家人必须回报她,必须跟着她想要的方式去办。例如,婆婆不喜欢排队,她会插队,甚至叫妈妈先行,做烂头卒。我说这是不对的,妈妈会反骂我不孝。跟她说道理,她说不过我,就会动用金句:「我是你的妈妈!」 在我眼内,「妈妈」这个身份,是铜墙铁壁,能为妈妈挡去一切她该要扛起的责任;是宇宙真理,能解释妈妈所有难以明瞭的不合理行为;是一副沉重无比的枷锁,将懦弱的我牢牢束缚…… 在我二十岁那年,某个深夜,婆婆早已入睡,爸爸不在家,阿姨罕有唤我和妹妹到厅去。厅里,妈妈玄青着脸,盯着静默无声的电话,像在等待一通重要来电。 电话始终没有响起。妈妈眉头由绷紧变为放松,再由放松化为无意识的轻微抽搐:「爸爸又再欠债……」 我向来以为爸爸是有节制的怡情小赌,岂料他会犯下如此大错。 平日爸爸热爱赌马,每个赛马日,都会盯着电视大半天,收看《赛马直击》。他没有电影中的赌徒那么夸张,不会扯高嗓子、大声叫嚷,但会在电话投注接不通时扔电话,或是在输钱时扔报纸。 他试过借口带我(当时我就读小学二年级)和妹妹到公园玩,一起离家外出。他说要入投注站办正经要事,叮嘱我俩乖乖站在门外等他,很快就会出来。结果,一等就是个多小时,等到刚买完餸的妈妈凑巧经过,看见我俩快被二手烟燻死…… 「早在妹妹出生之前,爸爸已欠下一身赌债。他要债主向嫲嫲讨债,嫲嫲直接向债主明言拒绝为子还债,事后还要我们接大妹(妈妈是这样称呼我)离开。债主追债追到旧居那边,令我们几乎要露宿街头……」妈妈尽吐鬱在心里多年的冤屈。「幸好,舅父愿意帮忙,买下新屋,给我们暂住……辛苦多年,终于还清债项。但……又来了……他还把债主叫去舅父工作的地方。」 那岂不是变相逼舅父代为还债?颇为富裕的舅父向来善良、顾家,绝对是代还债务的上佳人选。但这代表舅父该被如此欺负吗?唯一可以阻止祸害蔓延至舅父身上的,只有妈妈一人。如果妈妈开口要舅父帮忙,舅父必定会顾念亲情,不理舅母反对,立即伸出援手;如果妈妈是清醒的,断不会为了再三犯错的人而累及无辜,将舅父拖入这趟混水之中。 「你和舅父商量过没?」妹妹婉转地问。 「舅父答应帮我们。我们欠他的钱,可以慢慢还。」妈妈低头掩额,状甚苦恼。 「舅父主动提出的?」妹妹许是想及背后的人物关係。 「你这是甚么意思?」岂料,妈妈的神经被挑动,脸色大变:「难道你想爸爸被斩开九大块?」她有意无意避开妹妹提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了解更多……」妹妹心知不宜直接与妈妈硬碰。 阿姨见气氛降至冰点,连忙换个话题:「想告诉你们,千万不要再给爸爸一分一毫。」 我和妹妹点点头。 「爸爸为了给你俩更好的生活,所以急于发大财。你们必须要继续尊重他,他全是为了你们!」妈妈补上令人火光的一句。 「如果他真的是为了大家着想,就不该欠债第二次。」妹妹反唇相讥。 「难道你们想我赶走爸爸?」妈妈护夫心切,反问。 妹妹没有回答,气得快步回房。我也垂头丧气回房去。睡房内,静默无声。我和妹妹不发一言,分别躺在碌架床的上下层,各自调整心情。 为了掩饰爸爸欠债一事,妈妈可以持续多年瞎撒谎。说爷爷嫲嫲偏心、说姑妈姑姐欺负爸爸、以舅母脾气不好去解释她对我们一家的敌意……甚至乎,她可以将一切归咎于我和妹妹:是我和妹妹连累爸爸染上赌癮,连累嫲嫲一家被债主骚扰,连累舅父的生活被打乱…… *** 那位太太掛线后,一脸不以为然,继续生活在道德高地,俯视被她踩成地底泥的阿美。待她走远,我才慢慢踏上归途。 我不想和她太接近,就像我不想和妈妈太亲近。一刻也接受不了。 太夸张了吧!是的。的确很夸张,和妈妈撒的每个谎言同样夸张。但更夸张的是,我选择了相信。明明在那个深夜,妈妈直接讲出真相,我竟选择漠视它。 我想要相信谎言,那些让我生起恨意的、让我无比自责的、让我感到羞耻的谎言。我想继续相信爸爸是个好人、妈妈是个受害者。我不愿耳闻目睹妈妈为了保护爸爸,毫不犹豫将所有罪名推在我和妹妹身上…… 我眨眨眼,强行止住负面情绪,摸摸肚皮,进行胎教。诚实的重要性、赌博的祸害、情理的平衡、愚孝和不孝的异同……我将自己领悟到的道理,全都告诉你,希望你在人生路上,可以少走冤枉路…… 好不容易,终于来到大厦升降机大堂。我在大堂里看见数个中学生,其中一个女生,拿着一隻头戴四方帽的熊公仔。她该是应届毕业生吧。 我仔细打量她。身形高?,长发过肩,五官精緻,眼神凌厉。想必伶牙俐齿、头脑清晰、自信满满。像妹妹那样,是个了不起的女生…… 心头猛然一颤:我竟想起了妹妹。其实,今天已忆及她很多遍,只是一直不察觉,彷彿想起她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回想一切,总觉得我俩有如天秤两端。我每一个举动都会影响妹妹的生活;她每一句说话均会给我带来生命的反思。可恨,无论她如何努力,始终没能取得平衡。失衡,最终让我们变得抓狂。 *** 妹妹去毕业旅行前一晚,她突然衝入房,向我哭诉,请求帮忙。她说,妈妈本来答应给她跟同学去毕业旅行,但今晚突然反口,说担心她和同学发生关係。我听得傻了眼:这种烂藉口也能说得出口,还要挑这种时候! 相信旁人可能会认为妈妈的想法很合理,尤其现今年轻人常予人不知分寸的坏印象。 但很多事情,只有长期身处在这个家的我们才会明白…… 妹妹哭了很久,哭得我心也慌乱起来。她没能解决的事,我哪有本事处理?她该很清楚,我帮不了她。为何还要向我求助? 「妈妈问,为何我不能和你一样懂事、乖巧?偏要那么贪玩,不顾后果……」 认识妹妹的人都知道,她比成人更成熟,比爸爸更懂道德伦理,比妈妈更懂是非黑白,比我更懂处世之道;反则,妈妈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我们永远不知道她何时会反口覆舌,而更恐怖的是,她会不承认自己讲过这样的话。 「是吗?」我竟交出如此冷淡的说话,回应满脸泪痕的妹妹。明知妹妹是个自尊心强的女生,不是极度难过亦不会流泪。「原来如此。」冷漠,显得我残忍。但我实在不知道自己可以如何反应。我寧愿当一辈子废物、窝囊,亦不愿真真正正面对妈妈一次。我真的很怕妈妈,连自己亦难以理解那种害怕程度。 「别以为默不作声就可以平安无事!」悲伤尽头是愤恨开端。妹妹抹走泪痕,指着我咆哮:「他朝君体也相同!」说毕,她又到厅去,誓要和妈妈周旋到底…… 妹妹所讲的「他朝」早已在我脑海出现过千万遍。我强行压下一切不安情绪,对家事不闻不问不反应,妄想将安稳感觉延长。这方法挺凑效,我渐渐变得麻木,对很多问题都没大感觉。多年以来,妈妈想我怎样,我照办如仪。像一台机器,只懂执行指令,不需输出情感。没情感,没痛苦…… 万料不及,我低估了妹妹对我的影响力。她的眼泪、她的咆哮、她的勇气,唤醒了我其中一种情感:愧疚。 枉我是个二十一岁的成人,竟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明白!我保持沉默,不就给予外界一个大好机会,用他们的角度去詮释我的行为。 这夜,妈妈用「懂事、乖巧」去詮释我的「懦弱」,以此欺压妹妹。妹妹不奢求我会明刀明枪对抗妈妈,只求我能大开金口,讲出自己真正感受。但我用最淡然的方法狠狠拒绝她。 昨夜呢?大前夜呢?往月今夜呢?去年今夜呢?到底有多少个夜晚,我曾对妹妹的哭求视若无睹?她到底因我的懦弱而承受过多少次午夜凌迟? 一经醒觉,我没法再抬头正眼望着妹妹。因为我还是没有改变自己的勇气。 *** 升降机到了,我挺着肚子,蹣跚内进。转身回望,那女学生仍呆立原地,等待另一部升降机。关门,我再也看不见那有几分像妹妹的背影。 我下意识摸摸肚皮,尽量镇静自身情绪。必须尽快冷静下来。你会感受到的!万万不能将这些情感传给下一代。这代人的问题该由这代人解决。我不要像妈妈一样,肆无忌惮犯错,将问题祸延后代。我不要! 好不容易才回到单位。我瘫坐梳化,眼珠碌碌,环视无人的四周。看见掛在厅中的婚照,认出丈夫笑脸,确定这真是我心目中的家,心神方能安定下来。深深呼一口气,世界重归美好。 不用怕!我已脱离昔日魔爪。我现在是丈夫的妻子、你的妈妈,不再是爸妈的女儿。 他们不会来找我的。他们不需要不符合他们理想的我。对他们而言,我是个不及格的女儿。他们不需要我……他们不需要我…… *** 妹妹所讲的「他朝」很快到来。起初有点痛,有点恨,有点怕,最后尽归虚空。 我没有呼天抢地,只是默默离开。整个人被掏空似的,空空如也。妈妈的话在我体内回盪,回音似的,没有息止的可能。 「你根本没有为家庭付出过。」妈妈说。 每次我上缴家用时,她说的「你已是家中经济支柱」、「我知道你乖、孝顺」、「爸爸这些年来都没有给我家用」等等,诸如此类的说话都是我的幻听吗? 为了交出足够应付家庭日常开支的金额,我还会做兼职。拼拼凑凑,每月至少奉上收入四分三,够支付屋租、水电煤费,还足以送她和爸爸每年外游散心。她忘记了吗? 放假日子,我再累不也陪她行山吗? 无论我为妈妈做多少事情,只消逆她意愿一次,前尘往事顿成泡影,我立即变成「根本没有为家庭付出过」的不孝傢伙。 难道欠债累累、出卖亲人、脾气暴躁、没有给家用的爸爸会比我好?他危难时躲在妻子背后、欠债时要妻子做白脸筹钱,这是对妈妈好? 恐怕我这辈子没能力理解妈妈的逻辑。也许,理解不了,会是好事。我不要和她有丝毫相似之处。似她,是最恶毒的诅咒,诅咒着我的下一代。那个诅咒,该到此为止。我们的事该由我们了结! *** 思潮起伏不定,难以平息。我只好省掉休息时间,马上动手处理食材。急冻肉要解冻,部份乾食材要先泡水,还有这个鲜肉要醃起来…… 这顿饭,是我为亲爱丈夫精心炮製的。为令色香味达至最佳效果,我必须心无旁騖,专心做晚餐。手指灵活在食材、锅子、鑊子、调味料之间来回。汗水混和油烟、蒸气,把我的脸弄得黏黏腻腻,像一块涂了坏臭蜜糖的热香饼…… 七时许,丈夫下班回家。放下沉甸甸的背囊,微微松开衣领,带笑从后轻轻环抱我:「今天身体好吗?会否太操劳?真的不需要聘请佣人帮忙?」面容疲倦,眼神依然温柔。他把耳朵贴在肚皮,静听你的独特声音。「宝宝说你买餸很辛苦,建议你多些休息。」除了窝心,他还是个永远长不大的活泼孩子。 「宝宝还告诉我,父亲工作很辛苦,所以她会乖,不会加重父亲负担。」我模仿他,以你的名义讲出心里话。 「乖巧或顽皮都不要紧。孩子是我们带到世上的,我们就该负起责任。」丈夫尤其强调:「那是责任,不是负担。」 「我爱你们。」感动极了。我抬头报以一吻,要丈夫快些更衣、洗脸去。 见我坚持,丈夫无奈吁一口气,隔着裙子轻吻鼓胀胀的肚,在我耳边轻声说:「我爱你们。」 宝宝,你感受到吗?我们爱你。 公平的太阳(生活) 城市。 天色阴沉,雨针绵密。 某幢大厦内,一对小兄弟并肩托腮倚窗望天。 「哥,太阳伯伯哪儿去?」 「不知道啊!」 「我掛念他。」 「可能他在廸廸尼公园等我们……」 「对啊!我昨天告诉太阳伯伯,我们将会到廸廸尼公园游玩。我求他一定要出来,因为爸爸说下雨就不能去廸廸尼公园。」 「难道他一直在那边等待我们?」 「怎么办?」 「我们告诉爸爸,要他带我们到廸廸尼公园,看看太阳伯伯是否在那儿。」 「好!」 两对胖胖白白的小脚踏着胶拖鞋,噠噠噠噠的衝入书房找爸爸。 *** 同一时间…… *** 农村。 万里无云,阳光普照。 某简陋小屋内,一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看着父母将刚刚饿死的小弟分尸烹煮。他欲哭无泪,因为他理解父母的心情。他们也难过。他们也希望孩子胖胖白白健健康康。只怪那该死的太阳! 近年旱灾,所有农作物枯死了,土地亦乾旱得龟裂。村内早已没有粮食。有能力的村民纷纷迁居大城市谋生去。没有能力的村民,要不吃树皮、虫子和杂物,要不吃其他饿死的人,要不等待被吃。 父母将盛有肉碎的小碗端到小男孩面前,他们吃内脏。 小男孩不发一言,乖乖开吃。 不能哭,绝不能哭!不然邻居会来抢吃。 「小弟啊,小弟!我不会向你道歉。我尽力了,妈妈尽力了,爸爸尽力了。大家已然尽力了。要怪就怪责那该死的太阳吧!」 肉碎入口。 想吐不敢吐。 掩口吞下。 *** 同一时间…… *** 宇宙。 太阳默默发光发热,公平地将能量放送予地球上每一生物。 来自天堂的毋忘我(生活 / 生命) 小屋里、睡床边,她架上老花眼镜,小心翼翼用开信刀拆开今早收到的奇怪信件。 纯白的信封上没有註明地址,亦没有邮票、邮戳和收信人姓名。明显不是透过邮政服务寄来的,而是有人将信件直接放入她的信箱。 是谁?有谁会写信给她这个孤僻木訥的八旬老妇?该不会是儿子——他已好几年没有前来探望,电话联络亦少之又少…… 「啊!」看见信中物,她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 压花书籤。 紫蓝色的小花在纯白色托纸上尤显孤独冷清。 「毋忘我……」她双唇微颤,热泪盈眶,回忆片段有如走马灯在她脑海中快速运转。 初遇于了无边际的毋忘我花海……情信信笺一角上画有一朵线条简单的毋忘我……他突如其来捧上的毋忘我花束……她在婚宴时戴着的紫蓝色毋忘我花形耳环……他在窗前花槽播下毋忘我种子……他因顽皮儿子摘掉花槽里的毋忘我而气得流鼻血……他拒绝迁往大屋是因为捨不得花槽里的心血结晶……年迈的他偶尔忘记淋花施肥……患病的他忘了花、忘了她……她为失智的他戴上紫蓝色冷帽,笑说他是一朵毋忘我……每年清明重阳或其他大时大节时,她都会带上一束毋忘我前往拜祭他…… 难道是老伴的来信? 是!一定是老伴自天堂寄来的! 明明有很多合情合理的说法去解释信件来歷,她偏偏选择相信无从证明的鬼神之说。 或许,真假从不重要,合乎心意的表象才是真正有意义的。 这来歷不明的压花书籤正好满足她对老伴的思念之情。 她流泪,她微笑。她忧伤,她幸福。她空虚,她富足…… 剎那间,她重新经歷体验数十载的喜怒忧惧爱憎欲千万遍,不断发现、拥有、消磨、失去。 一切归空,如梦如幻如泡影。 努力活着,只为失去? 放眼望去,小屋冷冷清清。儿子远去,老伴不在。花槽里的毋忘我早日被邻近顽童连根拔起,散落满地,肢离破碎。垂吊耳珠上的花形耳环已然褪色,只馀带有花乱刮痕的哑色金属配件。情信信笺受潮发霉,角落的毋忘我污跡斑驳…… 无论如何用心留住一切,终归逃不过失去的命运,对吗? 很累。 放下眼镜,揉揉眼。 想睡。 放下开信刀时,刀尖划过手腕,留下血痕。 有意或无意?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该要马上包紥伤口。 但看着血流不止的手腕,心里竟没有丝毫焦急。 没所谓。反正终归逃不过失去的命运。 她懒理手腕血流如注,安坐摇摇椅上,对着压花书籤发愣。 时间流逝,体温流失,记忆流窜。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想不起他的坟头是甚么形状,记不清楚他的冷帽是否以纯低针编织而成,忘记了肥料是从哪里买来的…… 他的脸和身体分崩离析,成碎,成灰,成粉,最后甚么也不剩。没有形体,因其而生的神情动态亦不復存在,遑论声音、气味、情感…… 被遗忘才是彻底的死亡。 她曾痛恨上天带走他的生命。 现在呢? 她主动放弃记住他。 上天或她更可恶可恨? 世上有灵魂吗?他会怪责她吗? 「死者已死,没能怪责。」他的声音来自压花书籤:「一切只是生者的心念。」 回光返照。 她扑前将枱面的书籤搂在怀里,哭哭笑笑。 书籤是书籤,不是他。毋忘我是毋忘我,不是他。回忆里的他是回忆里的他,不是他。 是她将一切与他扣上关连。 如果她不復存在,整个世界跟他亦再没关连…… 手腕倏忽剧痛。 *** 医院。 病房里挤满前来探病的人,热闹非常。唯独是她床边两条通道空荡荡的。 不曾期望儿子不会前来,但她心里难免一阵失落。 当时是否不该报警求救呢? 这念头生起还没两秒,一个小巧身影踏着小跳步来到床边。 「庄逊太太,午安!」女孩不过十岁,双颊通红,眼眸明亮有神。身穿白色连身裙,裙上印满碎花图案,是紫蓝色的毋忘我。 「午……安……」她和颜悦色礼貌应道,暗里搜索枯肠,却硬是想不起这娃儿是谁。 「喜欢我送你的压花书籤吗?」女孩喜孜孜的,不知自己差点儿害死眼前老妇。 「喜欢。」她强抑心底里的一阵震惊,轻抚女孩头顶:「为何你送我书籤呢?」 「数天前,我和祖母路经你家,看见你跪在草地上,捧着散落的毋忘我痛哭。所以我回家后马上动手製作压花书籤。送书籤时凑巧发现你不在家,只好把书籤放入信箱,让你先睹为快!」女孩从裙袋掏出另外两张毋忘我书籤送给她。「看!书籤上的毋忘我永不枯萎!多漂亮!」 这时,女孩的祖母才拖着蹣跚步伐赶至。 原来是邻居费尔斯太太。 十年前,老伴去世后,费尔斯太太每天抽空前来相伴,与她谈天说地、为她焗製香气四溢的果批、陪伴她到市场买肥料……直至孙女出生,费尔斯太太忙着照顾初生小娃,才不得不淡出她的生活圈子。渐渐地,她亦忘记费尔斯太太,变得孤僻木訥…… 「小小心意。」忧心不已的费尔斯太太捧上一个毋忘我小盆栽。 「谢谢你们……」她受宠若惊,缓缓伸手接过小盆栽。 右手手掌上是鲜活的毋忘我,左手手心里是永不枯萎的毋忘我。 活的死的都在她手里,只待她怎么处理。 她打算怎么处理? 未决定。 那就先收拾心情、养好身体吧。 活着,才可以想及将来、拥抱过去。 鬼故事(人性) 冷月光穿过窗櫺照入监仓。银白清辉,深灰石壁,玄青铁栅,瘀白枕褥,还有一柄西瓜刀。 西瓜刀? 西瓜刀。普通不过的,如我如你如他如她。 狱警巡经仓门时,总会嗅到一阵薰人欲呕的血銹味。他们掩鼻快步离开,心里又惊又恐——难道是死者冤魂不息? 他们猜错了。根本没有鬼魂。 纯粹是刀身没有被彻底清洁,残留在刀刃微细缺口的血跡随着年月发酵,成为一个腥臭的鬼故事。 鬼故事里,有杀人的刀,有血肉模糊的死者。 挥刀者呢? 没有人提及挥刀者。 没有人提及清白的挥刀者。 没有人胆敢提及那个花大钱买来清白的挥刀者。 寧愿默许法官裁定西瓜刀杀人罪成,判处终身监禁。 幽幽冬夜(生活 / 人性) 他一直盯着那瑟缩墙角的小女孩。 看着她因严寒而打颤,看着她为取暖而不断划下火柴,看着她对着火光傻傻发笑,看着她的微笑僵住,看着她一动也不动。 他潜步走近,确认她停止呼吸后,俐落地将那小小的遗体放入大布袋里,匆匆前往诺克斯博士的办公室。 听闻合法的尸体供应不能满足研究需求,不少解剖学家愿意花大钱偷偷买下来源不明的尸体。诺克斯博士就是当中尤其阔绰的一个。 但诺克斯博士见到他带来的货色,不禁眉头一皱。 他慌忙补上一句谎话:「这是我的亲人。你肯定不会惹上麻烦。」 诺克斯博士还是认为这货不值一个好价钱:「如果你真的那么缺钱,可以带走她的财物卖掉。」 他没奈何,但只得接受。 他小心翼翼地翻动小女孩的遗体。除了因着诺克斯博士的要求(切勿毁坏遗体),亦因着对她的歉意。 无人生来就是坏傢伙。若非一贫如洗,他决不干此缺德非法勾当! 领取报酬后,他带着小女孩的遗物离开办公室。 肃杀街景和温暖的办公室形成强烈对比,他一下子接受不来、反应不了,愣在原地倍感悲悽。 城中大鐘不合时宜地响起十二下鐘声。 「圣诞快乐!」 「新年快乐!」 邻近富户不约而同传出欢呼声、祝福声,诉说对未来的憧景与盼望。 未来?那小女孩已没有未来——她刚冻死街头。 倏忽飘雪漫天。 寒气彻骨。 回家吧。 走进贫民窟,拐入曲折的小路,十分鐘后才抵达家门前。 门开。发现病入膏肓的儿子迷迷糊糊地伏在枱边喊冻喊饿。 他上前一把拥儿子入怀,多么希望刚才含笑离世的不是小女孩,而是怀中亲儿。 *** 註:取材自1827-1828年英国「伯克与海尔谋杀案」+安徒生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 狼女(生活 / 心灵创伤) 呯—— 枪声一响,又一生命消逝了。 那头母狼软弱无力倒在地上,没能再醒过来。幼狼吓得慌乱失措,想要逃跑却又捨不得母狼。牠一边悲鸣长啸,一边用鼻子轻推母狼,希望母子俩可以齐齐逃出生天。 闻得人类的脚步声,一步、两步、三步,步步惊心。脚步声停止,牠转身回望。一个体型魁梧的持枪男子在牠身后木訥站着,冷峻目光好比兇猛野兽。自知大限将至,幼狼内心突然不再害怕,一片平和。 男子从幼狼的双眸看见淡然与从容,于是举枪瞄准牠的前额,毫不犹豫开枪。 呯—— 杰利将沉甸甸的狼尸孭回小屋,命妻子安妮按一贯做法处理它们。安妮检查狼尸,发现母狼毛色漂亮,加上伤口不明显,该可以製成上好皮草。纵知丈夫脾气倔强,她还是鼓起勇气问道:「家里快要没钱买食物过冬,不如卖掉这漂亮的狼皮吧!近年流行皮草……」 「不。」杰利断言拒绝,继续低头吃薯仔稀汤。 「那不如留下狼肉当食物或製成肉乾?」安妮退而求其次,只望丈夫不要浪费用途多多的狼尸。 「不。」杰利将最后一口稀汤吃个清光后,依然没有丝毫饱足感。 「难道整个冬天只吃薯仔稀汤吗?」安妮忆起女邻史达太太昨天前来探望,说她丈夫在城市卖出两张狼皮,赚得的金钱足以一家五口在整个冬天大鱼大肉。 「是。」杰利别过脸望向微弱炉火。他知道自己的不是,可恨他实在不懂得面对太太:非但从没给她过上好日子,现在更要她为着自己的心理阴霾而捱饿捱冻。 「你自己吃个饱!」安妮深感委屈,披上斗篷,负气衝出小屋跑到邻家诉苦去。 杰利没打算哄回妻子,逕自开始着手处理狼尸。全身放血,割下头颅,挖出眼球,肢解尸身,分拆皮肉,抽出白骨,内脏四溢。 血腥画面令他的怨恨和悔疚得以短暂平息。 趁着心境平静的片刻,杰利从衣袋暗格取出布娃娃缅怀一番…… 布娃娃是小女儿雪菲生前最爱的玩物,也是她唯一的玩具。快要忘记前妻玛莉一针一线将彩色小铃噹缝在布娃娃裙摆的画面,快要忘记雪菲接过布娃娃时的灿烂笑容,快要忘记他自己曾经天真得以为幸福是永恆无尽的。为何重要的记忆最终都会褪色,偏偏仇恨却能深植脑海里縈回不散?他唯一清楚记得的是雪菲随他收集柴枝时遭遇狼群袭击的画面。 那年冬季早临,动物因找不到食物而袭击人类的事件时有发生。杰利执拾柴枝时总会带备斧头。斧头令他感觉安全,斧头令他自视过高,斧头令他误判形势,以为自己可以保护雪菲。谁料在饿疯的狼群眼中,斧头彷如孩子的玩具而已。 狼群先是光明正大袭击二人,在杰利忙着挥斧应付时,一隻体型硕大的狼成功绕过他的视线,突然扑出叼走雪菲,逃入森林里。其馀狼隻见猎物到手,随即鸟兽散,从四方八面逃窜。杰利上前追赶,苦苦没能追及,只得眼巴巴听着雪菲撕心裂肺的惊叫声回盪于森林深处。 袭击事件后,玛莉伤心成疾,半年后病逝。杰利收拾心情后努力重新生活,甚至娶来痴心的安妮以解寂寞。奈何心结未解,他终究没能全心全意为安妮而活。他不听安妮劝喻,荒废正业,开始猎狼。 怀着怨恨,杰利五年内猎杀过百大小狼隻,成为闻名全国的猎人。曾有权贵或官员重金邀他到别的地方解决狼患,但他统统拒绝,只想留在此地猎尽杀死雪菲的狼…… 呜—— 回忆未断,狼啸再度响彻夜空。 杰利如梦初醒,把布娃娃放入衣袋,拿起猎枪再度出发。 深入森林,杰利发现情况有异。一般的狼不会定点呼啸,以免暴露行踪。但今趟的目标竟是长时间停留在同一位置……难道是陷阱?狼懂得设陷阱? 走着、想着,杰利终于看见目标:一隻毛色浅白暗哑的老狼。杰利在距离牠两米的位置停步,牠亦在杰利停步一剎停止呼啸。一人一狼两双眼睛互相打量,既在评估对方实力,也在揣测对方心思。 双方对峙不久,一阵奇怪的脚步声从老狼后方不远处传来。杰利举枪戒备,但不敢贸然轻举妄动——脚步声不徐不疾,平稳有致,来者并非动物。难道是人类?但有谁能够与狼为伍? 来者现身。是一个年约十岁的小女孩。蓬松的金色乱发长度及腰,衣不蔽体,肤色黑黝,体型瘦削,肌肉精炼,还有几道新伤旧疤在左大腿外侧和右臂。 「雪菲……我的雪菲!」纵使小女孩的五官和记忆中的雪菲不大相像,杰利仍然高兴得流下热泪,甚至衝动踏前一步作势拥抱。 小女孩被吓怕了,正要后退逃跑,却被老狼低咕几声叫住。小女孩回身望向杰利愣住,迟迟不敢上前接近。杰利灵机一触,从衣袋掏出雪菲的布娃娃,递向小女孩。布娃娃裙摆上的彩色小铃噹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成功吸引小女孩鼓起勇气上前接过布娃娃。 在小女孩专心低头把玩布娃娃期间,老狼悄然离开。杰利将小女孩带回家,不理安妮反对,执意给她吃饱穿暖,待她如珠如宝:「这是我的雪菲!」 这短短数月的冬季是杰利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全然接受小女孩的不文明举措,为她不惜将真心爱他的安妮赶出家门,甚至在没能外出打猎的风雪天割肉餵饲。 冬去春来,小女孩伏在窗边眺望的时间越来越多。杰利感到恐惧,知道小女孩掛念森林,知道她未曾适应人类生活,知道她正在伺机逃跑。他曾计划买来手镣脚镣把她锁在小屋一隅,奈何终究狠不下心肠。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某夜,失眠的杰利忽尔闻得小铃噹叮叮作响。他不动声色,继续面壁假装呼呼入睡,默默细听小女孩的一举一动。她抱着布娃娃离开小床。她经过餐枱,步向大门。她尝试打开上锁的门栓,不果。她用硬物打破窗櫺,迅速攀爬离开。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小铃噹声响远去、消失,世界重归沉寂。 杰利瑟缩床上,大被蒙头,没有流泪。没有伤心,没有快乐,没有布娃娃,没有小铃噹,没有小女孩,没有雪菲,没有狼群,没有怨恨,没有悔疚……空空如也。 一年后的夏日,在往返小村和大城的必经之路上,杰利巧遇史达太太。 「听闻安妮下星期与城中富商再婚!」史达太太七情上面。 「是吗?」木訥的杰利不置可否。 「听闻有个握着布娃娃的赤裸少女跌入捕兽陷阱里伤重死亡。」史达太太比手画脚。 「是吗?」木訥的杰利面不改容。 史达太太愣住数秒,自觉再也没能接话,只得尷尬一笑,没趣地继续开步上路。 酒鬼(生活) 日正当空,湖面蒸气腾升,空气湿翳闷侷。旅客游湖兴致大减,看见湖侧小艇租赁店的残破装潢,仅馀的愉悦心情消磨殆尽。 四十年前,他一手创立这曾经辉煌一时的小艇租赁店。哪个他?就是那个身穿发黄白色背心、正在店内老旧梳化上打盹的瘦削老头。 一个女人走入店内,轻推他的臂膀,硬生打断他梦中的快乐家庭生活。「先生,我来租小艇的。」 他气得想要破口大骂,但千万粗言秽语最终化成一声不耐烦的叹息示现人前。嶙峋双手硬撑身子坐起来,乾瘪双脚好不容易才成功对准、穿上拖鞋,以飘落黄叶似的摇曳步姿走到柜檯,拿出簇新的黑色硬皮簿。「这里。填资料。」 「嗯。」女人察觉硬皮簿的簇新与店面的陈旧装潢格格不入,估计是刚刚更换不久,证明店舖不缺客人。面前的酒鬼应该活得不错,如果他没有花太多钱在酒水的话。「填好了。」 他匆匆收起硬皮簿,没有瞥望资料一眼。收下按金,三言两语粗疏讲解船桨的使用方法和救生衣的位置后,马上领着女人前往三号小艇的所在。 「有关救生衣的使用方法,自己看说明书。」他打个呵欠,彷彿刚才的一连串工作已然耗尽毕生精力。 「嗯。」女人不介意他的粗鲁无礼,幽幽目送他微驼背影远去不復见。 ***** 女人没有归还小艇。他想报警,可恨营商牌照早已被吊销,实在报不得警。恨得牙痒痒的,只好买醉洩愤。 醉。忘了恨,忘了痛。 妻女的离开是他毕生最痛。明知她们恐惧自己酒后的狂态,奈何他真的十分需要酒精——打理生意不容易,无数问题只得他一人去处理。压力大,失眠,唯有栽进酒水里求安寧。 安寧日子终于到来。 妻女离家出走后,家里没有半点生气,死寂气氛沉重得令人窒息。他愤怒,他难过,他不明白自己为养家奔波劳碌多年有何价值。没有寻找二人,没有继续拼尽全力打理生意。得过且过。有钱买酒就可以,有酒寻梦就可以,有梦安家就可以。梦里的家,有他有妻有女…… 一名警员轻推他的臂膀,硬生打断他梦中的快乐家庭生活。「先生,我们需要你就一宗命案到警署协助调查。」 ***** 「爸: 三个月前,我跟丈夫离婚,儿子抚养权归他。一个月前,妈急病离世。 我不知道自己该要为何活下去——我在乎的人全都离我而去。若说将来会遇到更多在乎的人,他们终归离我而去,不是吗? 被遗弃的滋味十分熬人。我驀地想起你,被我和妈遗弃的你。 你活得好吗?有否掛念我和妈?你会因我们的离开而反省和戒酒吗? 二十多年来,我们的生活尚算可以,苦乐参半。奈何无论时日如何流逝,我们偶尔仍会想起你。无可否认,你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否定你,就是否认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即使惧怕你,我们仍然希望你活得好,证明我们的生命曾经很好。 妈已然没机会知道你活得可好——这是插在我心里的一根刺。 踏上回忆中的道路,我来到湖边。想要看看你,却又害怕看见你。想跟你相认,却又害怕被你认出。如果你认出我、唤我的名字,我会捨不得去死吗?不知道,因为你认不出我。 我在硬皮簿如实写上名字,你没有看。我反倒觉得释怀——一直犹豫该否自杀,一直幻想你劝阻我的情境,一直误会世上仍有人会捨不得我……但原来是我想多了,世事从来很简单。 就这样吧。我累了。 永别! 女儿上」 *** 夜,无月无星,只有店门前的一盏黄光大灯照亮湖面一隅。风吹,水面轻皱,大灯的倒影随之轻晃轻动。 很美。有如久远记忆中的女儿,妸娜多姿,轮廓分明。 手里的啤酒罐清空了。他用力将空罐扔向大灯的倒影,倒影被空罐泛起的水花打乱本身的晃动节奏,散了、碎了。以为稍等数分鐘后湖面就可以重归原样,不,那突如其来的空罐仍在水面中或浮或沉,持续泛起无数大大小小的涟漪。 不美。有如殮房中的女儿,尸身发胀,面目全非。 「我在乎的人全都离我而去……他们终归离我而去……」女儿在遗书里无意间吐露出他多年的心声。「我不知道自己该要为何活下去……」 他又喝完一罐啤酒,再次将它扔向湖面。一罐復一罐,浮浮復沉沉。后来他乾脆省下喝酒的时间,直接将未开封的啤酒罐扔进湖面。啤酒罐被丢光以后,沙滩椅、户外摺枱、柜檯的硬皮簿、电话、文具、钱箱、身上的拖鞋、白色背心、运动短裤、内裤相继遭殃。 愧疚难当——如果自己当时认出女儿,或许她不会自杀! 赤条条的他倏忽纵身跃入水里。寒意彻骨。水质混浊,视野模糊。无视危险,他游向多件漂浮杂物,逐件将它们拾回岸上。看见岸上杂物在自己的努力下慢慢增多,东歪西倒堆叠一起,他心里更觉踏实,生起奇异的安寧。 他哭了。 为何而哭?为谁而哭?不知道。 不要问,不打算知道。 他游回岸边,软瘫地上,粗喘声中仰望夜空。 筋疲力竭,必须休息。 不。尚有要事未办。 他用尽力气爬向杂物堆,抽出一罐未开封的啤酒。 咔—— 骨碌骨碌骨碌—— 嗄—— 人生,但愿如此。 风妖(生活 / 儿童) 你这该死的妖物,竟敢将美丽的公主吊在城门前!看我这勇敢的王子如何收拾你! 我从腰间拔出宝剑,刺向面前妖物。岂料,它竟一个转身,巧妙地避开我的攻击,甚至一个扬掌,刮起狂乱气流,把我吹至几丈以外。我这铁汉当然不会害怕,可怜弱质纤纤的公主被气流吹得摇摇欲坠,吓得肝胆俱裂,惊呼尖叫。 公主!我来救你! 我奋力爬起,再次衝向妖物。妖物改变形态,化雾化烟,层层包围我,挡住我的视野。依稀记得师父讲过,武学的至高境界不在于形体,而在于心态。他叮嘱我切忌心浮气躁,以免被敌人的障眼法扰乱。我紧遵师父教诲,闭目聆听妖物的一举一动。 呼——呼——它快速移动。本在我左侧,瞬间移至我的右边,下一秒又窜至我的左边去…… 呼呼——呼呼呼——它的步法已失去规律,杂乱无章。我再也没能捕捉它的位置。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把剑招融入心内,不再依剑谱次序出招。无招胜有招,有招如无招。心念跃动,躯体紧随。招招狠劲,如水紧密,如风灵巧。 呼呼之声不绝于耳。源于它,也源于我…… 混乱之中,一个无比可怕的存在悄然趋近我和妖物。对方单手一挥,夺去我手中宝剑,并用宝剑劈向我的右手手臂。 「鸡毛扫是用来打扫的,不是用来当玩具!」 我顿时方寸大乱,不得不停下武斗。 「你抢走妹妹的洋娃娃,她快要哭得眼肿!」 我乖乖解下城门前的公主,物归原主。 「爸爸的武侠小说呢?」 我忍痛将怀中的剑谱掏出来。 「你呀!上次看『丧尸』电影,就去扮丧尸;今次看『盲侠』电影,就去扮盲侠;如果下次你看『古惑仔』电影系列,那怎么办?」 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请不要詆譭我的兄弟们! 「明明知道今日有沙尘暴,就不要打开窗户!看!灰尘和沙子都跑到屋里来!」 那无比可怕的存在果然威力无穷,两三下功夫已把妖物拒于窗外。 「还不快快温习去!」 我黯然叹息,不捨地望望窗外,向亦敌亦友的风妖道别,乖乖当个文人去。 几个女人几个梦(生活 / 爱情) 倏忽一颤,我从梦中猛然醒来。 已然忘记梦境内容,却残留着梦中的感觉——自重自爱,有如懂得爱情的单身女人。 终归清醒了。原来我不知不觉倚着车窗入睡了,幸好亲手製作的小礼物依然在我手心间安静待着,没有掉到地上去,不然我连日的心血就会白白浪费掉。 我望望手錶,估计尚有一小时车程。 他的住处就像他的心,遥不可及。明明市中心有大量便宜又实用的租盘,他偏偏喜欢住郊区。我每次邀约他外出,他总是以路途遥远为由推却。现在我反客为主,倒过来主动找他,看他还怎么拒绝! 不要面子?是的,我就是如此没有矜持的傢伙!谁叫我真的很爱他! 想起他的脸,我傻傻笑了。直至巴士的轮胎被不知名的硬物绊了绊,整个车厢狠狠的晃了晃,将我的心神晃回现实世界。 邻坐的大婶抱着微微腥臭的菜篮打盹,篮里胶袋内的半死活鱼偶尔一弹一跳,可能会将胶袋表面的咸鲜海水溅到我身上。对面卡座的两个胖嘟嘟小学生不断讲幼稚黄色笑话,嬉闹声烦人又羞人。加上满车乘客的酸臭汗味和闷焗的空气,所有令人心烦的元素顷刻间混在一起。 我被动又主动地侧脸往窗外望去,不自觉将小礼物握得更紧。 嗯,这是我唯一可以做到的。 *** 倏忽一颤,我从梦中猛然醒来。 已然忘记梦境内容,却残留着梦中的感觉——忐忑不安,有如准备向心仪对象表白。 终归清醒了。原来我不知不觉抱着大背包入睡了,幸好包装精緻的贺礼依然稳妥夹在我身与大背包之间,没有掉到地上去,不然他定会以为我是故意在他的婚礼上闹事。 其实收到他的喜帖当刻,我有强烈衝动去破坏他的婚礼。惟冷静过后,我反倒恨自己、怨自己——明明事隔多年,怎么我还如此在意? 未忘情。这是唯一的合理解释。 为免其他人发现我的心思,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前往观礼。 我望望手錶,估计尚有半小时船程。 是日乌云密佈,风雨交加,船身随着波涛起起伏伏。我驀地忆起自己曾伏在他的胸膛上,嗅着带有菸味的鼻息,听着那规律的心跳声。心跳、鼻息、胸膛、船身、波涛共享同一节奏,起起伏伏、起起伏伏、起起伏伏…… 我轻叹一声,打断那乱人心神的催眠节奏。 嗯,这是我唯一可以做到的。 *** 倏忽一颤,我从梦中猛然醒来。 已然忘记梦境内容,却残留着梦中的感觉——自欺欺人,有如参加旧爱婚礼。 终归清醒了。原来我不知不觉枕着颈枕入睡了,幸好那手提胶箱依然安放在我的坐椅下,没有滑出来,不然内里的三个瓷娃娃定会全数碎成垃圾。 相爱三年,我每年亲手烧製一个瓷娃娃给他,因为他曾盛讚我的瓷娃娃天下无双。后来我知道那全是花言巧语。对他而言,我的瓷娃娃从来只是垃圾。 我望望手錶,估计尚有十五分鐘机程。 我向空姐要一杯橙汁。她奉上化学合成的假橙汁。假的橙色,假的果香,假的味道。假得彻底,假得光明正大,我喜欢。我细嚐它的假,正如我曾细尝他的假。他的假渗着真,他的假偷偷摸摸地偷走我的心。 我举杯一饮而尽,尽力消化它的假和他的假。 嗯,这是我唯一可以做到的。 *** 倏忽一颤,我从梦中猛然醒来。 已然忘记梦境内容,却残留着梦中的感觉——刚强独立,有如走出失恋阴霾的过程。 终归清醒了。原来我不知不觉伏在工作枱上入睡了,幸好那包装瓷娃娃的礼物盒依然完好,没有被压歪。 我每年都会烧製一个瓷娃娃。如果我有伴侣,我会将瓷娃娃送他;如果我是单身,我会把瓷娃娃留在身边。今年的瓷娃娃去向未明,因为我有暗恋的人——我打算今天带这瓷娃娃向他表白。 我望望掛鐘,惊觉只有七分半鐘赶往车站。 我匆匆更衣妆扮出门,谁料途中下起倾盆大雨来。没有带伞,我弯身将礼物盒护在胸前,一股劲儿衝往车站。正在车站排队的两个小学生看见我的狼狈相,忍不住笑得前仰后翻。我不介意他们的嘲笑,只怕心里的他会认为我异相。 不!绝不能有此想法! 无论如何,总得要用最好的姿态和心态示现人前! 我扬手拍掉掛在发梢的雨珠,细心拉整衣衫和裙子,用纸巾抹去黏附脚踝的微湿灰尘。执整以后,我回望两个无礼的小傢伙轻蔑一笑。 嗯,这是我唯一可以做到的。 一路走来(生活 / 粤文) 我十八岁嗰年离家出走。走得好急,无详细计划过之后会点。唔理喇!我下定决心绝对唔会食回头草!我想尽办法赚钱,除咗正职,仲有做几份兼职。捱到成个人残晒,瘦到似个初中生。收留我嘅朋友惊我随时暴毙。我笑笑口同佢讲:「我唔惊死,我最惊係唔知为乜而死。」 有时夜深人静,我屈喺张床瞓唔着,碌嚟碌去,好自然会諗自己做咁多嘢係为乜。我一直只係知道自己「唔想要乜」,无确实知道自己「想要乜」。断断续续諗咗好多晚,最后諗起以前一直想做作家。 我由中一开始钟意写小说。当年唔係家家户户有电脑,网络小说唔盛行,我只可以投稿去报纸杂志或者参加比赛。直至临近会考,为咗专心温书而「暂时」停写小说。点知考完之后又走去做暑期工,做完暑期工又要四围扑学校……搞下搞下,我无再写小说。 写小说係我嘅梦想?我唔肯定,但係我开始再次写小说。 我份人好现实,唔会投放好多时间写小说。只得忙里偷间,返工时候偷偷哋随手攞张纸嚟写(用手提电话写小说太张扬)。每次写几句,几句几句加埋就係一篇小说,所以我写嘅小说大部份都係短篇。虽然我本身对长篇有情意结,不过而家都唔错——有得写已经好开心。 两年半之后,终于够钱租屋,唔使再打搅朋友。临搬走嗰晚,朋友问我之后有乜打算。 「而家日做夜做,我身体好易捱唔住。长远嚟讲,我一定要搵份高人工嘅正职,唔再做兼职。」我自细成日病,离开屋企无疑係搵命博。 「你学歷唔高喎!」朋友即刻諗到重点。 「我知。一早有准备!」我讲述铺排咗两年嘅计划:「两年前,我去学autocad,而家做绘图员,下一步係应徵做室内设计师。」 「识画图等如识设计?」朋友唔係好明。 「唔係。」我简单讲下呢两年嘅大发现:「重点係做设计师唔使考牌。只要有基本相关知识,加上有胆量、有口才,氹到客人落单,其馀嘅可以边做边学。」 「真係?」朋友唔相信可以咁简单。 「真係。」其实我都认为未必可以咁顺利,不过点都要放手一博。 今日去见工。换好衫,化好妆,照镜。我就快二十一岁,镜中人睇落似三十一岁,老、残、瘦、乾,根本唔係一个廿岁嘅年青人。无计——我点都唔会返转头,唔返转头嘅代价就係不停向前走,唔可以停。 见工过程顺利,老闆即场决定请我。虽然被压价在所难免,好彩最后价钱尚算合理。做咗几日之后,老闆讲起点解请我:因为我个样够老,睇落成熟,客人会比较放心。我表面假笑,个心就喺度讲粗口。 眨下眼又过咗四年几,我将近二十五岁。我知道自己喺呢间公司大限将至:老闆为咗唔使畀「长期服务金」,所以公司内无一个员工可以过到五年。无所谓,东家唔打打西家! 点諗到返新工半年之后撞啱经济不景,公司无乜生意,一次炒几个人,包括我。我又再搵工。好多公司以「经济不景」为由乘机大幅压价。我理解,但係接受唔到! 嬲。嬲到两日无搵工,当係俾自己休息下。 嬲完之后,又死死地气搵工,同时搵细屋搬。比起住得唔舒服,我更加怕四围问人借钱。嗰种感觉好惨,好似擘开个好痛嘅伤口任人睇,而且对方睇完之后唔单止未必帮我,仲会畀面色我睇。 我喺唐楼租咗间劏房。开头几日好唔习惯,硬係觉得自己嘅地头多咗好多间杂人(即係其他劏房租客)。有几个租客成日嗌交,嗌到好激烈,喊打喊杀。虽然最终无特别事发生过,不过我次次都好惊。一个月之后,我勉强算係习惯咗新嘅生活环境。 凌晨时分,马路无车,大街无人,租客又瞓晒,四围好静。突然听到有狗吠声。我开窗望下隻狗喺边。望下望下,我喊咗——点解我喺度望狗??我唔係应该写紧小说咩? 我已经好耐无写小说。因为攰,因为心情差,因为忙,然后不知不觉无写小说。而家呢?我呢一刻有番写小说嗰种感觉喇,但係我无攞起纸笔,亦无拎起个电话,因为我惊开灯,又惊要叉电——电费好贵! 我做咁多嘢係为乜?而家竟然连灯都唔敢开! 我尽力唔喊出声,不过最后依然嘈醒晒其他租客。粗口横飞,我嘅祖宗十八代同阿妈无一倖免。无几耐之后,粗口突然停晒。 「楼下火烛呀!」 太突然喇!我呆住,以为自己发紧梦,直至房门出面越嚟越嘈,我清楚听到其他租客嘅脚步声、呼救声、杂物碰撞声……我呢个时候终于相信自己唔係发梦,而係真係咁黑仔,真係遇着火烛!下意识即刻擸起手袋,跟住其他租客衝去后楼梯。 我今日见工用过呢个手袋,入面有齐履歷表、证书。至于手袋入面係咪有齐逃生三宝(湿毛巾、锁匙、手提电话),我唔知,亦唔想理。我关心係咪搵到工多过係咪保得住条命!我惊搵唔到工多过无咗条命! 好彩后楼梯无乜杂物,我好快落到楼下,跟住消防员指示去到安全地方。远远望到自己间房嘅窗口冒出浓烟,然后见到火舌慢慢由室内烧到出外墙。我个脑突然空白晒,第一次感受到咩叫「一无所有」——连情绪都无埋。过咗半个鐘,火势越嚟越大,升做三级火,估计有排救唔熄。我跟其他租客去临时庇护中心过夜。 肚好饿,地好硬,冷气好冻,所有灾民个身都好臭。我觉得好讨厌,但係我接受——银包漏咗喺单位入面,而家我无钱、无提款咭喺身;如果唔接受,我就要搲烂块面问人借宿借钱。 唔好諗,快啲瞓! 最衰个脑唔听使,不停諗将来会係点,搞到完全瞓唔着。 唔好讲咩难受唔难受、尊严唔尊严,嗰啲全部係后话——生存到先再讲。即使今晚唔问,迟早都係要问。喺补领到提款咭之前,点都要借钱租屋住或者买衫去见工。 即刻问! 撇除已婚人士同男性,其馀喺我手提电话通讯录嘅人都收到我嘅message。由于係半夜,好多人瞓咗,回覆我嘅只有小猫三四隻,而且係算唔上朋友嗰几个。佢哋八卦几句之后,通通已读不回。 唯独是有一个叫做「阿敏」嘅人问得比较详细,似乎真係有心帮我。其实我完全唔记得边个係阿敏。唔紧要,佢肯帮我就得。倾咗一阵之后,阿敏终于露出真面目:「我租间房俾你,每月租金三千蚊,包管理费、差餉,水电煤实报实销。」 我觉得几抵,又安全过住劏房,于是立即应承。阿敏话自己住喺临庇护中心附近,可以即刻嚟接我。我孭住个袋,企喺庇护中心门口等阿敏。佢话会着白色卫衣加灰色长裤过嚟。我四围望,希望可以尽早见到佢个样,记起佢係边个,相认时就无咁尷尬。 等咗一阵,见到一个着白色卫衣、灰色长裤嘅身影行过嚟。咦?个身形有啲似男人,应该唔係阿敏。我继续四围望,点知头先个身影行到我身边停低:「张小姐!」 「阿……阿敏?」我好惊讶——阿敏係个男人?哎呀!我竟然见到个「敏」字就直觉认定对方係女人! 「係呀!你唔认得我?」阿敏一眼睇穿我諗咩。 「认得,你係几年前帮我搵屋个地產经纪。」我扮镇定。 「行啦!」阿敏好细心,主动帮我攞袋。 「唔该……」理智叫我即刻拒绝,乱咁跟男人返屋企好危险。不过我又无其他办法,唯有博一博。 十五分鐘后,我已经喺阿敏屋企。 「我细妹搬咗,唔会返嚟。」阿敏望住租俾我间房,个样好唏嘘。「你放心喺度住啦!」 我冲凉之后食咗两个杯麵,好饱肚、好暖、好舒服。但係我偏偏瞓唔着,个脑好多嘢諗。 諗乜嘢? 我要写小说!我要写小说!我要写小说! 我攞部电话出嚟,写写写写写,諗到乜就写乜。即使上文唔接下理,即使执笔忘字,即使剧情老土到烂,我唔理!继续写写写写写,直到电话同个人都无电为止。 呢晚係我有生以嚟最折堕嘅一晚,亦係咁多年以嚟瞓得最好嘅一晚。 一星期后,我成功补领到提款咭,唔需要问人借钱。阿敏亦无叫我走,继续俾我喺度住。原来阿敏已经大半年无做嘢,亦无諗住搵工,所以我成为咗佢唯一收入来源。阿敏对我好客气,家头细务全部由佢一个人搞掂。 生活顺利平凡到单调乏味,好彩我唔再求啲乜,除咗写小说。我特登搵份工作量唔多嘅工,有时间偷偷哋喺公司写小说,放工之后亦有精神继续写小说。我喺小说网开咗个account上载小说。虽然读者反应麻麻,但係我好开心、好满足。 呢种平凡嘅美好生活维持咗三年。直到我识咗小花…… 「小花」係个有好多fans嘅网络作家,我一路有追佢啲小说。睇番记录,佢写咗只係半年就已经有好多fans。难怪嘅,佢真係写得好睇!不过,点解小花会sendmessage畀我? 「你写嘅小说好好睇!我好钟意!」 哇!小花讚我呀! 我好想问佢对我啲小说有咩感想,但係我唔敢问。我啲灵感好多时候来自亲身经歷,「问佢对我嘅小说有咩感想」变相等于「问佢对我嘅人生有咩感想」。我怕承受唔起,亦担心佢会越挖越深,唔小心踩中我嘅痛处。无谓自讨苦吃。我将注意力再次集中喺小花身上,讲下对佢啲作品有咩感想、最钟意边个角色、有咩情节令我好深刻…… 我哋越倾越开心。佢讲咗好多创作时候遇到嘅困难同心路歷程。我好佩服小花,原来佢背后承受咁多压力!讲下讲下,佢仲话个秘密我知! 「有出版社睇中我个小说,计划帮我出书!」 「恭喜小花!我要做你『天字第一号fans』!你要加油呀!」 我衷心支持小花。我好开心、好感动,忍唔住眼湿湿。傻瓜!做乜眼湿湿?而家係小花有机会做作家,唔係我呀! 「多谢!你呢?有无諗过出书?」 「唔敢諗。我自问无呢个能力。」 「我真心觉得你写得好睇喎!」 我本来只係眼湿湿,见到呢句之后直头喊出嚟。如果有机会,我梗係想出书啦!不过我真心觉得自己写得普通,未去到可以出书嘅级数。我寧愿一世出唔到书,亦唔愿意拉低「作家」呢个名衔。 「世界好现实。小说写得好唔好,可以由数据反映出嚟。你睇下我啲点击率——咁少!」 「或者你试下写长篇。好多读者追开有条癮,追追下小说就会变成追个作者本人。」 「长篇唔係我强项……」 「你试过写长篇未?」 「中学嗰阵试过,不过无写完。跟住无试过……」 「中学时做唔到,唔代表而家做唔到!」 短短倾咗一阵,小花竟然三番四次讲中我心事,搞到我心郁郁,隻手痕痕哋。当晚,我开始写人生中第二篇长篇小说。 因为写得太投入,我返工时、放工之后都係写长篇,不知不觉荒废咗短篇,好多日无喺小说网上载小说。可惜写小说嘅过程好似人生咁,唔係努力就代表一定得,甚至乎写写下会突然唔知应该点样继续落去。即使预先准备晒故事大纲、人物设定、资料搜集,万事俱备,点知偏偏係欠东风,灵感话无就无。勉强跟住大纲去写,只会写到「形」,写唔到「髓」。 我而家正正係遇到呢种情况,好耐都回復唔到。衰乜嘢?一定係我唔够料!如果係有料,我一早处理咗呢个情况,点会拖咁耐?安份守己写下短篇咪好囉,做咩要写长篇?面係人哋畀,架係自己丢,趁未有其他人发现,不如而家放弃……我好难过,连短篇都无心机写。唯一好彩嘅係现实生活中无人知道我放弃咗。 无写小说之后,我啲时间松动好多。放工之后去行街买嘢,星期六、日疯狂煲剧或者做家务。生活多咗好多内容,但係呢啲内容又好似无乜意思。人生变到好无聊,返番去嗰个「唔知为乜」嘅状态。 不如发展其他兴趣。 我叫阿敏教我打机。 「打机?你唔係钟意写小说咩?」阿敏打机好叻,可以一心二用,一路打,一路同我倾偈。 「我唔写喇……我写得唔好……」我越讲越细声,好似做咗亏心事噉。 「写得唔好?好睇到我晚晚上网睇你更新咗未。」头先我啱啱入房嘅时候,阿敏就嚟打嬴,而家佢连续几次走错位,俾敌人杀咗,明显个心乱晒。 「你知道我用边个小说网?」我无諗过阿敏会知道。 「你自己讲嘅!嗰日你喺小说网开account,好开心噉话我知你要去追梦。」听到阿敏噉讲,我即刻记起当时自己係几有决心,亦意识到自己而家係几咁失败。 「估唔到你会记得……」我丑到唔知讲咩好,唯有走人:「我返出去先……」 「我从来无见过有大人可以笑得咁开心,笑到成个细路噉。」阿敏望住个mon笑得好温柔。「我睇得出你真係钟意写小说。」 「我中学嗰阵已经好钟意写小说,不过文笔差,剧情老土……」我諗番起以前嗰种好单纯嘅开心。 「自己开心咪得囉!」阿敏回復状态,再次反杀敌人。 「我而家心情好返晒!多谢你!」我衷心多谢眼前呢个好钟意打机嘅废青。 「今晚你煮饭。」阿敏突然奸笑。 「好呀!」我无拒绝,照单全收。 半年后,我喺小说网开始连载长篇小说。读者唔多,而且反应负面,绝大部份留言係话剧情好闷。好彩我早有心理准备,无论对住任何意见都好淡定,轻轻松松写句「多谢留言」。 连载咗无耐,小花嘅新书亦喺书局上架。作为「天字第一号fans」,我梗係即刻买一本翻屋企睇。后来知道小花有签名会,我即刻递纸请假去排队攞签名。场面好墟冚,大部份人係孭住书包嘅学生,似係一放学就赶过嚟。见到小花咁受欢迎,我戥佢好开心。 「你使唔使咁感动呀?」阿敏笑我「发花癲」。 「你唔明?喇!我同小花呢啲係『知音情』!」我扮嬲,乘机大大力打阿敏手臂一下。 阿敏嘅笑容僵住,窒咗一秒先回復嬉皮笑脸个衰样:「我净係知道你做家务嘅时候好『滋阴』!」 三个月之后,我个连载终于完结。情况同初头差唔多,负评佔绝大多数,不过我最在意嘅係有读者留言话「期待你嘅下一篇小说」!我开心到呢!即刻sendmessage畀小花,想多谢小花鼓励我,点知发现小花一早封锁咗我! 咩事? 我上讨论区睇下关于小花嘅post。好多网络作者话小花「好假」,係唔係都讚其他网络作者写嘅小说好好睇,扮係欣赏佢哋嘅作品,其实係为咗博对方欢心,为自己製造人气……睇咗唔係好多个post,我已经流晒眼泪鼻水——原来所有嘢都係假?! 阿敏听到我索鼻,入房睇下咩事。佢望个mon几眼,直接熄咗我部电脑。 我直觉认定阿敏一早知道:「你唔话我知?」 「我认为係haters喺度搞事,无需要太在意。」阿敏翘起双手,半坐喺枱边。 「你觉得……小花无……呃……我?」我冷静咗少少。 「小花有呃你或者无呃你,对你影响好大咩?」唔知点解,阿敏突然语气唔多好,有啲??。「如果係咁,不如你问下自己,你係咪真係钟意写小说,或者你知唔知道咩係『钟意』。」 「如果我唔知咩係『钟意』,唔通你又知咩?你钟意乜呀?你部电脑呀?定係你玩紧隻game嘅角色呀?」面对阿敏嘅质疑,我火遮眼,不知不觉开始人身攻击。 阿敏笑咗笑,讲嘢嘅语调平淡到似係扮出嚟:「『钟意』係遇到错折都唔放弃,而我钟意嘅係我以前个女朋友……」 阿敏坦白承认自己係独子,无细妹,我住紧间房其实係佢以前女朋友嘅。佢为咗赚钱结婚,以前做地產经纪时好博命。日头做得辛苦,夜晚放工自然会打机轻松下。但係喺佢女朋友眼中,佢就係懒,放工之后净係识打机,乜嘢家务都唔做。有一次佢哋为家务问题嗌大交,佢女朋友嬲到离家出走,无返过嚟,仲转工、改电话号码、删社交帐号…… 阿敏开咗罐啤酒,一路饮,一路讲,一路苦笑。「我清楚明白佢嘅意思,亦唔会去烦佢。唯一问题係我个心放唔开。我知道自己唔应该继续掛住佢,要重新出发、搵过另一个,不过我无动力去咁做。我以前做到成隻狗咁就係为咗赚多啲钱,畀好啲嘅生活佢,等佢可以风风光光咁嫁俾我。自从佢走咗,我觉得返工完全无意义,每日只係想执到间屋整整齐齐……」 「即使你继续唔放弃,即使你等一世,佢依然永远唔会返嚟!」我好担心阿敏。感情易放难收,唔係单凭理智可以解决嘅事,即係阿敏可能成世走唔出呢个阴影。 「我明白,不过偏偏放唔开……」阿敏放低啤酒罐,篤咗我个额头一下。「你唔同呀!我嘅角色好被动,你嘅角色完全係喺主动位,无论人哋讲啲乜都唔会真正阻止到你——你有手有笔就可以继续。所以『放弃』定『唔放弃』係你话事。」 阿敏好瀟洒咁转身离开,边行边背对住我讲:「我记得以前帮你搵租盘嘅时候,你係个骄傲嘅人。点知嗰晚收到你嘅message,见你话自己住嘅劏房火烛,四围问人借宿借钱。我本来抱住幸灾乐祸嘅心态,想睇下你个惨样,睇够就赶你走。点知你又好快重新振作,仲话要追梦。当刻我觉得好感动,想继续见到你追梦个幸福样,决定唔会赶你走……你放心,无论你而家决定『放弃』定『唔放弃』,我都唔会赶你走——我啱啱諗通自己应该点做。」 第二日,阿敏开始搵工,好快有公司请佢。佢无再好似以前咁每日做晒所有家务,而係等放假日子同我两份分嚟做,做完佢就返入房打机打到天昏地暗。 好佩服阿敏,话改就改,仲要改得咁彻底。反观我自己,开口埋口话追梦,实质一遇上错折就嗌放弃…… 到底我係咪真係钟意写小说?我諗咗呢个问题好耐,最后我决定唔再諗,单凭感觉去做——想写就写,唔想写就放低支笔,唔会再为写而写。我发现自己写小说嘅次数越嚟越频密,投入程度越嚟越高,连大老闆喺身边行过都唔知。结果我收到大信封,要即日离职。 阿敏一路打机,一路听我讲今日发生乜事。我讲完之后,佢笑笑口问我:「你係咪好钟意写小说?」 「唔知道。我成日嗌放弃,嗌完之后又继续写。情况好似唔成熟嘅情侣,成日分手,分完之后又復合。未諗清楚想点,所以放弃。冷静之后諗清楚,又觉得其实係有爱。呢种爱係咪真係爱,我唔知。」我搬张圆凳埋电脑枱边,一路饮热朱古力,一路睇阿敏打机,一路好认真咁答。 阿敏睄我一眼,即刻收起笑容:「你即係觉得自己唔成熟?」 「係,但係无諗住改变。以前啱啱离家出走之后,日算夜算,算尽所有方法令自己活得更好。点知一次经济不景加一次火烛就乜都无晒。我算到尽都唔够个天咁尽,真係人算不如天算……倒不如好好活在当下,活得尽兴就要满足。」以前嘅错折已经好遥远,对我嘅影响远远不及而家手中嘅一杯热朱古力。我又饮一啖——好饱肚、好暖、好舒服。 阿敏啱啱打完一场,无再开新一局。佢伸一伸懒腰,问我:「你点样先会活得尽兴?」 我諗都唔使諗,答:「写小说。」 「你嘅逻辑有问题——话唔知自己係咪好钟意写小说,又好肯定咁话写小说先会尽兴——如果唔知,又点会咁肯定?」阿敏身体微微倾前,个样好认真,直望入我双眼。 「你以前读书时有无参加过陆运会?」我放低个杯,坐直个人,同阿敏对望。「明明唔钟意参加,又唔可以唔参加,唯有参加自己比较有兴趣、比较擅长嘅项目。本来目的係『苦中作乐』,但係因为练习时全情投入,结果不知不觉变得认真、在意结果,不知不觉忘记起初单调乏味嘅苦,不知不觉得到伤痕、眼泪、挫败感、毅力、坚持、成长……」 「明明过咗三十岁,你仲讲到自己係好青春、好热血嘅中学生!」阿敏忍唔住大笑。 「『青春』、『热血』係形容心态,唔係形容年纪。我去到七老八十都可以好青春、好热血!」我预咗阿敏会笑我,所以完全无尷尬。 「係咩?」阿敏依然笑唔停。 「唔信?我俾你见识下我嘅热血青春!」趁阿敏唔为意,我扑前锡咗佢块面一啖。「我中学嗰时就係噉样示爱。」 净麵(生活) 夜深,我拖着疲惫身躯来到准备打烊的麵店。 「一碗净麵。」 老闆瞥了我一眼,不发一言,双手来回忙着。 他的脸色不大好看,正如我刚才点菜时的语气也不礼貌。 我知道两者没有关连,他板着脸并非因为我的不礼貌,我的不礼貌并非因为他板着脸。 火在烧,水在滚,麵在翻。心在跳,耳在听,手在动。 各有前因,各有烦恼,毋须对号入座。 麵来了。 名副其实的净麵。没有汤汁,没有调味料,没有配料。 「有可能好吃吗?」老闆的脸色依然玄青,声调却是淡然如水,不含恶意。 「我不需要它好吃。」我低头吃麵,心里希望老闆闭嘴。 也许老闆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仅是站在原地,默默看我将净麵吃清光。 我掏出银包取钞票,老闆突然又开口:「你光顾这店不下百次,每次只点一碗净麵。由于这种吃法太奇怪,我早在你光顾的第十次已然开始留意你。」 「有没有甚么特别发现?」我拿着钞票的手没有收回,定在空中伸向老闆。 「你从事服务业。」老闆有意无意地交叉双手架在胸前,没有接过钞票。 「何以见得?」我的手不自觉退回来,想听他说下去。 「每次你的脸色不大好看,语气也不礼貌,就像一碗净麵。」老闆毫不客气。 「还以为服务业从业员都是笑脸迎人的!」我笑老闆过于主观。 「你已然下班。」老闆眼神放软,现出疲态:「累了,累得没能假装。」 「你想太多。」我假笑,再次将钞票递予老闆。 老闆点点头,终于伸手接下钞票,但没有感谢我的惠顾。 我走出麵店,犹豫要不要继续光顾这麵店——被看穿心思的感觉令我很不安、很难受。 心念电转,灵光一闪,驀地抬头。 算了吧。 难得遇到一个敢于对客人板着脸的人。 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鱼目(灵异 / 惊悚) 牠仍在瞪着我。 我知道自己不该为此生起恐惧,但还是不自已别过脸去。太迟。那失去神采的眼眸已然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微浊的眼白和无焦点的黑瞳依然瞪着我。 抵不住。 痠软痺感从腰背间生起,往上延伸,直达后脑勺。头皮下的肌肉微微抽搐,有如海浪一波又一波地翻腾着,甚有节奏地拍打那森白髗骨,向脆弱的大脑求救——怎么办?怎么办! 满腔灼热縈回不散。毛孔却被莫名的寒意不断刺激,纷纷收缩,竖起毛发。冷热相煎下,我突感晕眩,瞬间失去重心,整个人跌倒地上。 不行!要休息! 我或爬或蠕到客厅去。 矇矓间,我在梳化上昏睡过去。 *** 醒来。天色已黑,惨白色的户外广告照明灯光穿透窗户玻璃渗入屋内。整个客厅黑一片、白一片,彻底从眩目的彩色世界分割出来。四周寧静得可怕。耳朵彷彿失去功用,听不见任何声响。 不,隐约听到厨房传来的滴水声。 滴、滴、滴、滴、滴…… 我再次想起牠——那条死不瞑目的鱼。 今早逛街市经过鱼档时,我看见死翘翘的牠,无意间与牠的目光对上。顷刻间,身边的人事物统统沦为背景杂音——全世界只剩我和牠。 明知道鱼是没有眼皮,无论是活是死,牠的双眼只得圆睁着。但我感觉到牠是有意识地瞪着我,牠是衝着我而来到这海鲜档,牠是为了与我独处而冒死离开海洋。我必须回应牠对我的渴求,绝不可辜负牠! 我匆匆买下这条显然不新鲜的鱼…… 滴、滴、滴、滴、滴……是盛夏的炎热令我生起错觉吗?也许吧。不论原因为何,我总得要处理牠,至少要将牠放入垃圾袋里,赶在清洁女工收集垃圾前丢出屋外。 厨门框前,我停下脚步。没有预想中的噁心腐臭,甚至是嗅不出丝毫鱼腥。我多走几步,发现本该在洗涤盆的牠已然失去踪影。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一丝热风自窗入屋,吹过我的脸。 难道是经过的猛禽或老鼠叼走了牠? 我松一口气,绷紧的眉头终于重归平顺。 「你在找我么?」一道不男不女的微弱嗓音倏忽从后传来。 我回头望向厨门—— 眼!巨型鱼眼正隔着厨门框瞪着我!黑瞳的直径刚好是门框通道的阔度,瞳的上方和下方是折射着异样彩光的眼白。 我的脑袋不听使唤,不断推测和想像鱼头的大小和鱼身的长度,间接将恐惧推向高峰。尖叫声已然离开声带和喉咙,快要脱唇而出之际,多条触手从鱼眼黑瞳中央高速迎面伸来,掩着我的嘴巴,紧缠我的四肢和颈项,将我整个人提起至半空。 没有被衣物覆盖的皮肤与触手紧贴着,再不愿意亦没能无视它们的质感,潺滑、柔韧。半透明的乌亮表层下,是紫黑色的血管,或粗或幼的。血管壁规律地起伏不停,有如心脏跳动那样。噗、噗、噗、噗、噗…… 我吓得快要昏厥,两个鼻孔本能地粗喘着,务求脑袋保持清醒。经过血液的运送,氧气到达心脏之处。噗、噗、噗、噗、噗…… 头脑稍为清醒之际,我发现自己和触手的心律节奏竟然同步起来。噗、噗、噗、噗、噗……是巧合? 「世上没有巧合之事。一切皆有因果循环。」嗓音淡然回应。 我闻言感到释怀——原来是自己作的孽,并非无故飞来横祸。 「来吧,该是时候偿还你欠『我们』的。」 更多触手从黑瞳伸出,沿着我的脚踭、小腿、大腿以蜻蜓点水之姿往上爬…… *** 猛然醒来。天边泛起鱼肚白,是月落日出的曖昧时分。不明不白不清不楚,鬱闷的,压抑的。 头很痛,像是撞伤的后遗,亦似是彻夜受风吹后的赤痛。 昨夜发生过甚么事?我怎会在厨房地面睡着? 也许是昏倒——我哭笑难辨。 应该是昏倒——我竭力催眠自己。 肯定是昏倒——我被恐怖巨鱼侵犯仅是恶梦一场。 我双掌按地,勉力撑起身体,无视下体的痛楚,缓缓步出厨房。 沐浴更衣,乘搭铁路上学去。繁忙时段,人如鯽,挤在罐头一样的车厢里,随着运输轨被分发到各地去。妻离子散,各在一方。活下去,活不下去。 谁在乎?我在乎!掛念,怨恨,復仇。合情合理…… 旁人纷纷掩鼻后退,彷彿我是恶臭来源。不。不是「彷彿」,而是千真万确:我也嗅到自身散发出来的浓烈鱼腥味。但我站在原地,佯装一切安好,继续举手拉着吊环扶手对窗发呆。 景物匆匆由右至左掠过,消失速度快得儿戏。像我的父母,逝去匆匆。他们都是渔民,乾瘪黑瘦,混身一股天然海风咸香。某天他们出海打鱼,再也没有回来。我明白那是甚么一回事,没有流泪…… 旁人在列车停站时争先恐后夺门而出,只剩我一人愣在车厢里。我知道他们为何惊恐——我的腹部在短短半分鐘内鼓胀得把裙子撑爆了,露出佈满紫黑血管的肚皮。如果内里的是人类婴儿,我相信是四个并排着的胖白小娃。 父母失踪后,兄姐将我送到大城市升学,待我毕业后回乡帮忙打理父母遗下来的渔业生意。我一直期待学成回乡与兄姐团聚,谁料一年前他们相继失踪…… 半透明羊水沿着我的腿往下滴流。我没有惊恐,反倒觉得自然——生孩子,有多稀奇?我冷静躺在地面,张开双腿,操控下体肌肉,使劲将孩子们推出来。 一分鐘?两分鐘?五分鐘?十分鐘?抑或是更多? 怎么时间如此难过? 我的意识开始迷糊,无法集中精神操控身体,身体彷彿不属于我。渐渐地,我感觉不了双腿的存在……不。我该说「我感觉不了『双』腿的存在」。两腿如一体,没能光是移动左腿或右腿,痛会一併痛,放松时会一起放松。 我意识到有甚么特别状况已然发生在我身上,但我最在意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孩子们能否顺利由子宫口离开。不过我后来知道自己多虑了:孩子们都是聪慧的,懂得自行另觅出路。肚皮不再撑得鼓鼓的,孩子们在我体内各处游来游去。部分性急的横衝直撞,抢先撑开我的嘴唇衝出来。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孩子们竭力扭动身体,猛力拍打地面,以频密而微弱的拍击声代替哭喊声。 不消数秒,更多孩子自我七孔鱼贯而出。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是鼓掌欢呼声!孩子们在感谢我的牺牲! 「只要渔民死光了,海里的孩子们活下去的机会就更大!」 我感动得流出眼泪来:生命真奇妙!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掌声冉退,黑暗袭来。 我原以为自己累得合上了眼睛,谁料在最后一刻我才发现自己早已没有眼皮。 痴莲(人性 / 心灵创伤) 二十年前—— 小荷是个人见人爱的六岁小女孩,胖胖白白的脸配上一双水灵大眼。她每天穿着荷妈亲手做的一双由彩色布碎拼凑而成的小鞋子到处玩耍,有时会跟同村的孩子们跑上山头採菇,有时会为独居老人送上新鲜採摘的漂亮花朵,有时会在湖边游荡。 荷妈曾多次提醒她切勿走近湖边,但小荷偏偏喜欢看莲花,说莲花是仙女的化身。荷妈忙着预备晚餐,不甚耐烦地反讥小荷幼稚。小荷不堪被讥讽,激动嚷着会带莲花仙女回家,然后头也不回衝出家门。 傍晚,晚餐备好了,小荷还没有回家。荷妈心绪不寧,深怕小荷遇上意外。她挑灯外出,急步走往湖边。 小荷不在。 荷妈的心头凉了大截,连忙前去村长家求助。没多久,大伙儿在湖边丛林间搜索。 无发现。 村长打算重新部署搜索行动之际,有人指着湖中央的一朵莲花大叫:「看!湖中那朵莲花上有一隻鞋!」 大伙儿定睛细看,却因光线不足而未能确定那是否一隻鞋。荷妈救女心切,不理眾人劝阻跳入湖中游向那朵莲花。游着、游着,她的身影突然消失了。 为免有更多人命牺牲,村民只得待天亮才落水找荷妈。不出所料,荷妈的脚踝被水草缠住,溺毙湖底。村民认得莲花上的鞋子确是属于小荷,但找遍湖底亦找不到她的身影。唯有继续在林间搜索。无果。个多月后,眾人认为找到小荷的机会渺茫,于是停止搜索。 村里开始流传莲花仙女带走小荷的传闻…… 「那是在你出生前发生的事情?」阿夏一边听得着迷,一边望着车窗外的油油绿草地,惊叹着这寧静山村背后竟有这种可怕事。 「不。当年我十岁,和小荷挺熟络。」芙儿没心情欣赏风景,逕自倚着椅背,微微仰首凝视车厢天花那色调偏冷的米光灯。 「小荷失踪一事是你当警察的原因吗?」阿夏与芙儿作伴数年,不难看出芙儿心事重重,尤其今趟「回乡之旅」是离乡别井十多年的芙儿主动提出,可见其别具意义。 「嗯……一部份吧。不能说是完全因为她,也不能说是与这事情毫无关係。」芙儿苦笑,些许后悔无故主动提及这大煞风景的陈年往事。回乡目的不是向各位乡亲苦老宣佈自己与阿夏的婚讯和设喜宴吗?不是要欢天喜地、眉开眼笑吗? 「不管如何……」阿夏是个聪明人,明明对案件内容细节有兴趣,但也知道要适可宜止。他轻拍芙儿的手背,安慰道:「事情已然过去,多想无益。」 「是的。过去了。」芙儿吁一口气,似是释怀,奈何揪心的感觉难以单凭几句安慰说话连根拔起。 颠着、簸着,好不容易来到村口。大城市发展一日千里,隐世小村亦逃不过时间巨轮的辗压,已然根据政府的规划建议打造成「山村旅游区」。生来就是城市人的阿夏未曾到过农村,觉得这地方别具风味,但在村内待了十多年的芙儿却嗤之以鼻:不也就是电视剧里的假农村吗? 驀地,一个想法在芙儿脑海掠过。 「阿夏。」芙儿拉拉阿夏的手袖:「我们先去莲花池那边看看吧。」 不出芙儿所料,莲花池已面目全非。池边的泥地与草丛变成了砖路与凉亭,上了漆的铁製围栏整齐绕池而立,莲花换了个品种,顏色更亮丽夺目,尺寸亦比以往的大上数倍。唯一不变的是头顶上的烈日,仍然炽热得恶毒。 芙儿逕自绕着莲花池逆时针方向拐圈踱步。时间彷彿随着步伐逆行,日落月出,瞬间回到二十年前那个夜晚…… 「我带芙儿外出散步散心。」晚饭后,芙爸病懨懨地对妻子说。 「嗯。」芙妈忙于照顾病儿,分身不暇。 夏夜有月,月下有蝉,蝉声扰人又烦人。路上,芙爸眉头锁得更深。芙儿乖乖不作声,默默尾随他快步走。 「芙儿,你爱妈妈吗?」 「爱。」 「你爱爸爸吗?」 「爱。」 「你爱哥哥吗?」 芙儿心里一寒,不自已停下脚步——她早前无意间发现爸爸向前任村长秘密查询有关人口贩子的事。难道爸爸为了替哥哥筹措医药费而打算卖掉她? 「你爱我吗?」芙儿无力反问。 芙爸没有回答,继续低头开步走。 芙儿想要跑回家去,双脚却不由自主随着爸爸走,纵然明知那是不归路。 途经莲花池,巧遇小荷。芙爸倏忽衝前打昏小荷。芙儿明白爸爸的意图,连忙拉住他。 「小荷是无辜的!」 「但我捨不得你啊!」 芙儿不期然松开了手——她听得出话里的割捨与坚决。爸爸向来善良老实,日子艰难亦不会做鼠窃狗偷的勾当。奈何今次关乎儿子的生命安危和女儿的命运!他寧可割捨良知,亦要保住家人。 芙儿理解了、妥协了,芙爸眼神反倒更为悲愤不安。他脱下小荷的一隻鞋,使劲拋向莲花池。鞋子刚好不偏不倚落在池中央的一朵大莲花上。 父女两人不约而同望向那朵大莲花。纯白莲花被夜色沾污成带有瘀青的淡灰色,悉才看来色彩繽纷的小鞋子亦被迫融入夜色,成了一个若隐若现的小黑点。 小黑点,人生里的大污点。 来到约定的地方。人口贩子没有芙儿想像中的鼠头獐目。他相貌平凡,打扮平凡,举止平凡,有如田里的一颗穀粒,独一无二却平凡普通。 二人无声的奉上小荷,默默的收下金钱,不能见光的交易在无光的树林中顺利完成。 芙儿自此在这夜池边中无限轮回。 昼如夜,夜是夜。此人是小荷,那人是小荷,异装同脸。池中有莲,家中有莲,路中有莲,莲上有鞋。 疯了。芙儿的世界疯了。 需要救赎。无人能救。只得自救。 救哥哥,牺牲小荷。救自己,牺牲谁? 「记住,卖掉小荷的人是我,不是你。」 「我没有阻止你。」 「阻止得了么?」 「至少,我该要尝试。」 「尝试有用么?」 芙儿如梦初醒——芙爸企图独自扛起一切责任,救赎芙儿。她不自控笑着流泪,内心得到救赎的同时又跌落另一深渊——自己得救,爸爸牺牲。 真的得到了救赎吗?不肯定。 她离乡到城市寻找工作,辗转当上警察。对失踪案尤感兴趣。找人,找救赎。找到人,找不到救赎。 收到来自家乡的信,提及哥哥病逝。她丢掉信件,假装未曾收到。根本没意义,根本谁也没能得救,无论牺牲多大。 芙妈来了,问芙儿为何不出席哥哥的丧礼。她说不知道哥哥逝世一事。芙妈低头掩面大笑,笑了很久,然后哭了很久。「你爸说你不会为此回来,我说你不是狠心的人。原来我们都错了——你根本不知情。」 有甚么值得笑或哭?芙儿不明白。或许妈妈也不明白,纯粹为笑而笑、为哭而哭,无谓却有为。至少她的情绪得以紓缓,面容不再绷紧。 数年后,芙妈死了。芙儿同样没有出席丧礼。她向上司请假数天,躲在家里,足不出户。不断忆起妈妈当日又哭又笑的癲狂模样。真羡慕。没有隐藏,没有秘密。 假期完结后,芙儿重投工作。警局来了一个新丁,名叫阿夏,比芙儿年轻数载。他长有一张孩子脸,胖胖白白,水灵大眼,像小荷。芙儿的目光离不开阿夏,主动接近他、勾搭他。二人由相识至同睡一床,仅是三天内的事。 阿夏不解。 「你不似是水性杨花的女人。」 「你不似是诸事八卦的男人。」 阿夏开始追求芙儿。芙儿不接受,却偶尔与他同睡。为何不爱他却会与他睡?是发洩,是鬱闷,或是对往事的情感投射?芙儿解释不了,亦不想解释——找到解释之时,另一个问题就会随即出现。 继续同睡,继续被追求,继续找人找救赎。生活不过如此,平平凡凡,无无谓谓。 数年后的某天,芙儿收到来自儿时邻居的一通电话。对方说芙爸病重,行将就木,希望她回乡探望。 「是他希望我回去,或是大家希望我回去探望他?」 「他坚持不要通知你,但大家还是决定要告诉你。」 「我明白了。」 当晚,芙儿跟阿夏说要尽快回乡宣佈婚讯、设喜宴。 「你跟谁结婚?」阿夏诧异。 「你。」芙儿明白阿夏的不明白。 颠着、簸着,好不容易来到村口。大城市发展一日千里,隐世小村亦逃不过时间巨轮的辗压,已然根据政府的规划建议打造成「山村旅游区」。生来就是城市人的阿夏未曾到过农村,觉得这地方别具风味,但在村内待了十多年的芙儿却嗤之以鼻:不也就是电视剧里的假农村吗? 驀地,一个想法在芙儿脑海掠过。 「阿夏。」芙儿拉拉阿夏的手袖:「我们先去莲花池那边看看吧。」 不出芙儿所料,莲花池已面目全非。池边的泥地与草丛变成了砖路与凉亭,上了漆的铁製围栏整齐绕池而立,莲花换了个品种,顏色更亮丽夺目,尺寸亦比以往的大上数倍。唯一不变的是头顶上的烈日,仍然炽热得恶毒。 芙儿逕自绕着莲花池逆时针方向拐圈踱步。踱踱踱,时间有可能随着步伐逆转,带她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吗?若明知结果,她还是会不阻止爸爸卖掉小荷吗? 老家陋宅里,趁着阿夏上厕所的空档,芙儿凑近芙爸耳边直接问:「若明知结果,你还是会卖掉小荷吗?」 「会。」气若柔丝的芙爸斩钉截铁:「因为我是当爸的。」 「若没有遇上小荷,你会卖掉我吗?」 「会。因为你们兄妹俩都会活着。活着才会有希望。」 芙儿大受刺激,转身夺门而出。 夏夜有月,月下有蝉,蝉声扰人又烦人。路上行人疏落,却异装同脸,小荷的脸。路中倏忽生出白莲朵朵,莲上皆有小彩鞋一隻。芙儿知道自己疯了,眼前尽是幻觉。理智脱轨,她不再恐惧,像个十岁的少女那样跳脱轻盈,一步踏一莲,来到池边。 池边有人,像小荷,像芙爸,像人口贩子,像阿夏。她握着一隻彩色小鞋,木无表情直盯池中那朵大莲花。芙儿走近女子,女子报以微笑,递上手中小鞋。 芙儿接过它,模仿爸爸当晚的姿势,以完美的拋物线弧度拋出小鞋。小鞋不偏不倚刚好落在池中央的莲花上,有如二十年前的那夜。纯白莲花被夜色沾污成带有瘀青的淡灰色,悉才看来色彩繽纷的小鞋子亦被迫融入夜色,成了一个若隐若现的小黑点。 女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豁然开朗。芙儿脚下的白莲和小鞋驀地消失隐去,唯独女子依然完好站在面前。笑过以后,女子转身离开,身影没入林间不復见。 芙儿惘然——她不肯定对方是幻觉或是确切存在的真人。 数日后,芙爸与世长辞。 「既然不需要冲喜,你还会跟我结婚吗?」 「你想跟我结婚吗?」 「想。我爱你。」 「那就继续吧。」 喜庆夜,大排筵席。此人是小荷,那人是小荷,新郎是小荷,老爷是小荷,奶奶是小荷,满堂皆是小荷。芙儿带醉喜极而泣,感激小荷前来祝福她。 宴后,宾客散去。醉得几近失去意识的芙儿被搀扶到新房去。滚烫的脸庞忽尔凉凉的。她知道有人为她用湿毛巾抹脸抹汗。 「谢谢你……小荷……」 「不用客气……」 说着说着,阿夏哭了。晶莹泪水沿着胖白的脸颊下滑,水灵大眼楚楚可怜。像小荷。 青年与海(人性 / 生活) 「你不是跟朋友喝酒吗?怎么回来了?」 「本来是的……谁料有人邀请了那烦人的老头,害我没心情喝酒,那就借故提早离开。」 「你在说钓到巨型马林鱼的老人?」 「不就是他!每天四处吹嘘自己多厉害!噢!真讨厌!而且……只有天晓得他是真的钓到巨型马林鱼,或是凑巧在浅滩上捡到巨型鱼骨!」 「你不相信他?」 「你相信?」 「我相信。大海变幻莫测,总有意想不到的新奇事。」 「话虽如此,我硬是没能相信一个瘦削老头可以单凭个人之力战胜鯊群,将巨鱼拖回岸,更何况他使用的只是传统手划船和鱼叉、刀子、船桨之类的简单工具!这根本不合逻辑。」 「逻辑的确重要,但『相信』更重要。人生总有没能解释的事情,硬要找答案只会苦了自己。倒不如暂且放下理智,好好欣赏励志的故事吧。」 「你讲及重点了!知道我为何不喜欢那故事吗?不就是因为那老头硬要将得而復失的惨痛经歷讲成励志故事!」 「你用这种角度去解读那故事,的确没有错。不过,为人生增添一点希望、一点意义,不是挺好吗?」 「那是自欺欺人。」 「别说晦气话,那会令你的心情更差劲。」 「嗯,母亲。」 「快去休息吧。」 「晚安,母亲。」 「晚安,我的孩子。」 与母亲拥抱后,我到浴室抹身,然后回睡房去,瑟缩被窝里。无法入睡。越是想要放空,越是察觉大量零碎却不相干的生活片段在脑袋里晃来晃去,十分碍眼。 我不再强逼自己入睡,穷目盯着窗外那片无穷的漆黑,看不见天和海的交界。也许天和海已然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消失,窗外的确只剩下虚空的漆黑。 驀地忆起早前经过码头时,有一游客向我问路。他来自内陆的大城市,因听闻有人捕获巨型马林鱼而慕名前来拜访。我仔细打量他。他衣着讲究,谈吐有礼,双目有神,但我不喜欢他——他说羡慕我这以海为伴的渔夫,认为我的生活必定是自由自在的。听罢,我笑而不语,没有告诉他老头的住处,逕自走开了。 为何有人会喜欢海?无边无际,看不见尽处,看不见出路,看不见任何可以掌握在手的事物。他说自由自在,我说了无意义。出海撒网,收网回航。我用鱼虾蟹的生命换钱,正如大海用我的人生去编写它的浩瀚故事里的一个小桥段。 我依然如此的卑微渺小,儘管我已耗尽力气去活好我的人生。 不忿,不甘,奈何没奈何。 世上没有多少人能够有幸独个儿捕获巨型马林鱼或是打败鯊群。 ***** 月将落,日将出,我在这晦暗不明的时段展开新一天的工作。 母亲劝我不要独自出海。我不依。心里总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鬱闷需要抒发。 海浪微晃,船身有规律节奏地摆动,像摇篮。我的意识逐渐模糊,儘管明知这是不应该的。我应该要与更多船员一併出海,我应该要时刻留意海面情况,我应该要……其实我讨厌「应该」…… 船身倏忽剧震,我猛然惊醒,发现船尾破损,海水涌入船舱,船隻正在沉没。发生甚么事?我甚么都没有看见。 我愣在原地,完全没有登上救生小艇的打算——抑或是我根本没有活下去的打算?我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想死,只知这的确是结束沉闷生活的一个绝妙途径。我窃喜,享受海水的冰冷,享受水压带来的窒息感,享受不带个人意识的寧静…… 「他妈的……」这是我恢復意识后的第一句说话。 医生为我检查,问我是否记得自己的遭遇。 「我登上了人鱼岛。」我瞥了瞥掛墙历,开始撒谎。 医生笑了,再次为我检查头部伤势。 「我遇上风浪,船隻沉没了。人鱼救了我,领我登岛,告诉我水果和淡水的位置。我花了两日时间用岛上的巨型植物造筏,离开人鱼岛。临别时,人鱼送我一粒珍珠当纪念品。谁料回程路上我再遇风浪……」我绘影绘声,比手画脚。 医生开始认真听我说话,问我珍珠在哪。 「在我的裤袋里……噢!不知道有没有弄丢呢?」我依稀记得两星期前,我曾在沿岸石滩捡到一粒小珍珠。我当时随手把珍珠放在裤袋里,然后忘记了处理它。我不肯定它是否尚在裤袋里,但不要紧,我可以说是被海水冲走了。 医生转身从抽屉里取出一粒色泽暗哑、形状岩巉的珍珠。 「噢!是它!」我当然认得这粒珍珠,就是因为它不漂亮,没有金钱价值,我才会忘记处理它。 医生和护士们纷纷露出惊喜神色,说我遇上奇蹟。消息传千里,大量媒体前来採访我,甚至有知名作家请缨为我写下这段奇遇。我乐意之至。 某夜,我到酒吧买醉,巧遇寂寞的老头。他不再意气风发,回復最当初的憔悴模样。 我上前跟他打招呼。他会心一笑,邀我对饮。彼此谈天说地,讲女人、讲金钱、讲大海,偏偏没有提及巨型马林鱼和人鱼岛。 「大海变幻莫测,总有意想不到的新奇事。」 「人生亦然。」 「对啊!精彩,就是因为没有常态。」 「以及不合逻辑。」 「嘻!逻辑的确重要,但『相信』更重要。人生总有没能解释的事情,硬要找答案只会苦了自己。倒不如暂且放下理智,好好欣赏精彩的故事吧。」 「精彩的故事能为人生增添希望和意义。妙极!」 爱情微说.五则(爱情) 《我寂寞》 「你爱我吗?」你问我。 我没有开口回答,仅报以热烈的拥吻。 数十年后,我还是不敢告诉你:我不爱你,但我需要一个爱我的人。 《恋旧》 爱你,是因为你只活在我的过去里。 如果与我廝守的是你,我应该不致如此爱你。 我唯有将你藏在心里,另找一个人伴在我身边。 《最爱是谁》 我每天在你背后默默守护你,为你欢笑为你哭。 因为我爱你,亦因我最爱自己—— 我绝不会让自己有任何经歷情伤的机会。 《爱情是甚么》 我问:「爱情是甚么?」 你答:「bbpe,pqmb。」 我带笑轻吻专注打游戏机的你,感激你在生死关头还记得我习惯用仓頡输入法。 《夕阳无限好?》 门不变,床不变,十年如一日。 你在变,我在变,一日如十年。 夕阳无限好?谁愿渡黄婚? ***註:「黄」有「变黄而枯萎」之意。 自作多情(人工智能 / 执着) 傍晚,天色微蓝微紫。八旬老翁菲腊挽着机械僕人美琪的臂膀慢步走入主题公园,状甚亲暱,好比一对恩爱夫妻。半小时后,二人登上摩天轮八号车厢一刻,装饰用霓虹灯刚好亮起,七色彩光梅花间竹闪烁着,夺目耀眼。 菲腊很高兴,认为这是上天特意送他的祝福:「美琪,今天定有好事情发生!」 「何出此言呢,菲腊?」美琪凡事讲求逻辑和理性,没能理解菲腊话中因由。 菲腊的热情瞬间减退大半。美琪钢皮钢骨,里外不是人,却拥有与亡妻同样的名字,亦同样暱称他为「菲腊」。「直觉而已。我们静静看风景吧。」 「好的,菲腊。」美琪报以一个完美微笑。 无可否认,她的笑容很好看,但菲腊更爱亡妻那有缺陷的笑容——她的一隻门牙崩掉了,露出一个黑色大窿,可笑又可爱。 八号车厢停在高空,菲腊落寞倚窗远眺,眼界尽处宛如亡妻灵魂的所在地。 他掛念她。她是个细心体贴的女人,担心自己离世后菲腊会无人照顾,所以预先订购机械僕人,将菲腊的喜好和生活习惯输入资料库。一切准备妥当,只待菲腊激活僕人时为它命名…… 「菲腊,小心!」美琪突然高声示警,飞身扑向菲腊。 菲腊尚未意识到危险时,整个人已然随着松脱的窗玻璃往下堕。美琪及时一手捉住菲腊臂膀,一手抓着半松脱的车厢栅门,与菲腊于半空中摇摇欲坠。 菲腊看着玻璃掉落地面,粉碎满地,害怕得心底直发毛:「美琪,快放手!不然你会跟我一起掉下去!」 「菲腊,不用害怕。我的资料已上传至云端,你日后只要带着单据前往任何一间机械人售卖店,职员就会将资料下载至新机体,我就可以继续为你服务。」美琪以冷静平淡的语调简介后续服务流程,清楚易明,但听在菲腊耳内却是万分刺耳。 救援队伍到场,一边张开救生网,一边调校机械臂的伸展角度,打算从正下方接过菲腊和美琪。奈何机械臂还没准备妥当,车厢栅门已然脱落,二人随之往下直堕。美琪不带情绪,迅速反应过来,临危将菲腊推至救生网范围内。菲腊毫发未伤,美琪则在网外跌个粉身碎骨。 菲腊不理旁人劝阻,衝到美琪身边跪地痛哭流涕,彷彿面前的是相依相伴多年的亡妻。 美琪死了?菲腊霎时间分不清楚美琪到底死了没。虽死犹生,虽生犹死,生死不适用于它。 「先生,不用难过。这款机械僕人售价相宜,不会花你很多金钱。」某位路过的老太太上前安慰菲腊。她指向身后的机械僕人——它拥有跟美琪如出一辙的外型和完美微笑。 「先生,我们是量產的,从不缺货。」机械僕人模仿老太太的口吻,安慰菲腊。 菲腊傻眼愣住,理智和情感纠缠不清。 它的安慰说话表面情感满满,背后实则不含任何情感。如果硬要赋予这段说话一些情感,那情感亦只能是来自位置被动的菲腊。若他选择相信机械僕人是有情感的,他就会对之投放情感,然后认为这段说话是饱含情感。 一切在于他一念之间…… 「谢谢你的安慰。」菲腊倏忽心境澄明,拭走眼泪,展露笑容。 「无需客气。每个『二零一三一四』都是为了服务人类而存在。」机械僕人对答体面,是辅助人类的上佳工具。 「谢谢你,二零一三一四。」菲腊对面前的它说,同时对身后的机械残肢说。 不介意(生活) 下班回家,淋浴。 我站在花洒头下享受热水的温度和洗头水的香气,目光却分心瞄向镶嵌墙身的全身镜。 今天,同事开玩笑嘲说我满身肥肉,我笑劝他别对四十岁的女人太苛刻。哄堂大笑。听着欢声笑语,我没法再欺瞒自己——我的确十分介意! 镜子慢慢被蒸气罩上一片模糊,我穷目亦只见一团啡黄色的色块。像油炸过度的麦乐鸡鸡块,也像儿子俊仔所讲的亚古兽。 「亚古兽……」我忆起俊仔给我展示过的亚古兽图片,不由得傻笑起来:「要沾甜酸酱……」 沐浴后,我和俊仔及阿美开始用餐。阿美是我妹。我跟前夫离婚后,阿美就搬来与我和俊仔同住,替我照顾俊仔。俊仔很喜欢阿美,会夹餸菜给她,但不会夹给我。我心里不是滋味,但我不打算告诉他阿美就是前夫当年的外遇。 若问我为何可以如此大方,可以将破坏我婚姻的人留在身边,照顾我的儿子,耳闻目睹儿子爱她甚于爱我?因为现实。现实是我需要工作赚钱,现实是阿美是我唯一可倚靠的人,现实是我没有介意的本钱。 饭后,俊仔做功课,阿美洗碗,我躲在浴室抽菸。叼着菸,我不自禁再次盯着全身镜里的自己——啡黄的肤色,方长的脸,矮肥的身材——像我爸,又像亚古兽。我驀地想起甜酸酱,然后想起阿美。人如其名,阿美的确长得美。她像妈,五官精緻,皮细肉嫩,玲瓏浮突。换着我是男人,我也会选择阿美…… 恨不来。根本不知道该恨谁?恨阿美太漂亮,恨前夫好色,抑或恨自己像亚古兽? 我笑了:我真的很像亚古兽。 啪——啪—— 「妈咪!我肚痛,要大便!」 我匆匆将菸屁股丢入座厕,冲水。我离开浴室,看见俊仔早已肚痛得脸色发青,一股劲儿衝入浴室去。 「妈咪!菸味很臭啊!」俊仔隔门抱怨。 「你的大便也很臭呢!我老远也嗅得到!」阿美代我反嘲。 我望望阿美,苦笑,笑他们像极两母子。阿美也对我报以微笑,但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明白我的想法,或是纯粹笑俊仔傻气。 算了吧。没所谓。 我和她间聊几句不着边际的,然后回到睡房去。 该要睡,想要睡,却偏偏没能入睡。太多琐事在心头。同事、肥肉、麦乐鸡、亚古兽、甜酸酱、俊仔、阿美、前夫、香菸、大便……香菸很臭,大便很臭…… 我傻傻笑了:很无聊,怎么我满脑子只有这些无聊的东西? 不够累吗?我需要累得让脑袋没力气去想这些无聊的。 我更衣换裤,套上波鞋,打算到附近的海滨长廊散步。 「姐,买菸吗?」阿美从俊仔的睡房探头出来。这个时间,她正在为俊仔检查功课。 「对……要买菸……」我撒谎——明明衫袋里还有半包香菸。 「不如让我去吧。你工作了一整天,需要好好休息。」阿美满脸疑惑,似乎察觉到我的不对劲。 「不了……我自己去就可以……」我没有回望她。 「姐,我……」也许是基于内疚,阿美一直努力助我打理家头细务,包括夜半买菸。 「我说——不!」我加重语气,拉长字音,满腔怒火不言而喻。 阿美呆了,霎时没法应对。俊仔似乎听到厅中的异样,探头察看。他望我的眼神带有怒意,彷彿已判定我在欺负阿美…… 我头也不回开门离家。 夏夜,海风湿重,翳侷闷人。岸有灯火,海浪微盪,从多个度折射着黄光白光,闪闪烁烁。我的目光纵然停留在海面,却无法捕捉任何一抹波光。我边行边放空,越放空越见混乱。 我凭栏抽菸,抽得很兇,不欲再理会臭味或是甚么其他的。 这是专属于我的寧静。我要好好享受它…… 最后一根菸殆尽,指隙间突然空虚无限。 我不捨就此回家,奈何忘记带银包,无法买菸。 「要菸?」一根香菸驀地从左边伸至我面前。是前夫。听闻他跟我离婚后经歴几次搬迁,不过兜兜转转还是在同一地区。这地区说不上大,也算不上细小,但要在街头偶遇是有一定难度。 因着这次稀罕难得的偶遇,我决定接过香菸。正要掏出打火机时,他又识趣地主动为我点菸。 「怎么了?突然那么体贴?」 「你不开心?」 「是的。但与你无关。」 面对带刺的话,前夫没趣地倚栏远佻对岸,默默待我享用完整根香菸。 「还有菸吗?」 「有。」 前夫再次递菸、点菸,但他没有继续保持沉默。 「俊仔还好吗?」 「与你无关。」 「即使我跟你离婚了,我依然是俊仔的爸。」 我幽幽一笑。 「俊仔的爸啊!俊仔希望在接下来的暑假参加交流团,但我腾不出费用。」 「多少?我付!」 「五万七千五百元。」 「好!没问题!小意思!」 在毫无心理准备下被戳中痛处,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 「怎么……我的天大难题……对你……只是小意思……」 「别傻、别傻!我顺口讲讲而已……那笔钱对我而言绝不是小意思……但也说不上『天大』难题……」 「为何……做错的是你们……受苦的人……却是我……」 「阿顾,对不起。」 「道歉有屁用!」 「既然你认为道歉无用,那我就送你一个承诺——日后你遇上甚么麻烦,也请找我帮忙,我会尽力帮助你。」 虽然没能继续以夫妻之名一起生活下去,但我相信他:我清楚他的脾性,他真的会竭尽所能兑现承诺。当下问题是我能否接受、是否介意……不,该说是我有没有拒绝和介意的本钱。 如果我不是急需用钱,我早已弹指将菸屁股射向前夫的脸;如果我不是需要有人帮忙照顾俊仔,我早已将阿美赶出家门;如果我不是知道为人母亲之责任,我多么想就此弃下俊仔,展开更自由自在的新生活! 可惜,世界从没如果,只有因果。既然我诞下了俊仔,我就要必须对他负责——为了他,我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你为俊仔筹谋那笔款项吧。我实在没有办法。」我心不甘情不愿,却没奈何。 「好!等我好消息!」前夫笑得很灿烂,似是找到赎罪的方法,以后不需背负骂名。 我跟前夫挥手道别,然后慢步回家。 嗯……怎么形容呢?平静如水,所有情绪消散无踪。没有比刚才更难过,因为悉才低头一剎已是顶峯。此刻脑袋里再次塞满无聊东西,甚或是比之前更无聊的。童年时与邻座同学争吵的片段、结婚前跟老妈到宝莲寺拜大佛时的长长石级、兼职时拾到一个十元硬币……细细碎碎的,散乱零落的。 忽尔完全失去抽菸的欲望。解释不了,亦不需解释,反正是个很不错的改变。如果我没有沾上抽菸恶习,也许省下来的钱足够俊仔参加几次交流团,自己亦不需向前夫求助…… 我沦落至此,自己或多或少该要负上些许责任吧…… 既然是自己的错、自己的选择,也就是活该,也就没甚么好抱怨…… 我活该……我活该……我活该…… 我如此催眠自己。 几片黄(生活 / 自我) 秋意绵绵,凉风颯颯,树梢偶尔掉下几片黄。她慢步于公园大道,有意无意踏在枯叶上。沙沙沙,听来已然粉身碎骨,看来完好无缺。 「完好?」现在的她问。 「无缺?」曾经的他问。 很多人说他生活美满。家境富裕,头脑聪明,五官英气,身材高大。闻言他总是假笑,笑对方客气得过份。奈何对方从未察觉他的笑容虽假,情感却是真实而强烈的:他的确认为对方很过份。他想要的从不是这种生活,可惜每次对此表示厌弃时,总有人批评他不知足。 轻叹一声,继续前行。踏踏踏,沙沙沙,声声撕心裂肺。像父母的哭骂,令人痛,也令人愧疚不安。无论他们如何呼天抢地,他终究永远不会回来。 迁入新居,展开新生。吃力,困难。已然表达得很清楚,对方还是假装不知该使用哪个称谓。有人说不介意,有人说很平常,话题和目光却只停留在胯下之物。 无处诉说的孤独日夜縈绕不散。曾发誓永不后悔,曾以为自己是多么坚毅勇敢,曾相信世界其实不是那么单一而绝情…… 步出公园,拐了几个街口,来到医院门前。 「医生,早晨。」 「早晨。近来身体好吗?」 「好……不过……」 「不过甚么?」 「我想再做手术。」 「为甚么?」 「不适应现在的生活。」 「不适应身体的变化或是有其他困难?」 「是生活上的困难……其实我很满意现在的身体,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自己!过往的我根本不是我!可惜旁人都不是这么认为……」 「所以你想要回以前的性别?」 「不——我是不想要任何性别。」 「噢……抱歉我还未能捕捉到你的思路。」 「这些日子,我遇到的问题大都源于旁人无法定彻底认同我是男或女。如果我没有特定性别,可以在『男』、『女』、『跨性别』、『无性别』几个类别之间游走,可能会更自由!」 「依我看来,你再次做手术之后,将要面对的问题会更多更严重。」 「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我还是想要放手一搏——我坚信每次改变都会带来新的可能、新的希望。」 「既然你坚持,我会按程序写信转介你去心理辅导部门作专业评估。」 「谢谢你。」 跟医生多聊一会后,她步出医院,再次走经公园。 秋意绵绵,凉风颯颯,树梢偶尔掉下几片黄。她慢步于公园大道,有意无意踏在枯叶上。沙沙沙,听来已然粉身碎骨,看来完好无缺。 「以前未完好。」现在的她说。 「将来会无缺。」曾经的他说。 她笑了,笑自己傻,笑自己依然沉浸在幻想世界当中,相信自己的人生将来一定会变得完好无缺。 明知无人能断言明天一定会更好。 奈何人总需要一个努力的原因、一个继续活下去的原因。 那个原因名为「希望」。 「我定要继续努力。」现在的她说。 「好好活下去吧。」曾经的他说。 秋意绵绵,凉风颯颯,树梢偶尔掉下几片黄。 她慢步于公园大道,放眼欣赏沿路风景,不再留意地上的枯叶。 那片树林(心灵创伤 / 灵异) 依稀记得事发时正值春季,放眼尽是一片青葱翠绿。 对于当时年仅八岁的汤米,独自闯进这片渺无人烟的树林里,不害怕吗? 害怕,但他似乎更害怕树林外的…… 甚么?树林外有甚么? 他记不起。 *** 汤米花了二十二年时间去回忆,却仍然想不起自己在树林外遇到甚么。 妈妈曾提及过,搜救队在树林里找到他时,他已陷入昏迷,一丝不掛,头部重伤。原以为汤米被变态色魔拖入树林施暴,谁料医生检查后却说他身上没有被侵犯的痕跡。加上汤米记不起进入树林前后的遭遇,案情变得更为扑朔迷离,警方无从入手调查,只得在半年后将此案列为悬案。 由于受惊过度,汤米性格大变,变得阴沉。朋友不敢接近他,说他的表情很可怕。童年不再愉快。妈妈数次为他迁居、转校,直至汤米说累了,想要安定下来。 就这样,汤米在这地方待了二十二年。 这是一个老旧的住宅小区,居民大多是上年纪的老者。他们早上会到公园晨运散步、互相打招呼,然后会认为生活很美好。老者不需要夜生活。晚上十时许,整条大街已然乌灯黑火。 对年轻的汤米而言,这种生活平淡乏味。惟每当他对外界感到好奇或是鼓起勇气打算到别的地区间逛时,零碎的回忆却同时涌上心头,恐惧再次通体蚀骨。 记起了?不。记忆过于散乱,根本没法拼凑出事情的来龙去脉。牵制他的仅是那股莫名的恐惧。 汤米哭了,浑身颤抖。妈妈上前安慰他、拥抱他。惊恐的汤米在妈妈的怀抱里安然入睡。 *** 妈妈死了。 汤米瑟缩被窝中,连续七日无眠。 他看见那片树林在眼前。他置身于树林当中。他从树梢叶子之间的隙缝间看见灰濛濛的天空。他嗅到草腥混和雾水的清新气味。他感受到脚下有大小不一的石块…… 汤米知道自己快要疯掉。 他不甘心。 鼓起勇气,衝出家门。 夜深,身穿酸臭睡衣的汤米在无人大街上赤脚狂奔。 路面偶有杂物垃圾或是醉汉摔破酒瓶遗下的玻璃碎片,但在汤米眼内,那都是大小不一的石块;马路上车辆渐多,灰黑的废气在汤米鼻腔内变成了草腥混和雾水的清新气味;连花园的住宅平房往后冉退,身边景物换上奢华时髦的装束,高耸入云的参天大楼在汤米眼中成了百年老树,闪烁繽纷的霓虹就是叶子隙缝间那片灰濛濛的天。 跑呀跑。路不尽,梦无穷。 汤米在一片树林前停下脚步。 是当年那片树林吗? 他喘着粗气,穷目细望夜月下的树林轮廓。发现树林前有一小屋,像极儿时居所。 怎么会在这里?幻觉吗? 疑惑之际,忽尔有一男孩从小屋正门蹦跳步出,熟练地拐进屋旁小径。汤米认得那张脸——根本是八岁的自己。 汤米尾随男孩去到屋后花园,谁料幼童突然剎停脚步,高喊:「妈妈!」 汤米循男孩目光望去,只见妈妈与男邻查理叔叔拥作一团。 「汤米!你怎会在这里?你不是在睡觉吗?」妈妈大惊,连忙整理衣衫。 「我被电话铃声吵醒了。」男孩打呵欠,伸懒腰。 「电话?妈妈现在去接电话。」妈妈神色慌张,与冷静的查理叔叔形成强烈对比。 「不用了。我刚接听电话了。爸爸说他忘记带重要文件,希望你能将夹万内的文件放到餐枱上,方便他回来拿取。」男孩聪明伶俐,却未能看明白眼前的事——他以为拥抱是普通不过的事,就像自己高兴时会跟同学拥抱,不分男女。 「噢!汤米真乖!妈妈这就去办!」妈妈匆匆带着汤米回到屋里去。 妈妈在睡房夹万前忙着的时候,查理叔叔走近坐在梳化看电视的男孩:「不如一起到树林那边散步,好吗?」 *** 「不!不要!」树林内,汤米和男孩的声音重叠起来,同样的语气和音量,同样的惊恐与无助。他只能眼巴巴看着查理叔叔如何用石块狠砸男孩的头部,看着后来赶到的妈妈带泪呆站一旁,没有任何阻止查理叔叔的举措…… 男孩头部受伤昏倒的一刻,男孩跟查理叔叔的身影消失了,只馀双眼通红的妈妈愣在原地。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月落日出之间的晦暗不明逐渐显现,灰蓝与橙白在天空柔和相争。是分别时刻,无论愿意不愿意。 「对不起,汤米。我是你的妈妈,我该要不顾一切保护你,我该要阻止查理……」 「但你同时是个人。在恐惧面前,人类甚么都不是。」 汤米虽失去事发时的记忆,但他清楚记得爸爸遇意外离世后,妈妈的手脚不再瘀青。 曾有好一段日子,查理叔叔每天到来看望母子二人,会送亲手栽种的盆栽给妈妈,也会为汤米带来很多有趣的玩意。汤米虽没有跟查理叔叔一起玩耍,但他感受到当中的关怀,打从心底喜欢查理叔叔,奈何妈妈对查理叔叔越益冷淡。 某日,查理叔叔要搬家到别的城镇去。妈妈当日整天神色黯然,经常靠着窗玻璃呆望查理叔叔指挥搬运工将傢俬抬上车。汤米看不懂成人的心思,说要为查理叔叔送行。妈妈不依,只道不要妨碍人家:「妈妈已耽误查理叔叔很多时间。」 傍晚,搬运工已然备好一切。查理叔叔登车前,依依不捨望向汤米和妈妈的屋。妈妈立时退后远离窗户,汤米则傻傻向查理叔叔挥手道别。 查理叔叔就此彻底退出母子二人的人生…… ***** 日出,光芒四射。灰蓝橙白褪下舞台,柔和的金黄洒落青葱树林之上。 又一个春日。又一个开始。过去就此成为过去。 汤米战战兢兢走入树林。他感受到脚下有大小不一的石块。他嗅到草腥混和雾水的清新气味。他从树梢叶子之间的隙缝间看见天空。不是灰濛濛的,而是蓝得清澄、蓝得可爱的天空。 天挫(生活) 我的目标是成为一个大学毕业生,找一份薪高粮准的工作,给含辛茹苦将我养育成人的两老过上好生活……想得美好,奈何我资质鲁钝,记忆力欠佳,自幼学业成绩强差人意,根本没能考入大学。 我拿着成绩表,失落地离开课室,独坐操场一隅,不禁哀叹一声:「我自问并非贪心,纯粹想给家人过上好生活。为何上天不给我一个更聪颖的脑袋或是更好的记忆力?」 此时,一张宣传单张被不知哪来的怪风吹至我脚边。 「单车学会特别训练班——体坛明日之星的摇篮!」除了一句不顺口的老土粗体橙字标语外,单张上还註明「前奥运金牌得主担任教练」及「学届运动员升学路线」等字样。 我灵机一动——难道上天正在回应我? 不假思索,我连忙根据单张资料前往报名。 经过一连三日的筛选后,本校逾百名报名者只馀五人有资格接受训练,我有幸成为其中一员,亦是年纪最小的一个。 首日训练的内容相对温和,多是运动理论和有关人体肌肉的知识。接下来的数星期,教练逐渐加重体能训练的强度,并因应情况限制我们的饮食内容和份量,学员们叫苦连天。半年后,有一学员耐不住刻苦,提出离队申请。教练不予挽留,马上批准。 「没能装备身心的人,没有资格讲梦想!」 我被教练这句说话深深憾动着。 我开始反思自己有何梦想。成为一个大学毕业生?找一份薪高粮准的工作?给含辛茹苦将我养育成人的两老过上好生活?就是这样?没有其他? 不。 不知何时开始,我经常梦见自己站在颁奖台领奖的画面——礼炮连响,彩色纸碎漫天飞舞,父母在台下喜极而泣,同学朋友们齐齐为我欢呼喝采……这才是我的真正梦想!我要成为世界单车冠军! ***** 如我当初所愿,我以「单车运动员」的身份考上大学。曾经的我,也许会于愿足矣,有意无意放慢训练步伐,悄悄将生活重心放置于人脉关係或是事业发展;现在的我不同了——我渴求冠军宝座,我全盘心思落在单车训练上。 教练告诫我必须好好处理自己的心理状态。「不是必须要嬴,但必须安全,完完整整回家去。」 我敷衍一笑,笑说自己不是幼稚的孩子。 迎来升读大学以来第五个比赛,亦是首个大型国际赛事。由于之前入围赛成绩算不上标青,我被安排在中游位置,被一眾差不多程度的参赛者包围着。讯号响起,逾三百位学届单车好手同时起步。我有意无意瞟了瞟前方,人山人海,无尽的彩色头盔晃晃荡荡。 半小时过去,我仍然没能突破重围。我开始焦急:虽说在此刻发力加速会大大消耗体力,实属不智,惟被困在眾多参赛者之中,与上游参赛者距离越拉越远,到比赛后期极大机会演变成无法追上的差距,情况不妙! 我环顾四周,想要找出摆脱车群的方法。 看见了。 十一时方向、与我相隔着一个车位的距离,有一橙衫男参赛者的身影以不寻常的姿势和幅度摇来摇去。许是单车零件有问题,许是参赛者腿部有伤,不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为我製造了突破重围的良机。 察觉异样的参赛者纷纷与橙衫男保持距离。我趁机衝前突入那段难得的空间,成功前进三个车位!太好了!可赶及在第一个大弯位前领先橙衫男。我不是重视他,而是在弯位与情况异常的参赛者为邻会十分危险。同样道理,橙衫男可以在弯位拖慢其他后方的参赛者。只要过了弯位,我就可以…… 咔!唓——嘭!嘭! 我最后记忆是自己被一道强大的衝力从后顶撞,人仰车翻,天旋地转,失去意识。 ***** 「第八十二日。儿子,你听得见吗?医生说你成为了植物人——他们为你进行多次脑扫描,却不见你有任何明显的反应。你妈说你是个孝顺子,不会就此丢下我们。看着她每天风雨不改前来为你按摩抹身,直至近日病倒,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凭理智,我倾向相信科学和医生;凭情感、凭我作为丈夫和爸爸的身份,我相信我的妻儿……」 再次恢復意识时,我听到爸爸在床边喃喃自语。他的声线很无力,略带沙哑。我想要安慰他,却苦苦没能睁开双眼,亦没法移动身体任何一部份予以反应。我继续听他诉苦,听他讲述近况,听他转述医生的话…… 我真傻,竟然相信平庸愚钝的我会得到上天眷顾!我真傻,竟然自以为有机会成为世界冠军!我真傻,竟然为了追求不切实际的梦想而赔上人生! 情绪激动之际,我的左手尾指突然轻轻一动。 爸爸的碎碎唸驀然止住。静默数秒之后,他忽尔高喊:「医生!医生!我的儿子会动!他会动!他听得见我!」 我从未见过严肃拘谨的爸爸如此失仪放声大叫。我感动得想要扑前与爸爸相拥痛哭,奈何没能——我依然一动也不动躺在床上,像死尸。 医生来了。他拍拍我的手,轻捏我全身各部位,再撑开我的眼皮,用小电筒照照我的瞳孔。「先生,经过初步检查,令郎的状况还是没变化。」 「但我看见他的手指……」爸爸语调急促,心情明显尚未平復。 「先生,你很疲倦吗?」医生似乎相信我爸是眼花看错。 爸爸深深倒抽一口凉气,回復冷静:「我的确很疲倦……」 ***** 到了第一百日,我接受了自己成为植物人的事实,但我相信自己还是有机会康復的——我的尾指曾在第八十二日动了动。不过如今最重要的是想办法郁动我的身体,令外界知道我尚有意识。 接下来的一年里,我反復尝试将意志集中在手指或是嘴唇这类容易被看见的身体部位,试过不停回忆多个令我情绪高涨的人生时刻,也试过憧憬未来,告诉自己未来会是多么的美好! 只要我愿意努力,我定会过上美好的生活! 「第四百七十天。儿子,我要告诉你一件重要事情。」 今天前来探望我的是爸爸,想必妈妈定是病倒了。若非身体抱恙,妈妈定会亲身前来。 「妈妈死了。她昨日探望你后、前往小巴站时,被的士撞倒了……」 我通过床褥的微微震颤感受到爸爸的激动。我也激动,却也没能用任何方式表达。没能哭,没能说话,只能直躺躺的感受自己的激动,然后知道自己很激动。 爸爸没有哭——我听不到哭声。他现在有何表情?欲哭无泪?或是已然哭得双眼红肿,无力再哭?我无法知道。 「儿子,我想死。」 爸爸凑近我耳边,用世上最无力的声线去诉说无尽的悲痛与绝望。 「儿子,你也想死,对吧?」 悲痛与绝望之后,就是自毁的开始。毁掉自己,亦毁掉自己的珍爱之人或物,例如必须依赖两老生存的植物人儿子。 我心知不妙,奈何我依然没能动弹半分。忽闻一阵既急且轻的脚步声,然后是门锁上閂的短促声响,接下来静悄悄的。我估计爸爸正在连接我身体的维生装置上动手脚。是甚么?关闭电子仪器的部份重要功能?在生理盐水里混和毒物?或是…… 我脑后的枕头突然被猛力抽走,再被覆在我的脸上。 爸爸打算用枕头闷死我! 不!不要!我还不想死! 窒息感令我自知死期不远。 我必须反抗! 要不动,要不死! 动!动!快点动! 「呀!」我的身体忽尔回復知觉,使劲一推,推开了疯狂的爸爸。 爸爸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他没有理会自己太多,双目圆睁,吃惊地望着再次活动的我。「儿子……你……」 「爸爸!」纵然双腿肌肉因缺乏运动而虚弱无力,但我还是强行撑起身体,落床拐步走向爸爸。 双脚着地的感觉真好!对珍爱之人诉说自己的感受真好!活动自如的感觉真好! 尚有三步之距,我就可以伸手扶起为我苦撑多时的爸爸。 「爸爸!我……」一阵血銹味自胸腔冒起,打断我的话。我下意识掩着嘴,强行压下噁心感。奈何浓稠的血水依然无间断自指间渗出、滴下。双脚一软,双膝着地。 「儿子……我没料到……你会……」爸爸大受刺激,掩耳蜷伏在地。 我喉咙剧痛,没能告诉爸爸我不会怪责他——我只怪自己当初心高气傲,眼里只有梦想。 房门外沸沸扬扬,估是有人发现房内异样。 快撞门吧!快救我吧!我还不想死!我还要照顾爸爸!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我不想…… 我不…… 我…… …… 深渊(黑暗 / 人性) 一次意外,我失明了。 明明再也看不见,却感受到有一道目光正在凝视我。 「是谁?」我问。 无人回答。 有人说我未习惯黑暗,有人认为我疑神疑鬼,有人担心我被变态盯上了。 无论旁人如何安慰、陪伴,我仍然感受到那道目光。 总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尽收他人眼底,总觉得有人正在对自己评头品足,总觉得有人会在我不为意之时扑出向我施袭…… 雨夜,我独自上街散步。雨声淅沥,偏偏掩盖不了那人的喘气声。那人尾随我已有好一段时间。我急步拐到小巷去,那人加速追上。 插—— 凭着脚步声,我准确估算出自己与对方的距离,精准将小刀插入他的喉咙。 「就是你一直在凝视我吗?」我问。 他没能回答我。 终于解决了那道烦人的目光。 谁料还没走上两三步,我又感受到那道目光。 「是谁?」我问。 无人回答。 数日后,又一个雨夜。我又杀了一个跟踪我的傢伙。 没来得及高兴,我发现那道目光尚未消失,阴魂不散。 「是谁?」我问。 无人回答。 我不再逃避,往目光源头走去。 听不见对方逃跑的脚步声。 难道对方打算待我走近时向我施袭? 我止住脚步,佇立原地,静观其变。 不变。对方彻底融入环境当中。没有呼吸声,没有体味,没有任何能够扬起身边气流的动作。彷彿没有形体,甚至是……不存在。 鬼? 寒意蚀骨。 接下来的数天,我接连参加多个聚会,希望热闹欢乐的氛围可以将鬼邪驱赶。奈何那道目光如影随形。时而在与我畅谈的某君背后,时而在室内一隅往我一瞥,时而透过墙身反光物料朝我一笑。 我濒临崩溃。 某天,我参加一个朗读会,听同路人朗读名着。 「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凝视着你。」有人朗读尼采的名句。 一言惊醒梦中人。 我开始明白是谁正在凝视我。 决不坐以待毙。 我要主动解决他们。 备好小刀利刃,智取一眾恶人首级。 死不暝目。 首级们整齐排列在地,质问与我无怨无仇,何解痛下杀手。 「现在无怨,不代表将来无仇——我担心你们将来会袭击我。」 首级们笑声震天,笑自己死得冤枉。 「我一介弱质女流,双目失明。担心被害,实属正常。」 首级们痛骂我发神经,心理变态。 我气得擸起利刃,乱手将首级们砍成肉酱。 但我砍漏了两片薄唇——我看不见它的位置。 薄唇说:「你担心,是因为你有『心』。」 手起刀落,薄唇二分为四。 死寂。 又是那一道目光。 哪来? 不在别处——在我心中。 我驀地忆起薄唇的话。 我担心,是因为我有「心」。 如果我没有「心」,我就不会再担心。 开膛,欲取心。 发现没有心。 只有一片虚空的黑。 如深渊。 无尽。 无限。